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個死孩子, 眾人皆驚,陳大勝反應機敏,回身就往牲口棚跑, 等到跑到那邊, 吉祥已經帶著人把卷成一團兒, 似乎是個人的物件?抬了出來了。


    他走過去一看, 可不就是個卷成一團兒,麵目蒼白的小孩兒, 這都凍的僵了。


    吉祥家來回摸了幾下, 將手探到心口一頓摸索,又看到陳大勝站在旁邊,便說:“老爺,好像還有口氣。”


    “那還等什麽,救人啊!”陳大勝喊了一聲, 就看到有小廝機靈要去旁邊抓雪搓去,他彎腰抓起這一團人, 上去就給了那小廝一腳道:“瞎救個屁,還敢拿雪搓, 雪搓的地兒明兒不夠爛的,趕緊澡房燒溫呼水泡著……”


    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了。


    吉祥家幾步跟在後麵, 邊跑便問:“昨夜角門是做什麽吃的, 怎麽放了個人進來,這巡夜的是不是又亂吃酒了,多上一份心也不至於這樣, 成日子就惦記那幾口貓尿,趕緊攀牆問問,隔壁師娘手裏要點幹薑當歸煮一碗來……”


    其實都是有經驗的人, 也不必細細吩咐,就知道怎麽救人了,那挨了一腳的小廝受的罪,還沒有主子多呢。


    老太太那邊拎著楊氏正罵呢,楊氏嚇的不輕,就跪在地上哭嚎,忽聽說家裏有個死人了,倆老太太便什麽都顧不得的急忙慌的又回來了。


    她倆跑到澡房外麵一看,好家夥,半院子人,陳大勝跟七茜兒正蹲在地上,拿著樹枝挑著幾件破衣裳來回看呢。


    見到老太太們進來,七茜兒趕緊迎過去,不想給她們看慘狀,就引著她們往屋裏去,還安慰呢:“您二位這麽大歲數了,怎麽什麽熱鬧都往前湊?”


    老太太分辨:“說什麽呢?她們說咱家發現個死孩子?這才冷了幾天啊?還不刺骨怎麽就有凍死的了?不能夠啊,咱附近窮門窮戶今冬都捐了柴草,咋凍死了?”


    日子再好,窮人家總不易的,如此,便有富貴人家修橋鋪路,若更寬裕,就左鄰右舍,附近鄉民選那實在可憐的定點接濟。


    老太太如今一人就私下替補三十多戶窮門,她也不給錢,就給最便宜的柴草讓人熬冬。


    於她而言,世上一切苦,八分來自冬,熬過去活人,熬不下就做鬼。


    也不知道誰的嘴那般快,七茜兒抿嘴繞圈瞪,瞪完笑著說:“您聽她們一驚一乍,還有氣兒呢!”


    如此老太太才鬆了一口氣,江老太太更念一聲佛。


    老太太說:“我說的是什麽?咱家也是積德行善的人家,見天施粥救濟的,這麽倒黴的事兒,也不能往咱家來啊。咱家可有菩薩看著呢……”她抬頭看到倆小廝抱著冒著白煙的水往裏走,便大喊了一聲:“歇手!哎哎哎!瞎折騰什麽,這熱騰騰的可不敢!”


    說完她趕緊過去,又把手往水裏一放,當下就罵了:“哎呦~倒母缺德的玩意兒,不會你問,不懂你放屁有個響動,滿院子喘氣兒的,是個有年紀的都能懂,這是凍傷!這般熱下去這是救人呢,還是追魂呢?還是殺生害命呢?”


    她指著一邊的積雪道:“去去,拌半盆雪水進去。”


    倆傻小廝又去拌雪水,讓老太太一回一回親拿指頭試了水溫到可以了,這才端了進去。


    甭看富貴了,其實心眼都善,遇到這樣危難的情景便全家伸手,根本沒多想的。


    等隔壁成師娘帶著凍傷泡藥過來,那孩子已經緩過來,還被剝的精光塞進被子裏了。


    這一家子圍著床鋪去看,嘖,咋說呢,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哥兒,臉頰竟還是個有些肉的?


    老太太什麽眼神,便困惑道:“這,這不像是苦孩子啊?咱從前路上遇到的那些凍死的,身上都幹黑,就沒這麽好的品種,這是好人家跑丟的小哥兒吧?”


    她說完左右看看,孫媳婦孫子都不在身邊,便扶著棍兒出去,又看到這倆倒黴孩子一人拿著一個小棍,依舊挑那些破衣裳翻騰,隔壁成師娘也不像話,就胳肢窩下夾著個醜姑袖手閑看。


    老太太生氣,就慢吞吞過去,笑嘻嘻溫聲問:“這東西好啊,都看半天了,不然,阿奶給你們支個鍋,添點鹽巴,咱燉了吃唄?”


    陳大勝臉上當下窘然,七茜兒噗哧一樂後道:“不是,阿奶,我們就是想看看這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太太說話一貫不講理的,就道:“廢那事兒?真一對傻子,人家孩子都緩過來了,藥也喂進去了,你們等他醒了問他啊!”


    可七茜兒卻指著那堆碎布道:“阿奶您看這紋路,這是今年城中新織局的厚綾,還是挺貴的如意紋的,怎麽的這也是十幾貫一匹的貨色了?這哥兒怕是有些來曆呢。”


    老太太聞言好奇也湊過去看,卻見兩件已經碎爛的衣裳中間捆著碎草,想是這小哥兒凍的狠了,就撿了軟草夾在衣裳裏禦寒。


    她想起從前的不如意,便又漫天感謝一圈神佛,接著同情便道:“可憐見的,小小年紀就沒人管了,可這種草不成的啊,這倒是看著是幹燥,卻一點也不禦寒,那要用水岸邊兒的茅草頭兒搗爛了,鋪開反複晾幹捶打在一起,興許還頂點用處,可憐的,看到這些,我就想起你們阿爺了,你們小時候咱家日子苦啊……”


    得了,這又開始回憶了,至少要從陳大勝出生她施恩那顆雞子兒開始絮叨,不是她老人家偏袒個雞子兒,陳大勝娘親奶水不能那麽好,陳大勝不能有這麽大的出息等等之類……


    如此,便阿奶嘮叨阿奶的,陳大勝勘察陳大勝的,他就摸著下巴說:“我看他腳底中間的肉,搓了泥兒還是很白嫩的,這哥兒不像是吃了多日苦的人,倒像是誰家走失孩子,來人!去喊孟家老爺來一趟。”


    也不是看到個叫花子,就可以隨意留的,甭說還沒死呢,死了更糟糕,要去衙門交代一下。


    孟萬全是裏長,他得從頭到尾出個見證,如今萬幸是救活了,得跟他商議看看是送到哪兒去,若是誰家孩子真走丟了,更是恩德了。


    兩家又不遠,沒多久孟萬全便裹著兔毛大氅笑眯眯的進來說:“呦,這是遇到大喜了?老爺太太行行好,趕緊捐錢消災吧。”


    陳大勝瞪他:“大喜個屁兒,人沒死呢。”


    孟萬全愣怔,接著笑嘻嘻的說:“好事兒啊!我看看去,在哪兒呢?”


    他進屋片刻又神色古怪的出來了,看到陳大勝便一攤單胳膊道:“得了,都甭亂猜了,這哥兒我認識。”


    他說完,滿院人愕然看向他。


    孟萬全歎息一聲道:“這哥兒是泉前街張家的,具體幾房的我就不知道了,隻見過那位敗事了的玉鑒先生,上後山茅廬的時候,就常牽著他……嘖,可憐的,也曾是如珠如寶的嬌孩子呢。”


    陳大勝不信,又追問:“你確定?”


    孟萬全尋思一下,又打發人去學裏喊狀元過來看。


    整個泉後街,經常跟文人在一起混的就狀元他後爹,那位老先生十分喜歡狀元,出來進去都要帶著他呢。


    沒多久,狀元來了,進屋看了人,確定了是張家的哥兒,也不熟悉,就認識。


    許是心裏避諱,狀元交代清楚鬼催著般的就告辭走了,竟是陳家的茶碗都不舍得端一下的,這孩子心裏自卑又別扭,都不敢抬眼看親衛巷子的。


    再回頭說那張家好沒凍死的哥兒,這落差令人真真心碎了,四品清貴官兒家的小少爺,許去歲他受的最大的罪過,不過是書背不出來挨上長輩幾手板。


    七茜兒歎息一聲站起來問陳大勝:“這也真是跟他家粘磨上了,怎麽出來進去都是他家這點子事情,剛聽了泥菩薩,就來個這,都屋裏去吧,冷滔滔跟這吹涼風,不是說他阿奶還活這麽?打發人報信去啊!”


    那可是有金菩薩的人,手指縫漏點這哥兒就能活。


    陳大勝眼睛一亮,可不是,那邊還有個絕食的呢,興許這見到大孫子就沒有死意了。


    孟萬全笑眯眯的說:“弟妹這話說的,可不就是家門口的事情。咋折騰也在家門口唄,這事兒交給我,我這就安排人去城裏報信去,你們啊,今兒就算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


    救了人總歸是好事兒,眾人一身輕鬆的進了屋子敘話,還留了孟萬全家裏吃酒。


    隻可惜派了人出去,晚夕這人卻回來報信說,壓根沒見到那老太太的麵兒,人家娘家就出來說,不是他們心硬,是這孩子的父母大忤逆不孝,到底碎了老人家的心,便死活由他們吧。


    這話一聽就是全家等那老太太死了,分那金菩薩呢,還能讓她親孫子上門討便宜?


    門都沒有。


    這下人回完話又抬頭補了一句:“爺,小的打聽清楚了,這哥兒大名叫做張屏川,小名順行兒,他今年九歲,上頭有三個姐姐,他父是長子,快四十上才得了他,從前真是嬌的很呢。


    隻這忤逆不孝是舉族大罪,便是朝廷不判也是全族晦氣,十代都養不回的名聲。又是他父母出頭丟棄老母,如此便都判了明年秋後問斬的,張家案大,大的都關了,沒啥罪過的也遠遠的躲了,也不止這個哥兒,好像是說,他家好幾個孩子都流落了,這,這可真是樹倒了蛋打了就完蛋了……”


    孟萬全咳嗽一聲:“雞飛蛋打,叫你跟著好念半本書,嘖!”


    七茜兒聞言立刻追問:“不是說還有三個姐姐麽?”


    那下人又回話道:“回奶奶話,這祖傳的不是個東西,小的去了啊,鞋底都跑薄了三層,嘿!到了這上頭兩位門前一問,早被婆家休棄的找不到了,後聽說還有一個,說是……說是給兵部一個叫烏秀的老爺抬回家做妾了,小的這又去兵部打聽這才找到人了。”


    下人說到這裏,就從懷裏取出一方材質粗鄙的手帕打開給陳大勝他們看,他苦笑道:“小的想,這位小娘子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的,可人家好歹還是管的,隻是,這能頂什麽用處啊?”


    眾人低頭,便看到那帕子裏放著一個藤鐲,一支發黑的銀簪子,還有十幾個銅錢兒。


    陳大勝對烏秀的事情一向在意,就問:“不是說做妾去嗎?這誰家的姨娘也不會這般寒酸啊?咋?那位烏大老爺精窮麽?”


    下人苦笑:“爺,什麽做妾啊!小的去了才打聽清楚,是被娘舅當做奴婢賣了,又跟左鄰右舍說是做妾呢,也就是應付外人一句話。說起來這哥兒也是被他娘送到娘舅家的,卻也不知道怎麽就流落出來了,您想吧,還不是一個下場,許他機靈不等賣,自己逃了唄。”


    孟萬全點頭:“恩,那小子長的眉清目秀,還算是值幾個錢兒的。”


    那下人道:“小的也是這麽想,就沒去大門上繼續問,不然給這邊找麻煩了。小的直接去了烏家,人家烏大人家自然是氣派的,住那老大的宅子,家門口光門子就五個,隻給裏麵的各房姨娘支應跑腿兒,小人還想呢,今兒是個肥差,高低還不給個肥賞?好麽!那就是個小丫頭,才十二,還是做粗活的,就人都沒見到,也,也就這點意思了。”


    他又顛顛手裏的零碎,想嫌棄吧,又覺著這家倒黴的真真人間慘劇了。


    陳大勝無奈輕笑:“得,這可怎麽好,別說,你這小家夥到機靈,叫啥名兒啊?”


    孟萬全笑:“他就叫機靈,哧……姓賈,你嫂子家大掌櫃的小孫子,如今跟我跑腿兒。”


    說完這倆人,不,連賈機靈一起笑了起來。


    七茜兒卻在此刻插話道:“好歹一條人命呢,正是尷尬年紀,啥活不會幹,那小身板他也幹不動啊,可,放在家裏又是一塊心病。”


    陳大勝看她,見她真是為那哥兒發愁,便笑道:“咋?你就不怕弄個白眼狼恩將仇報?”


    七茜兒瞪他一眼,啐了一口:“呸!我平生最恨一句話,你就不怕將來如何如何?誰有先後眼,那孩子才多大?又倒在咱家門上了,咱是人不是牲口!便是他爺,他全家長輩不是個東西,他也是一條人命!


    再說了,當初我跟老天爺發誓了,隻要我安兒平安順意,這世上一切難隻要到我眼前了,我必要出手相幫的,隻,這孩子情況複雜些,這輕不得,重不得的,又到底與那泉前街不遠,現在消息沒出去呢,若消息出去了,且有那碎嘴子說咱弄了街坊的孫子做婢仆呢,這話傳出就不好聽了……還有那名聲上的事兒,也是真愁人。”


    七茜兒伸手又指指倆撒歡玩的孩崽子歎息:“看到他們,我這心裏就軟的不成了。”


    可忤逆大罪最起碼也要連累滿門三代,這樣名聲的孩子決不能留在陳家,可也不能送他野地裏死去啊,這可怎麽好哦。


    眾人正抓瞎呢,陳大勝想到什麽一般,忽一拍腿道:“我說,咱們幾個著什麽急?找唐九源啊!”


    孟萬全被小酒嗆了一下,失笑問:“你也是個做官老爺的,唐九源管不到這兒!”


    陳大勝輕笑:“不是,我就貪個財,起個黑心,這哥兒也是長房嫡孫,他奶奶不是活不得幾日了麽,那老太太手裏那一尊金菩薩,怎麽的也得渡自家人不是?咋,陳家又沒死絕了,還能便宜了娘家人?不就是請個先生起個狀紙,他個不高,咱就舉他敲敲鳴冤的鼓,說到底,一托手給人活路的事兒唄。”


    七茜兒想了下,也拍手笑道:“就是這樣,有錢防身,這日子就能過。”


    說完,她又喊了吉祥進屋囑咐,讓他與外麵說,說這孩子今夜便“去了”,至於是誰?誰知道是從哪兒逃難來的小叫花子呢。


    如此,這鞋底磨薄三層的賈機靈又被打發了去請唐九源。


    唐九源掌燈時分過來,過來就開始耍無賴,他一攤手道:“百泉山一案至今毫無頭緒,你們又把個孩子交到刑部算什麽事兒?本官可不管這事兒,說破天,我也管不到!”


    陳大勝輕笑:“真不管?就是個不到十歲的娃兒。”


    唐九源為難:“怎麽管?哪怕就是個劫匪的娃兒我都能管,可這孩子……就這祖傳的名聲,誰挨誰倒黴。”


    陳大勝請他坐下,又給他倒酒,看他喝了這才笑道:“我也不連累你,就是個跟你討個主意,律法上你是大能,就幫我做個青天大老爺想想辦法唄……”


    那裏麵說著官司上的事兒,七茜兒便站起悄悄一人來到下人房,說來也是巧了,這哥兒剛緩過來,又吃了一碗薑粥,正睜著眼睛木然的看著頂棚呢。


    看到七茜兒進來,他掙紮著要起,卻被七茜兒按住推回,還幫他拉拉被子道:“小孩兒,你怎麽到我家了?”


    半天,這哥兒才道:“我,我吃過您家的糖。”


    他也不知道想到什麽,竟嘴角勾出一抹笑來。別說,這孩子還真生的眉目精致,長大許又是個胡有貴。


    七茜兒想了半天困惑道:“咱們兩家從無交際,你何時吃過我家的糖?”


    這哥兒抿嘴道:“奶奶,我不是故意來您家的,我,我就是想借您家柴火堆避避風,也想著明日就悄悄走的,還,還是暖和那陣兒,我家~我家還好那陣兒,他們帶我來這邊看耍猴兒,您家,您家老爺每次都給我們分糖吃。”


    是這樣啊,七茜兒拍拍他腦袋,心裏更加柔軟。


    無憂無慮那會,常被家裏婢仆帶著看耍猴戲,那一定是個挺好的回憶吧。


    女人做娘了,心就化成水了。


    半天兒,七茜兒終於拿定主意便說:“小孩兒,我給你起個新名兒吧,從此,你便隨了這山姓百,便叫做如意吧。”


    這哥兒讀過書,他掙紮起來,到底是哭了,他裹著被子給七茜兒磕頭道:“多謝太太賜名。”


    等他謝完,七茜兒又說:“其實我認識一位老人家最是慈悲不過,他雖是看廟的,卻也能給你一片遮風擋雨的屋簷,如今老人家一天天老了,還少個養老的孫子,你若不怕吃苦,以後……這天下,怕是隻有他能給你一條活路了,你可,可願意去麽?”


    這哥兒自然是應允了,七茜兒本想的好,轉日他身體好些,就送他去榆樹娘娘廟存身,卻不想,一大早吉祥家過來悄悄在七茜兒耳邊嘀咕了幾句。


    七茜兒聞言大驚,連忙趕到下人屋子,進屋就看到廚下一把砍柴的柴刀就丟在地上,這哥兒使他姐姐的布帕捂著半張臉,那帕子上血水依舊在滴答。


    “你,你這是瘋了不成?”


    這人世總有把人心揉的稀碎的法子,這哥兒一番零落,他就得長大了,也想好了如何活下去了。


    百如意緩緩跪下給七茜兒磕頭道:“奶奶有奶奶的慈悲心,我卻不能沒有良心,我家裏名聲壞了,我這張臉又有許多人認得,這樣,就好了……”小小的哥兒一臉血的抬臉笑說:“這樣就好,旁人不認的我,我就能活了!”


    七茜兒渾渾噩噩的從屋裏出去,陳大勝卻站在門口看著她笑說:“媳婦兒,這小崽子不錯,像我老刀家人,不如,就舍了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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