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薑竹那邊莊子暫且圍起一排屋子,陳大梁,陳二梁, 全倉, 全有親架著馬車來親衛巷接人。


    老太太是打陳四牛的幾個孩子接過來, 就沒有咋見她們的, 不是不想見,想見!卻不敢見, 見了麵有了感情再說了話就留在心裏了。


    怕分開後她惦記, 那邊也有了想頭,不如早早就絕了這份妄念吧。


    老人家知道自己年頭不長,展開一副老胳膊老腿兒,她也隻能顧著自己養大的喜鵲還有蘭庭,別的她不敢沾染了。


    可是孩子們走這天, 她還是出來送了,就遠遠的依靠在大柳樹邊上, 看著那些小小的孩子被各自的婆子抱在懷裏,上了馬車。


    偶爾大點的會探出頭往外看, 也不知道看誰,也不知道誰跟自己是親的, 倒是跟錢姨這幾日相處起來了, 就都去看錢姨。


    老太太一個勁兒的跟錢姨囑咐,您受累,您費心。


    錢姨是誰?就是一個白胖的婦人, 她出身前朝商戶人家,被家族送到燕京應選,卻受歹人所害貴人沒做成, 到成了宮裏的宮女,最後耽誤成了老宮女。


    後伺候貴人伺候的好,被提攜到了宮正司做文書女史。


    文書女史是正兒八經的流外四品,可見她腹內文章厚度,後前朝滅大梁起,錢女史就出城在道觀做了女冠,到與那皇族出身的棲霞散人做了伴兒。


    隻可惜,這安靜自由日子沒有幾天,棲霞散人死在了百泉山,受她拖累,跟前朝有些關係的女冠,道觀是死活不敢留了,無奈之下錢女史被迫還俗,就在燕京老街買了一處屋子暫且住下,想攬一些教授女子學業的活計。


    恰巧的是,她收的第一個學生竟是在坊間做團頭的霍五蓉。


    這人走出去,肯定會意識到讀書識字的好處,霍五蓉迫切需要補這一處,便與錢先生一拍即合,又一來二去,各因豁達自在的品行,便成半師半友。


    霍五蓉對七茜兒說過,燕京不缺能夠的女子,可是像是錢先生這樣人生曆經波折,無依無靠,依舊豁達向上的開朗女子,卻是獨一份的,她總是有法子讓自己快樂又自在。


    七茜兒後來想,為陳四牛的這些孩子尋找老師簡單,然而無父無母,家族生疏,無有依靠的環境下,四房的孩子吃飽之後,最缺是一份豁達向上的韌性。


    這樣,她才派了人,尋了錢先生與她認真交談,希望她能夠成為這些孩子的養母。


    陳家條件是十分優厚的,不管這些孩子是不是孝順,陳家都給這位錢先生養老送終,更能給她一個家族依靠。


    錢先生問了幾個孩子的年齡,便欣然應允。


    老太太說話就是那般樣子,這幾個孩子可憐,無父無母,孩子們最是乖巧,你總不會白養的,定然會孝順你雲雲……


    陽光透過柳葉的縫隙,照在錢姨白胖的一張臉上,她五官秀麗,眉眼彎彎帶著天然的笑意,言語當中流出來的篤定開朗又令老太太著實心安。


    她說:“老太太您老別擔心,三不五時您隻管派身邊人看去就成,薑竹才多遠,您就想啊,我家也回不去了,親人也沒有了,我這都五十出頭的人,我不暖著她們,我下半輩子指望誰去?”


    老太太心裏頓感安慰,拉住錢姨的手一直拍著說:“對對對,養大了都是指望,也不費個心,她們身上都有個幾百畝的嚼頭,夠用的。”


    如此一個意思,翻來覆去說了幾乎百遍,天快晌午老太太才放了錢姨上車,隻那車隊又走了沒幾步,忽從那邊車裏跌落下一人,就嚇的眾人一陣驚呼。


    七茜兒也嚇一跳,仔細一看卻是喬氏。


    她本想讓人拉著趕緊上車,卻不想,那喬氏跌跌撞撞衝著她便來了,一路喊著,四奶奶,四奶奶……


    站在一邊的陳大勝趕緊攔在七茜兒麵前,七茜兒卻推開他道:“無事的,你隻管讓她來。”


    陳大勝這才想起,甭說喬氏,喬狼來了也沒用,便站在了一邊兒。


    喬氏倒也沒有衝撞七茜兒的意思,她就是心裏有一句話,總想問一問。


    就這樣,她滿膝蓋手掌都是血的跑到七茜兒麵前,站住,眼神就直愣愣的看著七茜兒問:“四奶奶?”


    九月有風,吹起喬氏一身布衣裹的並不健壯的身軀,不知何時起,她已滿頭花白,滿麵皺褶,就如一個樸素的鄉下飽受磨難的村婦般,弱小到有些可憐。


    那個穿著綾羅,總是高高在上,指甲尖尖,溫溫柔柔卻心裏藏刀的喬氏,仿佛與這個不是一人,從此就斷裂在了上輩子。


    原來也不過如此,你甚至沒有做什麽,她就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個樣子。


    有時候七茜兒也慚愧的想,我不如她,不如五蓉,不如老太太,不如萬裏漂泊隨著軍營掙紮出來的任何一位嬸子。


    偏偏老天爺卻把這份偏愛給了她,便不能猖狂更要謙和,必要惜福謹慎。


    看七茜兒打量自己,喬氏又問:“四奶奶啊,您滿意了麽?”


    七茜兒吸氣,露出溫和的笑意說:“天色不早,薑竹還遠,你也不要多想,便早早上路吧。”


    喬氏心有不甘,如何能痛快上路,她便脖頸青筋猙獰道:“四奶奶,我跟您真算作是無冤無仇,咱們從前不認得,見麵也不過是內宅爭端,您都贏了,又何苦步步緊逼?我這人便是有些小心思,可憑著您的手段,如何能把我放在眼裏?我就想不明白……怎麽就是這個結果?”


    七茜兒笑笑:“沒事兒,從此大把時間,你就慢慢想,再活個大歲數。”


    身後,根奴兒與安兒舉著棍子尖叫的聲音徐徐傳來,七茜兒便看看頭頂的柳樹想,樹還是這顆樹的……


    又是這個時候,天氣燥熱了,這種樹兒便會生出許許多多的白色吊死鬼兒蟲,那些蟲拉著絲線從樹頂滑落,就……落在喬氏的臉上,肩膀上……真是看一眼都厭惡。


    七茜兒緩緩挪動,從樹蔭下站出。


    而樹下,喬氏卻滿麵猙獰道:“四奶奶啊,您心裏山高的要遮住太陽,胸中溝壑能容大江大河,卻偏偏容不下我們四房頭稍稍喘息,您高門大戶相公高官厚祿!萬歲爺門前都能跺腳……憑您兜兜手兒,我的日子便能好過,可您鐵石心腸就不肯呢?


    您抬抬腳讓我給您做墊腳的人墩兒,旁人看您麵兒,也給我院裏一口做人的尊重氣兒,您也不肯,那外人都幫了多少?怎麽就不能拐拐您的胳膊肘兒?


    我就想不明白了,為何您從頭到尾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就為從前那幾車破爛?我不信您心眼這般小?”


    七茜兒伸手將麵前的吊死鬼撥拉開道:“咱們不熟,輪不到心眼兒的事兒?話才說過幾句?便別說那些多餘的,快走吧。”


    可喬氏卻震怒的回指著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喊:“我不信!就沒那麽簡單!是不是她說什麽了?是不是?四奶奶,我就恨不得刨開我的心給您看看,我沒那麽壞,您隻要抬抬手,我給您當牛做馬,我給您供長生牌您信麽?


    您也不認識她!她給您什麽了~就把您籠絡的給她老陳家當牛做馬?老陳家什麽根兒?你以為那老婆子是什麽好人?你隻講她的冤屈,為何不能聽聽我的苦衷?誰不可憐!啊?我就甘心情願被人送來送去麽?!”


    看喬氏對自己娘大喊大叫,安兒猛的衝過來,舉著棍子對著喬氏要打。


    七茜兒扶著肚子一把撈住他,順手在他鼻子下抹了一把清水鼻子,回手擦在陳大勝的袖子上。


    陳大勝長長吸氣,忍了。


    被奪了棍子,安兒依舊伸著胖拳頭對著喬氏喊叫:“打,打你!”


    這孩子怎麽這種狗脾氣,七茜兒無奈,順手招過倆婆子,讓她們帶孩子去那邊祠堂口看哥哥們念書去。


    如此倆孩子被人不甘願的抱走了。


    走老遠,依舊是呲著乳牙嚇唬喬氏,滿口打西尼之類的傻話。


    等孩子們走遠,七茜兒才對喬氏道:“我家老太太是財迷,心眼小,刻薄又不吃虧兒,可架不住我看順眼了啊,我就願意慣著!她便是有一千種一萬種毛病,也架不住當初這顆樹下,就這顆樹下!她一眼看到我,我就是她的了。”


    上輩子,這輩子,都是一樣的。


    老太太本預備過來撕了喬氏,聽到這裏,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沒辦法,她竟嬌嗔起來,還抬手取下腋下的大手帕,對著鼻子醒了幾下罵道:“倒母的東西,老娘哪兒刻薄你了,老娘能刻薄了你?你還不生吃了我,竟說屁話,什……什麽呀,我慣著你才是,我什麽沒有依著你,這家裏你都要上,上天了,還,還你慣著我?”


    說完抬腳踢邊上的小金葉子道:“是,是吧?”


    金葉這個品格哪有佘家出來的丫頭靈性,便傻乎乎的啊了一聲。


    老太太一撇嘴,轉身走了,那步伐叫個大,一邊走還一邊嘀咕:“慣著我,慣著我?我一幫子孫兒男女我用你,你慣著我?哎,祖祖的大寶孫兒,這是拿著棍兒幹啥呢?”


    人家奔著星君孫子就去了。


    七茜兒笑眯眯的看著她遠去,這才扭臉對喬氏道:“羨慕吧,這樣的好日子你是沒有了。”


    喬氏氣的都要炸裂,心裏千言萬語,卻也隻能說:“四奶奶,這幾年我就一直想,憑您的氣魄,我那點不上台麵的手段就是翻出花來,您也未必看在眼裏。我那點想頭便是集合起來,也不過您一副體麵頭麵錢兒。


    您才不在意這些呢!大宅子都舍出去多少,您眉毛都不皺一下,可您看我的眼神卻從來不對勁兒,就像有舊恨一般,四奶奶!今日一別,怕是做鬼之前咱沒有見麵的時候了,您老開恩,能不能讓我做個明白鬼,我到底哪兒得罪您了?”


    她眼巴巴的就像個怨鬼般探出頭,盯著七茜兒想求個答案,可七茜兒卻笑著說:“吖,誰知道呢,許?上輩子?”


    說完,七茜兒擺擺手,幾個健壯的婆子上來扯著喬氏便走。


    喬氏一路掙紮,一路嘶喊著:“四奶奶您千秋萬代,四奶奶呀~~您子孫昌盛,四奶奶……你殺了我好不好啊,四奶奶饒命啊……”


    那車隊終於遠去,七茜兒直到看不見車影子,才緩緩呼出一口氣,回身拍拍身邊的大樹幹。


    未曾想,那樹後磨盤下卻傳出一陣抽泣聲。


    這聲兒這幾日常聽到,喜鵲在哭。


    得,這個喬氏,到走了還要給自己下刀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七茜兒無奈,隻得繞過樹,來到大磨盤邊上,看著縮成一團的姐弟。


    蘭庭哥兒滿眼的惶恐,喜鵲泣不成聲。


    七茜兒蹲下,被肚子撐的不好蹲,便想坐下,卻一腚坐在了陳大勝的鞋麵上。


    恩,她便是再沒有當家貴婦的樣兒,這家夥也願意隨她去,其實也慣的沒樣兒。


    七茜兒滿意的撐住陳大勝的腳脖子,笑著對喜鵲姐弟說:“從今往後這是要恨了我了?”


    這對姐弟嚇的不成,當下揚起滿眼惶恐,就把腦袋搖成撥浪鼓。


    天熱,七茜兒取出手帕擦擦汗,也不想委屈自己,就語氣很耿直的說:“沒事兒,人心隔肚皮,我隨你們想,也不想動不動就讓旁人刨心給我看,我看什麽看?誰好誰壞,閻王爺麵前早晚見麵,我知道你們也想不通,為什麽我看不慣你們四房,對吧?”


    蘭庭懵懵懂懂,喜鵲安靜片刻,到底對七茜兒點頭說:“勞,勞煩四嫂子,我……我想知道。”


    七茜兒仰臉看看陳大勝,很認真的問他:“那我可說了?”


    陳大勝點點頭:“說吧。”


    三禮學堂內朗朗讀書聲傳出來,根奴兒與安兒便舉著棍子,跟著裏麵搖頭晃腦,嘴裏依依呀呀,就學清楚最後倆字兒。


    老太太看看曾孫,又看看那邊的大柳樹下人,老人家什麽心眼,看到這裏便清楚了,許是孫子,孫媳婦不預備給四房遮羞了,要把從前那些混帳事兒,都給喜鵲姐弟挑明白了。


    那就說吧,說了最好,也是長個教訓,知道個眉眼高低,知道做人的尺度,知道……這活人若想人尊重,得先把自己立住了。


    可到底是難受啊,老人家這心又酸楚起來歎息道:“哎,造孽了麽?這老陳家祖墳是泡在什麽水裏,就啥時候見天日?如何養出那個不爭氣的,就造孽呀。”


    狀元本手裏拿著一卷書在學堂內看,他替自己繼父看著這些蒙童,可是聽著聽著,便聽到那學裏的朗誦聲節奏不對,當間不時還有嬉笑聲,還有小孩子的依依呀呀吆喝?


    如此放下書卷,他走出來便看到了陳家祖孫。


    這孩子懂事,翻身回院子給老太太搬了個凳子出來。


    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就對狀元笑笑道:“狀元讀書呢?”


    狀元點點頭,問了好,這才說:“也沒有讀進去,今日爹身上有些不利落,我就幫著他看看蒙童,阿奶您坐。”


    老太太坐下,便嘮嘮叨叨說:“讀書好啊,讀書明禮,你阿奶看到你出息,不知多高興呢……”


    正想說些老陶太太的舊話,這一眼沒看到,安兒拿著棍子就把學堂的窗戶紙捅了好幾扇。


    老太太對學堂是畏懼的,便趕緊起來,走到安兒麵前拉住他的胖胳膊說:“哎呀,哎呀造孽的,你捅哪兒不好?你敢動這邊的窗戶紙,啊?明兒先生記住你,等你上學打你的板子!”


    安兒呲呲牙,果然是慣壞了的孩子,就掙脫開手,舞著一個比他高的棍子,徑直就往街口那邊的小橋跑,根奴就跟在弟弟屁股後一路吆喝著撒野。


    老太太哪兒攆的住他,連忙招呼婆子們去追。


    隻著一眨眼的功夫,這倆孩子便野看不到了。


    柳樹下,磨盤邊,蘭庭哥兒便是不懂事,卻已被母殺父這樣的消息震的魂飛魄散,他一下子便長大了。


    喜鵲身子晃悠著想說什麽,就看到老太太邊跑邊喊:“攆去,快溜攆去~還在那邊瞎咧咧什麽?一眨眼兒,倆祖宗都看不到了!我是管不住了,你家倆野人把人家學堂窗戶都搗爛了,老天爺爺啊,這是作孽的,趕緊找人去啊,還嘀咕啥呢?”


    也許,孩童的天真總能將各種仇怨消淡,而他們無意間闖出的禍事,也總能讓人立刻忘記眼前憂愁而進入另一重境界。


    七茜兒當下大怒,站起,伸手掰了一段樹枝對著空中就是幾下,這不打是不成了!


    今日送家裏禍根離開,本不想許多人知道,就沒帶幾個年輕的婢仆,也就是眨巴眼的功夫,老太太身邊的婆子就把倆少爺跟丟了。


    甭看兩三歲,那腿腳比狗都歡快。


    找不到人,一家人當下便瘋了,七茜兒摸著肚子就想上房,陳大勝趕忙把她揪下來,帶著人四處尋找。


    卻不想,這倆孩子沿著大柳樹邊上的老河渠,就吧嗒吧嗒跑到了百泉山下的一處入山橋邊。


    今日說來也有緣法,陳家出了大事兒,江太後回避了一段時日,隻聽說今兒起這邊安生了,她便想來。


    下山的時候,卻碰到悄悄探望母親的皇爺。如此,皇爺便順便送自己母親來親衛巷。


    為安全計,他們也沒走大路,就順著百泉山前的賣水道走,結果才走到橋邊,就看到那橋頭蹲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赤腳縮成團的叫花子。


    那叫花子聲音嘶啞的在求救,仿佛是在喊,娘來,娘來,娘來……


    拉著兩位貴人,這邊隊伍自然不敢前進。


    皇爺看到車隊停了,便撩開車簾,預備問何事?結果,這一眼便看到那橋頭倆淘氣孩子,正一個拿著石頭丟,一個正呼呼哈哈舉著個棍子欺負乞丐。


    人家也喊,打拍壞幾,達西拍壞幾……


    恩,這是打拍花子的?


    叫花子受疼,也不敢反抗,就狼狽求饒,一直喊娘來,娘來……偶爾抬臉,皇爺卻見這花子也有個年紀了,臉上都是疤,還長著狼狽的花白胡須。


    竟是個老人麽?


    當下皇爺大怒,便罵道:“這是誰家的少調失教的混帳孩兒……”


    定睛一瞧,啊呸!佘青嶺他家的?


    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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