拆桐華爛漫,乍疏雨,洗人間。


    念安回家的路上,天上飄下了漫天細雨。少年隻得把剛剛求來的福紙深深藏入了懷中,一路小跑間,他把身子微曲了下來,想用身體遮掩下這說來就來的春雨。


    南街上,剛剛把各式商品擺出來的小商販們又操起各地的方言笑著罵著把東西送回了幹燥的屋裏。念安一路行過,滿街都是忙碌而來回穿梭的人流,雨絲雖涼,倒也還存了幾分熱鬧味兒。


    少年跑到那棵古樹梧桐旁時,周遭的人相比念安來時散了些,不過仍有七八個圍在古井周圍竊竊私語。早晨幫忙搜尋孩童的熱心漢子又下去摸幾圈,好不容易撈上來一隻沾滿水草的小鞋。


    “念安!”人群中有個二十左右的青年忽然高呼了聲,引來周遭幾位老人不喜的目光,那人說完話才意識到不妥,欠了欠身,舉起傘三兩步脫開人群朝少年這邊跑來。


    “小子,巧啊!”那青年歪嘴一笑,左手拿傘,右手錘了錘念安的背。


    “小二哥!你怎麽回來了?”


    “今天是什麽日子?”男子說著從自己懷裏掏出了一疊福紙和念安娘親幫他做的精美手套。


    念安看著手套,雙唇挪了挪。


    “燒給陳娘的,別囉嗦了,我記得你下午還得去趕工,走吧。”


    青年叫王小二,隆慶十七年人,比念安大五歲,是少年在曲白幾乎唯一的真正朋友了。


    和念安一樣,王小二從小也沒了爹娘。他是跟著一群乞丐混混摸爬滾打活出的。那時候他們這夥人為了吃食天天和另一幫外鄉人打架,鬧出了不少人命。


    可官府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是有次王小二他們這夥人摸走了水,居然招惹了京都過來走私私鹽的商隊。王小二被四五個雇傭軍打的半死,吊著口氣,丟在了城北少有人至的弄巷裏。


    恰巧,念安娘親陳氏那日正好從弄巷路過,見這孩子可憐,就把他撿了回來,在家裏好生照顧了一個月,王小二才算從鬼門關撿了條苦命回來。後來等他傷養好後,陳氏又教他簡單識字,待他如子侄,經常去城北為他和那幫小乞丐送些吃食。因此,大家都叫念安的娘親陳娘。


    王小二十三四歲的時候跟別人往妖域和極北跑了七八年商,攢了些錢,去隴西道太原城一家鏢所任了個鏢師。太原到曲白走路其實有小半個月的路程。可每年無論再忙,王小二都要回到念安家坐坐。


    “多久回的?我記得,你今年不少要去極西邊冰原走趟車嗎?”


    “趕著四月二十一,跟把子請了假,早幾天回來了。”王小二一邊說著還一邊把背囊的一角跟念安露了露,似乎是怕雨絲進去,王小二把衣服也脫下來罩到了背囊上。


    有桂花糕,有鬆子兒魚,還有幾節質地不錯的檀香。


    “我知道陳娘愛吃,在隴西潘華樓稍回來的。”王小二悄然把傘大半部分都偏到念安頭上,自己右麵肩膀幾乎全被雨水淋濕。


    念安聞了聞那味道,努力笑了笑,臉色卻有點難看。一路上就隻聽得王小二一個人朗聲跟念安介紹這一路見過哪些風景,瞅過幾位高人,甚至還說了說在太原城頭瞥見過的紅妝仕女。


    念安想了半天,最終還是隻能評了評每日趕去城北拉槽水的那頭老驢。這話題念安提了好幾次了,不過王小二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二人回到城北家裏時,院子裏已經有人影在走動了。


    原來秋秋今天也很早就起來了,她這會兒正靠在屋前踮起腳想用濕布擦一擦那門欄上的一層灰,不過姑娘似乎是矮了,這一串動作走的頗為吃力,也不知是汗珠還是雨絲,正順著青絲和側臉頰緩緩滑落。


    聽著院門被人推開,秋秋趕緊轉過了頭來。


    “你回來啦?過來幫幫忙,我擦擦這屋簷上的灰。”


    念安受寵若驚,不過還是趕緊先進到裏屋把懷裏的福紙一疊疊的理了出來。


    “咦,小二哥也來啦。”


    “餘道人說中下,有意。”念拿著幹布輕輕擦拭著福紙、自言自語,那話也不知是念給誰聽的。


    “錢,可還夠了?”


    “正好。”


    少女舒了口氣,挺直背,用力拍了拍正在發育的胸脯,似乎還算滿意。


    王小二站在門口看了眼和去年相見、變化頗大的秋丫頭,又偷偷瞄了眼不知何時起兩家院子間修起的那道小小柴扉。


    這些年已經長得愈發高大的青年努力壓低了眼神,掩飾著淡淡的失落,上前放下隨身的包裹,微笑幫著二人打理起來。


    “秋秋,我特地從太原幫你也捎了些那邊姑娘流行的甜食,有空嚐嚐。”


    “謝過小二哥。”


    秋秋甜甜笑了笑,左手幹練得拿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右手則把福紙聚攏在一起放到了門前屋簷的空地上。


    “你們等等。”少女又進裏屋拿了張幹布在石頭門檻上拍了拍,這才允許那二人坐下。


    擺弄好這些後,像小時候一樣,三人就這麽並排坐在了念安家前的門檻上。


    他們在等這天雨能稍稍小去。


    “待我當上把頭了,想在隴西弄套幾進出、還帶水池的上好宅子,每日得學學那些講究人家泡壺香茶來喝喝。”王小二許是這兩年見了些市麵,憧憬的看著漫天雨絲。


    言罷,他歪頭想了想,又糾正了自己:“不能喝,得品,咱得品。”說完這話、他下意識得笑著摸了摸後腦勺。


    念安笑,秋秋跟著笑。


    “對,最好在太原城再找個水靈的嫂子,生個可愛的小侄子。”少女雙手托著腮打趣。


    王小二回過頭來看了眼這個看著長大的妹妹,笑了下,再沒說話。


    待到雨停了,三人就蹲在那屋簷下,聞著濕漉漉泥土的清香,把手裏的福紙一張張撕下來放入那飄忽升騰的火焰之中。念安半跪在娘親常坐的躺椅前,眼睛隨著起舞的黑絮一同飄揚。


    眼睛辣的厲害,不過少年依然不願意移開視線。


    天雨雖細,也潤澗邊獨草。


    ……


    ……


    過了醜時,念安與小二哥告別後,趕緊換了身幹淨衣服準時去了福興街居士樓的後門。


    那每日和他相伴的灰色老驢已經被人牽到這裏,撅著嘴朝少年郎嘶鳴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念安則走到居士樓後的一個草料箱裏抓了把青草料向那老驢遞去。


    店裏那個平日最為挑剔的胖掌櫃今個兒正好也在,似乎是嫌念安拿多了草料,他挺著肚子過來訓了少年一番。


    一旁店中的酒保走出來了不痛不癢的跟著罵了念安幾句,算是幫他解了圍。


    少年提起槽水,一桶一桶得搬上了那灰色老驢後的木車,待到放穩當了,他乖巧得朝酒保答了聲謝,斜靠上去駕著驢車往城北駛去。


    驢車行到北城門前的主道上時,路上有個五六歲的小孩拉著娘親的手在對念安指指點點。


    少年郎似乎早已習慣了,轉頭張開嘴友好地向著那孩童笑了笑,那孩子也睜著撲棱棱的眼睛直視著念安。


    可那年輕的母親卻是勃然大怒,白了眼這半妖,三兩步拉走了稚童。


    念安的耳朵和常人是不同的,耳朵頂部相比普通人冒出了一小節尖尖的耳骨,雖然不如真正妖族那般顯眼,可若是稍稍分辨一下,人們便能輕易認出這個傳說中克死父母的災星。。


    走到城門口時,念安發現今天幾個守城的老爺似乎格外的無精打采,一個個都靠著立在地上的鐵槍昏昏欲睡。於是少年刻意拉了拉老驢的僵繩,示意它慢些前行,怕打擾了軍爺們的清夢。


    許是剛下了細雨,今日進出城門的人稀稀疏疏的。少年出門時一眼就看見了幾個同樣正往城門趕來的農家漢子,他們一行人大概四五個,都穿著普通的粗布短衣,拉了兩車農家的新鮮瓜果,看這樣是來曲白南城做些小本買賣的。


    少年經過這隊人時禮貌的向幾人點了點頭。


    那農家隊伍裏一個領頭的矮瘦漢子也轉向念安咧了咧嘴,露出少了顆門牙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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