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斷雪,穀雨斷霜。


    隆慶三十五年晚春的暮色裏,一個少年正半躺在自家小院的躺椅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用右手的蒲扇驅趕著已經開始長起個頭的飛蚊。剛剛瀝了一場春雨,積水從坑坑窪窪的屋簷上落下輕拍在院裏一口水井的邊緣濺上起一點水花,落到了少年身上。


    他似是有些不喜,將躺椅挪得離那水井稍遠了些。


    少年姓安,單名一個念字。父親安如意早亡,母親便給他改名叫念安。


    冰炭不言,冷暖自知。


    念安這孩子很早就學會了獨立。


    少年在的邊城叫曲白,是“大夏”西北邊境上一個專供來往行商歇腳的必經之地。每年在此活躍的商賈從夏初湧進城來要一直鬧騰到九月初八之後的中元節才會稍稍消停些。


    正因如此,念安的妖族娘親還在世時,靠著賣些精美的手工品給往來的商人,生活雖不易,少年卻不愁吃穿。


    早歲哪知世事難,娘親去世後,生活的重擔便一下全朝他逼了過來。


    ……


    ……


    娘在世時,總喜歡抱著他一同仰望星空。她告訴他,星空裏什麽都有,孤獨時可以試著從裏麵找找溫暖。往後的日子裏,少年試了好多次,可他總覺得,那深邃黑夜隻是想把他的目光一點點吸進去罷了。


    今日也是如此,念安又試著在觀天。


    與念安家一牆相隔的另一個院子裏,一個少女正蹲在地上熬鍋魚湯,隨著熱騰騰的白氣升起,那肉質的鮮香已經開始在她家整個院子裏流淌。少女想去找根勺子來嚐嚐鹹淡,卻惱怒的發現隔壁那家夥又沒把木勺還回來。


    “念安,我木勺呢?”她語氣急促。


    少年小心讓開躺椅,褲子如同生了火般往裏屋衝去,腳卻因為著急絆倒了一堆柴薪,一個趔趄撞在門旁一堆雜物中激起一聲悶響和一陣煙塵。


    牆那邊的人伸頭過來望了一下,她的目光在月色下如同閃亮的點點螢火。


    “喂,你沒事吧?”發涼的聲音稍稍柔和了些。


    少年在雜物堆中恰恰找到了木勺、手忙腳亂的想爬起身來,卻劈裏啪啦的又激起一陣響動。


    少女遲疑了下,還是放下手裏的魚湯,推開了了土牆中間了一扇半人高的柴扉過來了。原來她家和念安家是連在一起的。


    借著月光,兩個本已相熟的人兒今夜第一次碰了麵。


    念安的鄰居看起來約莫十三四歲,卻已有了十七八歲的神態和風韻。她頭上用碎藍布隨意紮了個頭飾,說不上頂漂亮,可伴著晚風和明月往那兒叉腰一站,卻也自成一道風景。


    滿身是灰的少年將木勺在衣角上擦了擦,遞過去。


    姑娘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撣了撣灰,確認少年無恙後,她拿著木勺懲罰似得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柴門輕輕關上了。


    念安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柴門那邊的人回了屋裏,才轉身踱進自己家門。


    天地間萬籟俱靜,少年似乎是有心事,他躺倒在了木板床上後又順勢把頭也埋進了床頭藍色格子被褥裏。


    明個兒是四月二十一。


    兩年,今日,恍若隔世。


    那年夏天母親斜靠在躺椅上、麵朝舊井,卻再也沒睜開過眼。


    郎中說那是誰也沒見過的怪病,小鎮人說他是克死父母的災星。


    念安並不在意被人說成半人半妖的怪胎,因為打他記事起是這麽被叫的,所以這是理所應當吧。


    說他是克死父母的災星,他不想爭辯什麽,那就笑笑吧,隻是笑著笑著也就不知浸濕了幾多回衣襟啊。


    ……


    少年這會兒抬手輕輕捶了捶床板,緩緩從床底下掏出一個沾灰的木盒,吹了吹才翻開,這裏麵赫然躺著幾十個銅板和一點碎銀。他一股腦把碎銀都拿出來揣進了懷裏,小心翼翼關好蓋子,把木盒重新放了回去。


    他尋思著用這裏的錢明日去城南青羊山找擺攤的道長求些福紙


    少年在想心事,少女在端魚湯。


    她走到兩個院子間那道柴門前有規律的敲了三下。


    聽到柴扉的門響,念安用手抹了把臉,趕緊出來查看。


    一碗插著木勺的魚湯和一抔碎銀就俏生生立在那裏。那碎銀,甚至比他剛從木盒裏拿出的還要多。少年嘴角咧了咧,似乎是怕被人看到,他把頭埋了下去,輕輕過去也敲了三下柴門,這是表示感謝,是他和隔壁那位的約定。


    天色將黑,月亮掛的很高,念安悄悄抬頭往隔壁院子瞧去,隻能瞅到一個隱隱綽綽的忙碌剪影。


    院那頭的主人叫王秋秋,也是個不幸的姑娘。


    十三年前西北鬧起饑荒,朝廷自顧不暇,一群暴民裹挾至曲白,擁進北城一片,秋秋的父母都是那時走的。因此,秋秋至小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小時每到夏夜下雨刮風,念安的母親還會把隔壁的小家夥接過來住上一陣。


    不過秋秋在曲白其實還有個舅舅,那是個在曲白北城蒙學教幼兒念書的先生。雖然被舅媽管的緊,不過打小,舅舅每年還是會從幾個兒子口中勻些吃食過來接濟這失了父母的侄女。秋秋七八歲時,樣貌逐漸長開了,被舅媽拉著接過去住了幾年,聽說還教了她些大戶人家姑娘才學的禮儀。


    可好景不長,大抵是因為舅媽早年就盤算好的那門說媒吧,秋秋終於和舅媽鬧翻了臉。


    去年,小姑娘被摑了兩掌,拖著一個小布袋,一個人從城北又搬回了老宅。


    今年,念安的木盒開始攢錢。


    他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麽,不過總歸是要給將來留一些的。所以,除了那些拿去城南找道長求福紙的碎銀外,念安把辛苦攢下的銅板都留了下來。他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兒賺錢並不容易。更何況小鎮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克死了父母,還間接害的周圍一圈鄰居都走了背運。


    因此大家總總都提防著他。


    少年待人接物其實很和善,從小母親教的禮數他也全能記在心裏,是以街坊鄰居雖然敬而遠之,同齡孩子更是惡言相向,甚至偷偷推搡,念安也還都笑語相迎。


    不過小鎮裏也總還是有心頭肉軟的。


    所以念安在失了娘親後,在小鎮南邊的居士酒家拿到份負責運槽水的差事,每日他得負責駕一個時辰的驢車把居士樓的槽水髒物運到城北外十幾裏地的一條汙溝給清掉。


    這樣的苦差事在剛開始時將這十餘歲的瘦弱少年累的幾乎動彈不得,不過最近這一陣子好像稍稍有所改觀了。


    這差事說來居然是城裏書院的一名世家子弟給他的,這人叫任南華,是西北一帶這兩年頗有名氣的書生才子,無論待人接物、學識家世,在曲白這樣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無可挑剔。上至師長,下至念安這樣孤苦伶仃的窮小孩,他都一視如同,溫潤如玉。這在儒家其實是僭越禮製的,不過任南華似乎毫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


    南華公子的故裏其實並不在這裏,三四年前來到曲白城的他是為了跟著一位歸隱的名宿學習。他家裏正好和曲白的大族常家沾些親故關係,所以曲白熟悉他的人也會叫聲表少爺。


    雖然是表少爺,不過大抵還是比不上真正的常家少爺,又是向著念安這樣的黴頭,管事雖然給了半妖少年排了份差事,可卻是酒家最下等的苦活。


    不過少年本人卻很是滿足,包了午餐後,他每個月還可以節餘些銅板。


    為這事兒,那年任南華親自登門向剛滿十二歲的少年彎腰道歉。


    見著冠如璞玉,一襲青衫的南華公子朝自己彎腰行禮,念安驚得說不出話,笨拙的學著樣子朝那青衫公子回禮。


    那模樣,像極了小雞啄米。


    於是任南華曲著身子把冠玉也取了下來拿在手裏,腰上彎的更低了。


    “兩個都是爛好人。”這是任南華走後秋秋的評價。


    ……


    ……


    此刻的星河似乎已經睡下了,念安偶爾間才能聽到不遠處渭河裏幾聲蛙鳴。土牆對麵院子裏的蠟燭也被人熄滅了,少年心安的歎了口氣,整理好鞋襪,躺了下來。


    輾轉反側,可那躺椅就在他視野中間晃啊晃啊。


    於是少年使勁把頭埋進了被褥裏,嗅了嗅,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快要睡去。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窗外有人在歌唱,那聲音應該是城北那個喝醉的乞丐老漢又沿著北街在漫步了。


    “一壺敬朝陽,一壺敬月光,清醒之人最荒唐。”


    念安使勁眨了眨眼睛,豎起耳朵想聽的再仔細些,卻隻是一片寂然無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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