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被伊斯達送回去之後,從後半夜開始那羅就覺得身體忽冷忽熱,喉嚨又幹又痛,幾乎咳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就基本就說不出話來。腦袋裏更是昏昏沉沉的,整個人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氣,全身軟綿綿使不出一絲力道。


    伊斯達一早就吩咐宮裏的巫醫來替她看了病,確診是感染了風寒。曲池也叮囑那羅這幾天就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並且拜托了另外一位叫曼亞的宮女照顧她。


    那羅迷迷糊糊被灌了一大碗藥後,意識整整一天都在混沌中遊離,腦海裏淩亂掠過斷斷續續不完整的畫麵,令她更是難以靜下心休息。不過宮內巫醫的方子倒是非常有效,到了黃昏時分她的咳嗽已經差不多止住了,原本火燒火燎的喉嚨裏似乎也沒先前那麽難受了。


    當那羅漸漸開始恢複意識的同時,她的胃部也立即湧起了一陣陣強烈的饑餓感。這也難怪,從昨晚到現在,她可是一點東西都沒入口呢。本來就因為生病渾身乏力,再加上肚子餓得慌,她躺在床上也不想動彈,隻是稍微挪了挪身子,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曼亞姐姐?”


    連喊了幾聲,門外卻沒有任何反應。那羅無奈地歎了口氣,心裏暗暗腹誹了曼亞幾句,看來眼下隻能讓自己的肚子繼續再忍耐一會了。


    大約過了將近半盞茶的功夫,房間的門忽然被打開了。


    “曼亞姐姐,你總算來啦。”那羅連眼睛也懶得睜開,低聲道,“麻煩先幫我拿碗水好嗎?還有啊,方便的話請再給我拿些吃的行嗎,我都快餓得前胸貼背脊了。”說完了這些話她沒有聽到任何回音,正暗自納悶著呢,卻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輕笑。


    她微微一驚,立即就睜開了眼睛——


    隻見伊斯達正站在門口衝著自己微笑呢。他人還沒進屋,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味已隨風幽幽飄了過來。茶色眼眸中折射出的光澤溫潤不失清明,靜謐不乏靈動。


    “大王子,您,您怎麽在這裏?”她心裏一個激靈,趕緊支起了身子。一個下人在主子麵前這麽直挺挺躺著,實在是太不合乎宮裏規矩了。


    “看來你恢複得還不錯。”他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抬腳走了進來,然後到桌子旁親手倒了一碗水,朝她遞了過去。


    那羅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接道,諾諾道,“我……奴婢自己來……”


    伊斯達略帶促狹地揚起了嘴角,“自然是你自己來。難不成還要我來喂你?”


    那羅麵露窘色,“奴……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以後沒旁人的時候,你就叫我師父,也別奴婢奴婢自稱的了,明白嗎?”伊斯達打斷了她的話。


    那羅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可是……這好像與禮不合……奴婢不敢……”


    他似乎預料到了她的回答,不以為意地挑唇淺淺一笑,“對了,我已經吩咐廚子做了些羊肉粥,一會兒曼亞就會送過來。”他的這句話傳入那羅的耳中無異於天籟之音。


    “啊!多謝師父!”她情不自禁地表達了自己的激動之情。終歸隻是個孩子,一提到有好吃的,也就顧不得什麽規矩不規矩了。


    伊斯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左額,故作鬱悶之態,“唉,看來本王子的命令還比不上一碗羊肉粥管用。”


    “大……”那羅剛要習慣地稱呼他為大王子,又立即識相地改了過來,“師父,其實我一直都想這麽叫你了。說實話,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特別親切,特別善良,特別……”


    伊斯達已經按捺不住湧到唇邊的笑意,打斷了她的奉承話,“行了,想給我灌迷魂湯還不夠道行呢。”說著,他站起了身來,“我也該走了。一會兒喝完羊肉粥就早些休息。快些將病養好,為師還有很多好東西要教給你。”


    那羅聽到最後一句話,頓時感到頭更加痛了。


    忽然,他冷不防地彎下腰,將彼此的距離拉近到了一個令她感到有點不自然的範圍,“那羅,別以為這樣就能對學篳篥掉以輕心了。如果學得不好,到時那別說是羊肉粥了,就連羊骨頭都沒有了。明白嗎?”說完,他笑著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記住了,我可是位很嚴厲的師父哦。”


    目送著他離開房間的背影,那羅輕輕抿了抿嘴角,重新閉上了雙眼。


    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有過很多常人難以想像的殘酷經曆。


    有光明的地方總會有黑暗。


    自己隻是不走運而已。


    可如果反過來想想,就算是再黑暗的地方,也總會有一絲光明。


    更何況,她看到的還不止一絲。


    大約過了五六天之後,那羅的病就基本上痊愈了。畢竟年紀尚小體質不錯,恢複得也快,吃了幾天藥她就沒事了。


    這天傍晚那羅像往常那樣送東西去王後的寢宮,在半路上碰巧遇到了莫離。對方像是正在等著她,一見到她出現就趕緊將她拉到了一棵大樹後,鬼鬼祟祟地從衣袖裏摸出了兩個柑橘硬是塞進了她的手裏。


    那羅被她弄得莫明其妙,納悶地問道,“怎麽了?莫離姐姐?”


    “你拿著,這給你。”莫離的臉上掠過一絲內疚之色,不好意思地說道,“上次真是對不起,沒想到連累了你。不過我不是存心的,真的。”


    “原來是這件事。這也不關你的事啊,的確是我自己不小心。”那羅一時也摸不透對方到底在想什麽,所以隻能用笑容來應付。


    “那你收下這個好嗎?算是我給你賠個禮,不然我這心裏總是不舒服。”莫離一臉的懇切,看上去似乎確是出自真心誠意。


    “可是……”那羅心裏不免有些疑惑。西域本地不產柑橘,這柑橘應該是從漢地過來的,物以稀為貴,所以並不是一般宮人可以享用的。莫離不過是個普通的宮女,怎麽會有這麽珍貴的果品呢?


    這不會給她帶來什麽麻煩吧?


    一想到這裏,那羅又趕緊將柑橘塞回了對方的手裏,笑眯眯道,“莫離姐姐,你這樣說可讓我不好意思了,這柑橘可不是常見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不行不行,你這孩子真是的……”莫離敏捷地擋住了她的手。


    就在那羅竭力推脫時,有宮內女子細軟的交談聲由遠及近傳來。隨著腳步聲的接近,聲音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哎,你知道了嗎?匈奴王烏師廬兒單於好像在不久前過世了……”


    “真的?!聽說那兒單於年紀尚小,這麽快就沒了?怪不得達娜王妃這幾天都沒有步出寢宮。如果真是這樣,那達娜王妃不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嗎?”


    “這也不是壞事。你看達娜王妃平時多囂張,連王後都不放在眼裏,責罰我們這些宮人更是家常便飯。要是新繼位的單於再送個王妃過來,那她可就要被打入冷宮嘍。”


    “嗬嗬,真要這樣的話,也算是她自作自受。”


    “可不是……”


    “是誰允許你們在這裏嚼舌頭的!”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突然打斷了那兩人的交談。隻聽那兩宮女的聲音頓時都嚇得直發顫,結結巴巴地喊出了一個名字,“米瑪女官……”


    “宮裏多的就是你們這幫喜歡搬弄是非的混帳東西。是不是太閑了?我看是你們的嘴皮子發癢了,不懲罰一下都不行。”她頓了頓,又厲聲道,“你們兩個,現在馬上互相掌嘴,直到我說停才能停下來!”


    四周立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隨即很快就傳來了互扇耳光的聲音,啪啪作響,顯然兩人用的力氣都不小,拚了命將對方往死裏打。那羅心裏暗暗吃驚,抬頭望了望莫離,卻隻見她一臉的平靜,似乎已經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米瑪女官叫停的聲音。


    “今天隻是小懲大誡,下次長點記性。不然受傷的……就不僅僅是你們的嘴了。”米瑪說完之後就不再理會她們了。而那兩個宮女也顧不得擦去唇邊的血跡,互相攙扶著連滾帶爬地趕緊離開了這裏。


    當周圍又恢複了原有的安靜時,莫離先開了口,“米瑪是達娜王妃身邊最受寵的女官,對付宮人一向心狠手辣。你發現了沒有剛才那兩個宮女誰也沒求情,而且彼此還打得特別狠?”不等那羅回答,她又接著解釋道,“那是因為越是求情責罰越是嚴厲,隻有下手越狠才越能早些停止責罰。”


    那羅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裏已隱隱露出了一絲恐懼之色。


    這麽說,和這位米瑪女官比起來,伊斯達身邊的阿帕女官簡直就是大善人了。幸好自己沒在她的眼皮底下做事,不然的話可真是如墜地獄了。


    “好了,我也該去做事了。這個,你還是拿著。”莫離還是硬將那兩個柑橘塞到了她的懷裏,又輕輕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之後轉身就跑得沒影了。


    那羅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嘴角抽動了幾下,還沒從莫離剛才那句話裏回過味來,“放心吃吧,這可是我從阿寶嘴裏奪下來的!


    誒?這叫她到底是吃好還是不吃好呢?


    那羅將柑橘藏入了懷裏,快步向著王後的寢宮走去。到達寢宮前的時候,她驚喜地發現那裏正站著一個熟悉的男子身影——他那平日裏垂落在腰間的淺褐色長發今天編結成了無數小辮子披散肩後,但還是絲毫不顯柔媚之態,倒透著幾分迷人的西域風情。修長的身姿帶著無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氣,耳垂上的綠鬆石耳環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卻胡侯大人!”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雀躍的心情。盡管卻胡侯也時常進宮探望王後,但她卻一次也沒遇到過他。沒想到今天會這麽碰巧,難道就是那兩個柑橘帶來的好運氣?


    他微微側過了身子,對著她笑了笑,“那羅,這麽巧你也來這裏?”


    “是……我……奴婢給王後拿些東西過來。”她抿了抿唇,漾起了點點笑意。不知為什麽隻要見到卻胡侯大人,心裏無端端地就湧起了一種親切感。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在那樣的情形下救過自己吧。


    須車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關切地問道,“在宮裏的日子還過得習慣嗎?”


    那羅點了點頭,笑道,“大王子和王後對奴婢很好,這裏的人對奴婢都很好。多謝卻胡侯大人關心。”


    “那就好。本來我還想如果你實在不習慣,就不再勉強你待在這裏。”他顯然樂於聽到那羅的這個回答。


    她連忙又搖頭,“不不,這裏很好。卻胡侯大人您交待過的事,奴婢一直都不敢忘。等奴婢在大王子這裏學會宮裏規矩之後,就會盡心盡力服侍王後。”


    “我果然沒看錯人。”他露出了讚許的笑容,又頓了頓,“對了,聽說你前幾日病了?”


    那羅愣了愣,咬著唇垂下了眼瞼,低聲道,“是奴婢自己不小心,落水感染了風寒。”


    須車看著她沒有說話,隻是眼底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神色,沉默了幾秒後他忽然說了一句,“那個安歸王子,盡量遠離他。”


    那羅心裏陡然一驚,難道卻胡侯知道自己的落水和安歸王子有關?這麽一點小事他居然都了如指掌?這麽說來,這座王宮裏豈不是有很多他的眼線?


    懷著滿腹狐疑,她跟著須車走進了王後的寢宮。


    待那羅將東西交給了王後離開之後,卻胡侯就摒開其他宮人,將打探來的消息一一告訴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新繼任的那位匈奴王是烏師廬兒單於的季父右賢王呴犁湖,他膝下無子,隻有一弟叫做且鞮侯。這個且鞮侯倒是有四個兒子,據說次子狐鹿姑姿質聰穎,異於常人。你說這且鞮侯會甘心眼看著自己的哥哥成為王庭的統治者嗎?這下子,我們可有熱鬧看了。”


    王後聽了之後依舊雙眉緊鎖,“須車,陛下遲遲不立伊斯達為王儲,我這心裏總是很不安。他應該不會立那兩孩子為繼承人,但實在又有些擔心萬一達娜再有所出的話……”


    “姐姐,那達娜王妃與先前的烏師廬兒單於關係親密,所以陛下對她多有忍讓。現在的這位右賢王呴犁湖,據說和王妃關係隻是泛泛而已。就算現在她再有所出,也很難動搖伊斯達的地位。”須車安慰道。


    王後輕歎了一口氣,“希望如此了。”


    “對了,聽說安歸尉屠耆和達娜王妃走得挺近?”須車忽然又問道。


    “確實如此。聽說他們每天都去達娜的寢宮請安,不過達娜似乎對他們始終不冷不熱的。在這個步步陷阱的王宮裏,他們想要找個靠山也是無可厚非。”


    須車並沒表現出異議,而是很快轉移了話題,“姐姐,現在正是將陛下拉回到你身邊的大好機會。你要隨機應變,創造些機會讓伊斯達在陛下麵前多表現。同時我也會聯合其他幾位重臣,勸說陛下早日立王儲。”


    王後點了點頭,“也隻能如此了。”她沉默了一會,又像是想起了什麽,“那麽,那羅這孩子……”


    須車的目光微微一動,“現在事情有變,還不是時候。至於她……就稍後再說吧。”


    王後看了看他,美麗優雅的臉上掠過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似乎還夾雜著幾絲未被他察覺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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