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鮮民之生


    師公樂成這樣,不是笑話我吧?張橦忽然有些心虛,沒敢再往下追問,低頭無語。


    師公見她小臉粉嘟嘟,兩眼亮晶晶,唇角還掛著絲若有若無迷離笑意,大為搖頭。眼看著阿橦就要被那鍾家那小子給拐走了,可惜,可惜。鍾家那小子美則美矣,習武並沒什麽天分,資質極之平常。


    爺孫倆慢悠悠晃回了平北侯府。


    依著外公外婆這些年來習慣,盛夏之際是要到西山溫涼之地避暑。悠然早早開始為他倆打點行裝,外公輕飄飄說道:“不必了,今年不去。”外婆忙附合,“不去。”


    好嘛,合著為了看著外孫女,連暑也不避了。悠然笑盈盈答應著,“成啊,不去。”開始尋思怎麽著能讓外公外婆這個盛夏不太難過。外公不喜用冰,要另覓降溫之道。


    “爹爹,府裏您愛哪處亭子?給您改成水亭。”悠然盤算道。這個時代避暑良策也不少,宮廷中有涼殿,官宦家有水亭。


    水亭,是將冷水輸送到亭頂水罐中貯存,然後讓水從房簷四周流下,形成雨簾。天氣炎熱之際,安坐水亭之中,簷上飛流四注,涼爽之意,撲麵而來。


    外公看著寶貝女兒為了自己忙前忙後,老懷大慰,“不要什麽水亭,爹爹不熱。”我閨女要管理偌大一座府邸,還要照看懷了身孕勍哥兒媳婦,做爹不給她添亂。心靜自然涼。


    外婆笑咪咪撐開一把繪著淡雅圖畫扇子,“阿悠別忙活。你爹爹若覺著熱,我給他打扇。”外婆才扇了兩下,外公感概,“滿室清涼,凜若高秋。”真肉麻!悠然耳不忍聞,躲了。


    晚上回房不經意間跟張並提起,“爹娘今年不避暑,家呆著。”張並大為讚成,“如此方好,就該一家人親親熱熱守家裏。阿悠,爹娘若去了羅湖山莊,我總覺得他倆孤零零,過意不去。”


    他倆孤零零?悠然想起“滿室清涼,凜若高秋”,覺著張並實太不了解自己嶽父嶽母了。


    文人是那麽表達感情,武士呢?悠然忽起玩心,打開一柄漂亮折扇,體貼給張並扇了兩下,“哥哥熱不熱,我替你打扇。”


    屋裏放著一排冰盆,哪裏會熱。


    張並低聲道:“原本是不熱,阿悠扇了兩下,哥哥熱不得了。”指指胸口,又指指兩腿之間,“心火熱,它也火熱。”


    色鬼!悠然放下扇子,恨恨打了他一頓。


    盛夏時節,張勱和阿遲回平北侯府時候少,留魏國公府時候多。“二嫂一到夏天就懶出門。娘,到了秋天她就會時常回來。”張橦很了解阿遲。


    “哦?”悠然望向女兒,眼中分明有疑惑之意。張橦笑嘻嘻,“真呀,二嫂她南京時候就是這樣。親家伯母還笑話過她,夏天不愛動,一到秋天就活潑了。”


    悠然微笑。阿遲雖是嬌生慣養,卻很懂事,很有眼色。她娘家可以由著性子,到了夫家,不會。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這天悠然跟著師公、張橦一起去了魏國公府,好巧不巧,一行人到了門前,陸芸馬車剛好也到了。悠然和陸芸這兩位親家母見了麵,笑容可掬寒暄著,並肩走了進去。師公不喜這種場合,牽著橦橦,爺孫倆興衝衝去園中采荷葉、捉魚。


    悠然和陸芸一直過了垂花門,進了嘉榮堂,阿遲才匆匆帶著人接了出來。陸芸見她小臉蛋紅撲撲,顯然是才睡醒,很有些埋怨:閨女,雖是單門獨戶住著,你這國公夫人、當家主母,也不能如此偷懶啊。


    陸芸歉意看向悠然,見悠然笑盈盈,臉色不變,心中稍安。到了廳中敘禮坐下,微笑說著家常,“小兩口單住著,做父母總是心中牽掛,故此常來看看。”


    阿遲羞紅了臉,囁嚅道:“本該是我們常過去看望長輩……”才成親時,還真是自己和仲凱常去平北侯府,常去燈市口大街。這個月麽,天氣一熱,自己一懶,兩個人都家呆著了。


    悠然笑咪咪招手,把阿遲叫到自己身邊,“好孩子,近是不是常犯困?”阿遲連耳後根兒都紅了,“一到夏天,覺特別多。”不隻晚上困,白天也困。


    陸芸一開始是不大好意思,後來悠然衝她使了個眼色,陸芸慢慢明白過來,大為驚喜,難道是……?仔細看看紅著臉寶貝女兒,越看越像。


    兩個當娘都存了這個心,一人一句問著阿遲日常起居。悠然還算從容,陸芸則是神情急切,語氣熱烈——也難怪,這事本來就是親娘上心。


    阿遲何等聰明,看著這架勢,有什麽不明白,忙解釋道:“我們……我們也想到了,請大夫看過。”


    悠然和陸芸異口同聲,“大夫怎麽說?”


    阿遲很覺抱歉,“大夫說,時日尚淺,看不出來。”是否懷孕,總要過個三四十天、四五十天才能診斷出來吧,這才多久。


    “雖不確切,十有八,九了。”悠然和陸芸相互看了一眼,心有靈犀。


    兩位母親不隻交代了無數事項,盤算著送補品、藥材,送懂生育嬤嬤,悠然還格外請求陸芸,“我呢,家裏還有嶸嶸,怕是難以兩頭跑。您若方便,請常來看看阿遲。孩子聰明歸聰明,到底年紀小,總有不周到地方。”


    陸芸喜出望外,連聲道:“方便,方便!”這和平北侯府結親家,實是結對了。仲凱這孩子不必提,哪裏都好,難得還有這般通情達理婆婆。


    悠然想起一件事,輕輕咳了一聲,“沒確定之前,莫讓師公知道。”師公盼小阿勱已經許久了,莫要哄他老人家,還是待大夫確定診斷之後,再說不遲。


    阿遲掩口而笑,“是,娘。”果然,等到師公和橦橦消消停停過來時候,絕口不提,神色如常。


    陸芸想了想,回家也沒暫時沒跟徐郴提。徐郴微笑詢問,“阿遲好不好?怎麽個把月都沒回家?”陸芸抿嘴笑,“你還不知道她麽,一到夏天,就不愛出門。”


    “這孩子。”徐郴笑著搖頭,眼神中滿是溺愛和縱容。陸芸忍了又忍,沒有全盤托出。還是等等吧,等有了準信兒再說。萬一不是,莫誑他白歡喜。


    自從京城任職之後,徐郴遠比南京之時繁忙。他閑散慣了,猛一下子被拘起來,頗為不適。陸芸心疼他,對著他總是報喜不報憂。


    徐郴公務之餘會時常去正陽門大街,陪徐次輔說說話,下盤棋。徐次輔內閣之中地位很穩,權柄日增,閑暇漸少。不過,每回徐郴過去,他都很高興,父子之間,相談甚歡。


    “今兒個又去看父親了吧,老人家可好?”陸芸溫柔問著丈夫。徐郴神色一滯,遲疑片刻,低聲說道:“歐陽老夫人患病床,父親命咱們前往探望。”


    歐陽老夫人,是嚴首輔妻子。按理說,同朝為官,嚴首輔妻子生病臥床,徐郴夫婦過府探望也是應有之理。可因著徐素心嫁嚴家關係,徐家人到了嚴家,總是難堪。


    陸芸裝作不意樣子,溫柔說道:“既然父親吩咐了,咱們自要聽從。我這便命人備下補品、藥材,咱們擇日前往。”


    徐郴愧疚看著妻子,輕輕點了點頭。


    徐郴夫婦二人雖定下了要去嚴家,心裏著實不願意,所以拖了又拖,總沒動身。歐陽老夫人年事已高,這場病沒熬過去,三天之後,嚴府掛起白幡,歐陽老夫人病逝。


    徐郴和陸芸你看我,我看你。他們和歐陽老夫人素不相識,說不上多麽悲傷,當然也不會舒心愜意。隻是,探病可以拖,吊喪,拖不得了吧?


    很出乎他倆意料,徐次輔捋著漂亮小胡子微笑,“郴兒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徐郴滿懷不解,含混答應下來。


    徐郴、陸芸差人送去厚重奠儀,人卻沒到場。


    雖沒到場,嚴家喪禮轟動京師,也有所耳聞。嚴府哭聲震天、吊客盈門,整條大街都被堵水泄不通,歐陽老夫人可說是生榮死哀。


    嚴首輔和歐陽老夫人獨生兒子嚴慶悲痛欲絕,幾度昏倒,兒媳、女兒是哭著喊著要和母親一起去了。徐郴夫婦聽後頗覺惻然,“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喪母之人,可憐啊。


    徐次輔卻是微微笑著,心情愉悅之至。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徐郴夫婦唏噓一番,也就把嚴家諸人拋到了腦後。


    陸芸隔一天便去一回魏國公府,把阿遲管極嚴,不許用冰,不許吃寒涼之物,不許吹冷風。“我是出了閣姑奶奶好不好。”阿遲嘻嘻笑,“您不能把我當三歲小孩兒來管。”陸芸哪裏聽她,一點不肯放鬆。


    回到燈市口大街,陸芸一天一天盯著黃曆,算著日子。徐郴發覺之後,粲然一笑,“做什麽呢?”怎麽老盯著黃曆,是何道理。阿遜要娶親,且還早著。


    陸芸笑咪咪抬頭,“不告訴你。”徐郴笑著搖搖頭,招手叫來一雙幼子,查問起功課。徐述、徐逸都是神氣活現,“爹爹,我全都會,您考不倒我!”


    燈市口大街徐家,很和美。


    歐陽老夫人還沒過五七,吉安侯府也是一片白素,二老太爺鍾亨去世。“阿遲要去吊喪吧?”徐郴問陸芸,“吉安侯府是孟家親戚。”


    陸芸唬了一跳,“去不得!”靈堂陰氣多重啊,這才懷了身孕人,可不能到那種地方!


    徐郴不解,“怎麽了?”兩家是親戚,閨女做晚輩,去吊個喪怎麽了。


    陸芸坐不住了,“命人套車!我這便去閨女家,好生囑咐她。”徐郴莫名其妙,索性跟她一起出了門,“我許久沒見阿遲了,看看她去。”沒良心丫頭,雖說苦夏,也不能兩個月不著家吧,不知道爹爹想她麽。


    到了魏國公府,齊齊全全一大家人,從師公、外公外婆到張並、悠然、張橦,全都。“大夫才走不久。”悠然笑容滿麵說道:“準準,已有了兩個月身孕。”


    陸芸是早有思想準備,隻是麵目含笑而已。徐郴乍聞喜訊,樂傻了,隻會說“好,好,好。”張橦嘴角抽了抽,好嘛,合著二嫂爹爹跟二哥一樣,就會傻樂!真是有什麽樣女婿,就有什麽樣嶽父。


    作者有話要說:“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孤獨活著沒意思,不如早點就去死,形容人失去父母後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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