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晃六年將過, 真真物是人非。


    當日一包碎銀,一套驢車給了穀紅蘊等逃脫險境的機會,卻因半生坦蕩, 偏做了一件惡心事兒, 路上又遇險阻, 穀紅蘊氣門上便卡住了, 六年武功毫無寸進不說,他還無法心靜入定。


    今朝就勢上京, 也是想把心裏的事情了解幹淨, 結束因因而起各果,再回山他便與師父奔逸劍一般,也到了為隱的年紀了,並已有出家的打算。


    如今日頭正好,涼風輕拂, 瘟神廟院,幾把馬紮, 一張小桌,一壺清茶, 四隻小盞。


    七茜兒與霍五蓉本性就很自在,既有前因已知故人, 便命婢仆預備茶桌, 廟內坦蕩待客。


    穀紅蘊端端正正的坐著,看清楚七茜兒後更是驚愕不已,當日這位還是個小姑娘, 她攜一身混亂的氣機將他治的灰頭土臉,更損的夠嗆,那時她不會遮掩, 身上到處都是氣旋,他一眼便能從她身上怎麽回事。


    甚至還有將這位帶回千初閣的想法。


    這才幾年啊?


    自己出生之後便受師門恩惠,泡秘藥至七歲起,便抱柱紮馬步入氣派功家,本起步就高於一般功家子弟,小有所成後步入江湖,年少輕狂,行俠仗義,不過幾年就得八方兄弟讚譽有了些微薄的名聲,他也是自傲不已。


    誰能想到,他所謂的大,所求的道,卻遭遇江山更迭,千軍圍攻,萬馬踐踏下,拚死反抗方覺自己不過孤勇資質,更困愁城,個人麵對王朝這樣的力量,他其實什麽都不是。


    如此就一身力氣試不出來般憋悶,心神更是大受打擊。


    大難之下,他認識的人世仿佛都不是人世而是地獄了!從郡王府帶遺孤出來這一路,新朝崛起,萬裏奔命,而作為江山傾倒後的殘餘,穀紅蘊一路掙紮間更遇到了不能更多的出賣,背叛,殘害。


    能損他心境的,又必是他曾親托後背之人,八拜之交也有兩位。


    帶著師妹們的遺骨,遺孤回到師門,穀紅蘊萬念俱灰,事實上,整整六年穀紅蘊根本沒有練功,他甚至都沒有摸劍矛,全部身心都困入人性道德問題當中,常思,我過去所學一切,還有用處麽?


    他是寸功未進,這才六年,再看這位,已經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氣機了。


    自己師傅六十二歲閉關,七十歲勘破己障終尋大自在,從此氣機內斂,就若個平常的小老頭兒簡直快活的不得了。


    自己的師傅是一生苦練,從不敢懈怠。


    可,這位呢?她是何時勘破己障的?


    想問又沒法問,穀紅蘊便隻能呆坐,腦袋裏更是亂七八糟,想法頗多,打擊也挺大的。


    七茜兒看他不說話,便扭臉看著那小童笑道:“小孩兒,你可渴了?”


    小童聞言便笑了起來,對七茜兒道謝說:“謝謝姑姑,我不咳。”


    七茜兒詫異:“你喊我姑姑?”


    這小童笑的純然溫和:“我就知道姑姑沒有認出我來,姑姑可記得您那一包芋頭幹。”


    “吖!”七茜兒真的驚訝了,便上下打量這孩子,半天才欣慰道:“真好,你都這麽大了!這都比我腰高了。”


    坐在一邊的穀紅蘊終於逮住說話的機會,便插言道:“他師祖舍了六年寶藥,可不是長得快,恩人不知,這最是個沒心沒肺的,這才十一都比十二三的孩子壯實,我們這回來,也是帶他入京給他父親上個墳,給他父親看看的。”


    七茜兒後來還真的想過這幾人的生死,也可憐過那兩個孩子。


    現在看他們坦蕩蕩出現在這裏,便放慢語氣側問:“上次一別,我後來細想,你們是在躲避大梁軍吧?”


    穀紅蘊坦率:“恩!卻是那樣的!恩人莫要擔心,我們這次……嘿,卻算是被朝廷召來的,前些日子,武帝特派人去千初閣與我師傅細談過,我此次來,也是代表北派功家十二門,要同北護國寺主持大師與朝廷做些合作,今後……怕要在燕京住上一段時日了。”


    七茜兒心裏微鬆,卻依舊認真的對穀紅蘊說:“朝廷的事情,江湖的事情我不懂,當日救你們,也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既確定我會來,想必也打聽過,已知我的根底,知道我夫家是怎麽回事吧?”


    穀紅蘊很是坦蕩道:“是,當日到故地便想找小嫂子報恩,偏又人生地不熟的,我便去尋了辛先生。”


    “辛伯?”


    “對。”


    “嗬,我就說麽。”


    “小嬸子也莫要怪老先生,我們在慶豐打探消息,如何能回避丐頭兒,這頭一位一準兒得打攪老先生去。再者,他與我恩師曾有些舊交,我一說他便知了,卻提醒我們不要打攪您,如此我與泉兒就在此處租了民宅,想著~總有一日會等到您。”


    七茜兒搖頭笑道:“恩,這就遇到了,轉日你們要入京對麽?”


    穀紅蘊笑了起來,笑完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小案上說:“您說的是,我們轉日就去護國寺寄住去了,那邊都是同氣連枝的師伯師叔,也早就喚我們去呢……


    這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是我千初閣的九機丸,雖比不得白石山的秘藥,可一年四季凡遇季節交子,您全家吃上一丸,可抵禦百病,又能溫養身體。”


    七茜兒最注重老人孩子,別的她還真不稀罕。


    如此便沒有拒絕,隻笑著點點頭表示收下後又問穀紅蘊道:“聽你的意思,從前朝廷追殺你們,而今卻是和好了?”


    那小童一頓點頭,此時方露出孩童樣兒,顯的憨態可掬的。


    七茜兒看他可愛,就隔著小案幾摸了他腦袋幾下。


    穀紅蘊微笑的看著,半晌才說:“許,還能給我個官做做。”


    坐在一邊沒吭氣的霍五蓉笑了起來:“哎呀,這事兒我可知道,老茶鋪子這幾年,十本裏八本都說的是這個,就是被招安啦。”


    穀紅蘊對她笑:“就是這個意思,這些書,也是人家寫了傳給我們這樣的人聽的。”


    霍五蓉絕對不相信,就錯愕的看看七茜兒,又看看這一臉君子樣的男子想,這年紀不大?穿的也是很體麵的,如何比我們坊市裏的閑漢光棍兒那牛皮還大,真真什麽樣兒的人都有呢。


    七茜兒想的比霍五蓉寬,感慨便多,就困惑歎息道:“你們這些人,骨頭裏都是一樣的~也是有意思,當日就打打殺殺血流成河,翻身又要耍個招安。


    我家那位也是這般,心裏越發的拐彎了,有時候我就覺著……真就小兒嬉戲般好了壞,壞了好……”她看向老井的地方歎息:“卻可惜那些沒了的人,耍不起的人,被牽連的人,被裹挾進來就回不去了。”


    這話一下觸動穀紅蘊心事,他端起茶盞喝了起來,半天才說:“這半天了,到沒給恩人說下我們的身世,不敢欺瞞您,我們出身千初閣,我這一代的兩個師妹,一個嫁給了前朝黑騎尉的司馬將軍,也就是前朝做郡王那位,還,還有他娘……”


    他伸出手摸著身邊小童的腦袋說:“他娘也是我師妹,他爹卻是前朝黑騎尉總教頭,方翔正。”


    說完他很認真的看著七茜兒道:“恩人的夫君是這世上最後的刀頭,可他們黑騎尉卻隻有這一根苗了,咱們兩邊卻有恩怨的,您……您若是芥蒂,咱們出去也絕不敢說認識您。”


    小童有些難過,便低著頭,用手指摳自己寶劍上那穗子。


    七茜兒如何不知道老刀與黑騎尉的事情,家裏那幾個平常言語裏也就那幾樣東西,長刀所,譚家軍,老刀營,黑騎尉,宮裏,皇爺……


    她想了一會,倒是很認真的對穀紅蘊說:“你最好不要提,我便是一個簡單內宅婦人,最大的想頭也不過是家裏和睦,子孫滿堂,兒女長大也不必飛黃騰達,隻康建平安最好。


    那些打打殺殺我不愛看到,也不想聽到,今兒也是巧合遇到你們,你問辛伯便知,一般我是不愛出門還很怕麻煩的,又如何在外麵認識你這樣的江湖人物?”


    穀紅蘊早預料到,便點點頭釋然道:“合該如此,合該如此,我隻是想不到……”


    七茜兒好奇:“想不到?”


    穀紅蘊點頭:“不瞞您,初聞我都嚇一跳,百泉山榆樹娘娘早就聞名江湖,更與我師父奔逸劍齊名了,老先生不說,我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您~竟願意在後宅操持中饋,相夫教子的?”


    七茜兒比他還詫異:“這不是應該的麽,隔著你的意思,我還要上天摘星星不成?我最擅長也就是做做家事,裏裏外外都收拾整齊利落才是我的日子,難不成你竟讓我去學那情不移?”


    霍五蓉越來越聽不懂,她本想細問,卻又想起妹妹給的兩本書,心想,怪道妹妹變化這般大,想來那夜分散,我有我的機遇,七妹怕是也遇到了她的機緣。


    哎,老霍家的閨女命苦,上輩子也不知道欠了誰的,就這個勞碌命了,誰也不省心呢。


    坐在這裏仔細想,那個瘦小枯幹,怯懦膽小的七茜兒,恍惚又成了旁的人?


    她忍住好奇,卻認真的盯著妹妹臉頰看。


    七茜兒感覺身邊眼神不對,便推了姐姐一下。


    穀紅蘊這段時日也是四處打聽,他原本以為恩人是心有苦衷,沒成想卻真就這般想的,也是這般做的,這都要給人家生二胎了,就?做被萬人敬仰的老隱不好麽?


    看穀紅蘊眼神不對,七茜兒卻認真對他說到:“如今朝廷願意恩赦你們,便忘記前塵往事從新開始吧,不看旁人,你看看這娃娃才多大點兒?他已經沒爹沒娘了,何苦又要把他牽扯回燕京來?再者,我家那位從前雖與你們一直牽扯,可他是契約奴被迫入營,刀身從不由己,而今更不由己,這孩子……這孩子的爹,難不成從前就愛打打殺殺?


    我當日既看他麵救你們一次,便也希望他往後能讀幾本書,能有個安穩日子,最好離開這些麻煩事兒遠遠的去,能成家立業,好好安度此生才是這孩子的歸途,你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穀紅蘊眼中猛升起眷戀,百般滋味上頭,就壓抑哀傷道:“卻,卻原來天下做母親的都是一樣的。”


    七茜兒愕然。


    穀紅蘊苦笑:“不罵恩人,當日我師妹自縊留書,也是這般說的。”


    七茜兒一拍小案道:“對吧!那你又何苦回來?”


    穀紅蘊仰頭看看天色,到底說:“回來,是武帝想天下歸心,他想河清海晏,我們更想師妹們留下這兩根苗能在人間坦蕩來去,這不是朝廷應允,給他們的父親建造廟宇,以表忠勇,便必得回來,恩人怕不知道呢,上位者最愛平衡,我們北派從前代代都是帝王馬前卒,他如今也想要了。”


    七茜兒撇嘴:“我家還有個九思堂呢,人家可都是南派的。”


    穀紅蘊卻搖頭笑道:“有些事兒,還真得跟您說清楚了,也罷,恩人怕不知道,九思堂建立之初,君王的意思是希望他可以迅速收攏安撫江湖力量,以便朝廷能夠順利治理,並早早歸納疆土也好天下歸心。


    然孟鼎臣此人……他前半生卻是廟裏念經的和尚,他根本不懂這些,許是念多了慈悲就逆反,人家就處處去學金剛亂怒目,和尚他都做不好!


    也不是我看不起他,要論武技我們平分秋色,可與朝廷配合這事,我們北派卻多出幾百年的經驗,況且,北派護國寺世世代代都收集各種學說,更為曆代朝廷貢獻術道之法,我這裏的術卻是農業冶金之技藝,我們有功於天下,便不能隨意欺辱,可他偏偏卻要拿我們一頭,這誰能服他?


    我們北派傾力支援前朝之事,大家從前各為其主,我們至今都不覺著做錯了。


    偏那孟鼎臣還想演出一個能臣的樣兒,規矩就定了一大堆,沒有成效他就急躁起來,開始四處破壞了。


    您相公回家雖不提,恩人若想打聽一問便知,這位自打有了權,他便親替武帝結了無數仇家,光白石山一案,他就替代大梁得罪了天下郎中,更有各地歸山老隱因後代子侄被多方迫害,尤其近年,宮內更常有刺客涉足……想來,您相公在禦前早與他們交手多次,卻不與你提罷了。”


    七茜兒聞言心內一驚,腹內孩子機敏,便不安起來,還使勁踹了她兩腳。


    霍五蓉本提著茶壺給妹妹添水,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妹妹把一個瓷杯,捏成了粉末兒?


    當下她就倒吸一口氣,眼睛瞪的跟牛眼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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