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列曾從地上一躍而起,猛的揪住了侍衛長的衣領,難以置信地吼道,“這怎麽可能!我們的城牆如此牢固,怎麽可能這麽容易被攻破!”


    侍衛長臉色蒼白地答道,“提格拉特帕拉沙爾從亞述運來了二十多架投石機,一直不斷發射重石猛擊我們的城牆,現在南牆那邊已經岌岌可危了……王,一旦他們攻進來的話……我們……”他並沒有把話說完,但臉上已經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列曾定定地看了他幾秒,接著頹然的鬆開了手,用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吩咐道,“你先出去。有什麽新的情況再來告訴我。”


    侍衛長點了點頭,又竭力隱藏起自己的恐慌,試圖安慰他們的陛下,“王,萬一亞述人真的攻進來,我們……我們也一定會和他們決戰到底的。”


    侍衛長離開之後,列曾端起了旁邊的水一飲而盡,似乎這樣才能讓他的心情平靜下來。自從亞述王圍困大馬士革以來,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那些亞述人用樹木在城牆周圍都築起了欄杆,將整個大馬士革變成了一個封閉的鳥籠,而他們這些城中的人就像是被困住的鳥兒,死死做著最後的掙紮。


    可無論怎麽掙紮,還是逃不過這一天。


    該來的,總是會來,躲也躲不過。


    看著這張和阿布一模一樣的麵容,楊瑞不禁心生憐意,忍不住問了一聲,“那麽如果城池被攻破,你打算怎麽做呢?”


    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又提出了一個問題,“萊赫,你聽說過亞述人的殘忍嗎?他們對於戰俘的處置,往往都非常殘酷。不是集體坑殺,割鼻削耳,就是剝皮拔舌,殺頭分屍。甚至還將木樁戳入活人體內,以火炙烤。而最殘忍的就莫過於當著戰俘的麵,剜出他們家人的眼睛……凡是被他們攻陷的城池,幾乎都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來自敘利亞沙漠的熱風輕輕吹進房內,可楊瑞卻是覺得四肢冰冷,仿佛有種陰森的觸感漫過皮膚,令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差點都掉了一地。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似乎比現代戰爭更血腥,更殘酷……


    “我……”他將纖細的手指插入了濃密的頭發之中,喃喃道,“我不想死,萊赫,我真的不想死……”


    楊瑞的心裏不由湧起了幾分酸澀。此時的阿布又可曾知道,在三千年後他卻是那麽的渴望死亡,渴望回歸到神的懷抱。難道這就是命運對他的捉弄嗎?


    窗外那黑沉沉的夜空沒有半點月光,隱隱透出了一種不詳的意味。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似乎這樣就能為他減輕些矛盾和掙紮。他的身子微微一顫,也迅速握住了她的手。


    握得她很疼,很疼。


    “你可以不用死。”就在這時,忽然從門邊傳來了一個低沉性感的聲音。幾乎是在同時,已經熄滅的蠟燭又啪的重新燃燒起來,躍動的燭火映照出了來人的麵容。他也是位罕見的美男子,隻是眉目間比阿布更多了幾分暗沉的氣質,就像是一朵在荒涼墓地裏幽幽綻放的大馬士革玫瑰。


    阿茲姆……他終於出現了。楊瑞心裏的石頭總算是放了下來,但仔細一琢磨他剛才那句話又覺得有點不對勁。


    列曾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又拚命揉了揉眼睛,這才用不確定的口吻試探著喊了一聲,“哥哥?”


    阿茲姆緩緩走到了他的麵前,幽深的雙眸微微染上了一層濕意,冷峻的聲音裏難掩內心的激動,“好久不見,我的弟弟。”


    楊瑞相當能了解阿茲姆此刻的心情——前不久還親眼看著弟弟離自己而去,化為塵土永世相隔。可轉眼之間,弟弟又活生生地出現這裏,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怎能不讓他心潮起伏呢?


    “哥哥,你不是已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列曾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突發狀況。


    “對,之前我的確是發生了意外。但在我奄奄一息躺在崖底的時候,我遇上了一個人。不,確切的說,他並不能算是人類,而是一個吸血鬼。”阿茲姆簡短地解釋道。


    “吸血鬼?”列曾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隨即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傷感的神色,“哥哥,既然你還活著為什麽不早點讓我知道呢?就算你是吸血鬼我也不會怕……”


    “既然不再是人類的一員,就應該遵守這個世界的規則。畢竟,我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存在。如果不是因為現在情況緊急,我也隻會默默地注視著你,我的弟弟。”阿茲姆用不明意味的目光地掃了楊瑞一眼,又對著列曾一字一句道,“想要不死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和我一樣成為吸血鬼。這樣不但不用死,還可以擁有永恒的生命。”


    列曾顯然對這個提議極為震驚,一時竟也不知如何回應。


    而楊瑞更是大為吃驚……她沒有聽錯嗎?阿茲姆為什麽還是勸阿布成為吸血鬼?這樣的話曆史不就又要再一次重演了?


    後悔藥不就白吃了嗎?


    “你說什麽?”她終於按捺不住,衝著阿茲姆低聲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你忘記了這次回來的目的嗎?你回來是要挽回你所做過的後悔的事情啊!如果你重蹈覆轍的話,那將來不是又要後悔?”


    “我知道。”阿茲姆垂下了眼瞼,“可是我一看到他,就舍不得讓他去死。而且依照我們敘利亞人的傳統,在戰場上是絕對不許自盡的。你也該知道,一旦落入亞述人的手裏,他將會遭受到什麽……”


    “阿茲姆,我明白你的心情。”楊瑞邊說邊看了一眼列曾,他似乎還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或許現在的一切令人無法接受,但你應該還記得阿布的願望吧。”她輕歎了一口氣,“如果無法克服眼前的悲傷,那麽將來隻會增加痛苦自責。生命的過程就是不斷得到和失去。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更加明白。”——


    “生命的過程就是不斷得到和失去?”阿茲姆的臉上略有動容,喃喃重複著,“對,你說的對。如果我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那真是虛度了幾千年的光陰。”說著,他又苦澀的笑了笑,“看來無論人類還是血族,一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


    “哥哥,”列曾在一旁開了口,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輕微的顫抖,“如果我成為吸血鬼,就可以擁有永恒的生命嗎?就可以避開這次的戰爭嗎?”


    阿茲姆神色複雜地望著自己的弟弟,心裏百感交集——似曾相識的一幕,果然又開始上演了。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之輪,正沿著同樣的軌跡轉動起來……三千年前,弟弟也是提出了相同的問題,做出了成為吸血鬼的抉擇。但是這一次……


    這一次或許會不同。


    “在得到永恒生命的同時,你也要放棄很多東西。比如……味覺,陽光,溫暖,還有……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你有了承受這一切的心理準備了嗎?”阿茲姆走到了列曾的麵前,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那徹骨的涼意頓時令列曾打了一個寒戰。


    “哥哥,我——”他顯然還在猶豫。


    還沒等列曾說出什麽,阿茲姆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想清楚了,我的弟弟。不要輕易作出令自己後悔終身的決定。”


    列曾的眼神驀然黯淡下去,含糊不清地發出了聲音,“我……我不知道……”


    “阿茲姆……”楊瑞低低喚了一聲,“能不能……給他一點時間考慮?”


    阿茲姆似乎是歎了一口氣,“但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十分鍾,就給他十分鍾。”楊瑞目光堅定地看著對方,“相信我,他一定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因為,這是——阿布最大的心願。”


    聽到阿布的名字,阿茲姆的眼中仿佛有什麽微微一閃而過,立即側過了頭掩飾傷感的神情,“好,十分鍾。”話音剛落,他就消失在了兩人的麵前。


    “萊赫,還記得當初我的父王派人去你的國家烏拉爾圖替我求親嗎?”列曾在沉默了幾秒後突然幽幽開了口,“你當時就回絕了使者,還讓他代為轉告你不想嫁一個毫無作為的男人,即使他是未來的君王。”


    作為冒名頂替的人士,楊瑞自然對這段往事不知情,但她大概也能猜測出幾分,想必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多半是來自烏拉爾圖的公主。


    好吧,說實話烏拉爾圖在哪個方位她都搞不清。除了課本上曾經教過的四大文明古國,其餘的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一團糟。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葉幕那樣的人皮曆史大辭典啊。


    “其實這幾年來,我知道你從不曾真正愛過我。要不是父王的執著,你也絕對不會嫁給我。可現在這個情形,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萊赫,即使你想離開這裏我也不會阻攔你。隻要……你能逃得出去。”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變得平靜了一些。


    “那麽你呢?真的打算成為吸血鬼嗎?”楊瑞深深吸了一口氣,“拋棄一切,拋棄你的臣民,拋棄你的國家,拋棄你的責任。”


    “那麽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該怎麽辦?”他的情緒又明顯激動起來,“我無法保護他們!我盡不了這個責任!我就是個徹頭徹尾沒用的男人!我不想被剝皮拔舌,殺頭分屍!我更不想看到你們在我麵前被虐殺!”


    說到最後,他又像是尋求安慰似地抓住了她的雙肩,“我到底該怎麽做?萊赫?到底該怎麽做?”


    原來,無論是三千年前還是三千年後,他始終都認為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想到這裏,楊瑞的心裏不禁湧起了一股難言的酸澀。或許是出自一種母性的憐憫,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將他攬在了懷裏。


    列曾似乎是吃了一驚,隨即也緊緊地抱住了她。他的肩膀微微抖動著,有極輕的嗚咽聲低低傳來。


    他在哭。為那即將到來的悲哀的命運,也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楊瑞發現已經無法放開這位年輕的君王,因為隻要稍微鬆開手,他就會更加無助。


    恍然中,她竟然模模糊糊看到了三千年前的情景重現在了眼前——那位美麗的王妃什麽也沒有說,失望地起身離開了這個房間,再也沒有出現。


    楊瑞的心裏微微一動,難道王妃的離去,也是他下定決心成為吸血鬼的推動因素嗎?


    不管怎麽樣,她都不能讓曆史重演,讓阿布的心願無法得償。


    “我隻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要履行它們自己的責任。”她的聲音一字一句傳入了他的耳中,“溫暖的陽光,有令萬物生長的責任;嬌豔的花朵,有結出累累果實的責任;被飼養的小狗,有替主人看守家門的責任;寒夜裏的蠟燭,有帶來光明的責任;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有著守護這個世界的責任。同樣,屬於君王的責任就是保護自己臣民和國家。這就是你的責任,王。”


    他驀的抬起頭來,以一種震驚的目光注視著她,“萊赫,你……”


    顯然自己的王妃說出這番話令他大感意外。


    “我不會走。因為我要履行王妃的責任。那麽陛下,你呢?”她迎上了他的視線。


    他張了張嘴,遲疑道,“可是,我並不是亞述王的對手……”


    這次楊瑞隻回答了他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他那兩排濃密的睫毛劇烈抖動了一下,撩起了一抹捉摸不定的波光。


    “十分鍾已經到了。我的弟弟,你作出決定了嗎?”阿茲姆不知何時又如同幽靈般出現在了房間裏。說話的同時,他還瞥了楊瑞一眼。剛才她的那些話,他都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


    “哥哥,謝謝你的好意。”列曾站起了身,“我決定出戰。”


    “阿布……”阿茲姆一失神叫出了另一個更熟悉的名字。這是怎麽回事?明明穿越時空就是為了改變弟弟的決定。可當願望實現的這一刻,為什麽他還是覺得有種深深的悲哀縈繞心頭。


    是因為……接下來又要再一次見證弟弟的死亡了嗎?


    “如果是哥哥的話,一定會出戰吧?”列曾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笑了起來,“人人都可以逃走,人人都可以逃避,隻有我不可以。因為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因為這是隻屬於我的責任。我和我的國家,在勝利和滅亡之間沒有回旋的餘地。要麽勝利,要麽死去。”


    阿茲姆感到胸口一陣疼痛襲來,那個本該冰冷的地方仿佛有什麽灼燒起來。


    楊瑞非常知趣地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房間。一方麵是想讓他們兄弟好好說些話,另一方麵也是想看看葉幕到底怎麽樣了。


    那邊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大半,但很明顯葉親王這邊可是麻煩多多。一進馬廄,她就看到周圍的幾頭公馬正搖頭擺尾向他獻殷勤打媚眼,氣得葉親王直跺蹄子——


    注:部分曆史資料引自馬斯皮奧:《逝去的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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