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二皇子楊貞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幾步走到孟鼎臣麵前,神色少有的帶了一絲倉皇問:“師叔說什麽?誰死了?”


    孟鼎臣即便如今是個提屠刀的,依舊念了一聲佛號, 這才淡淡道:“誰死了?又與二爺何幹?”


    如此半晌, 楊貞才露出略尷尬的神情, 幹咳嗽一聲坐回椅子, 訕笑道:“是,是呀, 與旁人何幹呢?”他又抬起頭看著孟鼎臣道:“卻不知刑部查到哪兒了, 不若我去問問?”


    孟鼎臣的心情也十分不好,當日他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私下緝拿了涉及情不移案的白石山餘孽,那白石山人天性古怪,雖武力不濟,可江湖人有的幾分硬骨頭還是有的。


    降伏這些人又廢了他一番功夫, 好不易的給這些人將身份洗白了,新身份也坐實了, 誰能想到就用了一次,那白石山的就如此警醒, 竟是絲毫不留後路的滅了金鍾寺安排進去的六個人,還一個人都沒有錯殺, 無聲無息的還沒殺錯, 這份手段就有些可怕了。


    他抹了一把臉有些頹廢道:“你去刑部做什麽?躲著還來不及呢。不問倒好,問了便有嫌疑。你當刑部那幾個老賊是吃白飯的?說來說去~此事是我錯,細想, 白石山在這世上的時候還沒有護國寺呢,是我小看了天下人……萬幸,此事就暫且到這裏吧。”


    楊貞自知道孟鼎臣萬幸什麽, 萬幸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暴露身份,萬幸收拾那幾個人的時候,用的是南護國寺私下的力量,並未涉及九思堂,從前他還覺著師叔羅嗦,而今想來一頭冷汗,看上去處處周密,出了事再深想,竟哪兒都是漏洞。


    想到這裏,他又擔心的問了句:“就怕刑部的人較真,師叔還是早做安排才是。”


    孟鼎臣歎息:“安排什麽,那叫張觀能的掛了前朝,受刑不住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明兒我派人再去問問,看能不能跟前朝掛一下,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到底,沒多大事兒的。”


    楊貞緩緩呼出一口氣道:“隻是又要連累師叔為我操心受累了。”


    孟鼎臣卻搖頭,態度帶了十足的親厚,對楊貞囑咐道:“應該的,你隻管做你的孝順兒子去,刑部這些時日忙活百泉山命案忙的一個腦袋三個大,小南山的野寺死了幾個和尚又關他們何事?


    這衙門裏的規矩就是那麽回事兒,是能不攬事兒,盡量不多事兒,就一個個的恨不得把嘴巴封起來,您與其操心這個,不如多去青雀庵坐坐,那才是人間正道呢,一樣的骨血孫子,您又比這位差到哪兒去了?”


    孟鼎臣比了個六,端起桌麵的茶盞喝了幾口輕笑道:“再者,別人去了未必就有您這份優勢,您好歹也是在廟裏長大的,從前我看您功課也是不錯,經書更不知道讀了多少,先天的優勢不用就可惜了,你常去坐坐與老人家定有很多話說,人家是長輩,便不與你親你還能跟老人家計較?就哄著唄,老太太不會多想的,一樣的手心手背。


    皇爺而今對老人家又是愧疚,又是牽掛,甭看人家老人家在外麵呢,現如今~能觸動皇爺心思,說話有分量的人,除卻那個不管閑事兒的佘青嶺,你看還有誰?也就那位老人家了,孝敬老人總是沒錯,您說是麽?”


    看二皇子細想自己的話,楊貞知道他是聽進去了,便更懇切道:“你隻恨你父親不偏袒你,可天家父子哪能跟民間相提並論,更何況,民間父母也都有各自的偏袒的,我幾日細細思量~皇爺正值壯年,我們的步幅還是邁的太大了,您說呢?”


    楊貞想了一會兒,到底抬臉笑道:“哎,都聽師叔的,趕巧這幾日我也抄了幾卷經文,回頭我就去跟老人家坐坐。”


    孟鼎臣點頭欣慰:“恩,要常去,還要多問問下麵,他們如何與祖母相處的,去了更不要端著,這天下如今還有比那老人家更尊榮的?你若放下你那些零碎架子,便真的長大了。”


    看著二皇子腳步雀躍的離開,孟鼎臣到底是搖了頭,這事兒其實真的怪他,他自小在廟中,很多俗世道理也是還俗之後慢慢在家學的。


    從前他事事插手,就把這孩子養成吃現成飯的,親厚倒是親厚,這心眼子卻差他爹遠了去了,他想起自己日日睡不安穩,就活在麻團裏般操心費力,說來說去是短淺了。


    俗話說日久見心眼子,那佘青嶺早就跟小門小戶混在一起,而今誰又看人家不順眼呢,怕是沒人不喜歡吧。


    將不爭用的極致當世人家也是第一人了。


    想到這裏,孟鼎臣自嘲一笑,哎,人家又什麽根子,便是個太監也是祖上十幾代為官的世家子,自己又是何種種子,追本源不過是家境貧寒送到寺廟尋活路的農家子罷了,有些手段且得慢慢行,慢慢瞧呢。


    就如這次白石山清理門戶,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隻是聽說有遠來的書生,在寺廟門口鋪席吃了一杯熱茶,又燒了一縷線香,這些人便輕易的死了?單是這份手段,想想後怕啊,虧他鋪排下來的線索都是指向譚家的,不然,明兒有人跑到自己家門口燒一線香,那是防不住的。


    白石山!他緩緩的合起眼,伸手在太陽穴揉了幾下,便又是一聲輕歎。


    過了秋分,五皇子的小舅舅劉幀治起靈,他是橫死便不能歸家,屍體就停在燕京城外的郭老廟。


    那郭老廟原是前朝城中善人,憐憫京中各類因由不得歸家的橫死之人頗多,就出錢出力在城外修了那福報之地,又請了和尚經營,多做橫死之人斂屍停靈之用。


    後新朝剛起橫死之人更多,便有新貴捐錢擴大郭老廟,又請了新的法師坐鎮,這幾年那邊的香火便越發旺盛了。


    這日一大早陳大勝起的早,換了素色衣裳出去,便聽到金台他丈人家的管事的在前麵說話,看他進去,那邊便笑著告退了。


    陳大勝扯了幾下領子問到:“他來何事?”


    七茜兒走過來幫他正了一下衣領,上下拽了一次,看利落了這才笑著說:“張府今兒想跟咱親衛巷的呆在一個祭棚,就打發他過來說一聲。”


    陳大勝聞言失笑:“這麽小的事情,也值當說?好歹也是金台正兒八經的老丈人,湊個祭棚怎麽了?”


    七茜兒白了他一眼:“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咱們的棚子在前麵的,你倒是跟爹混在一等棚兒裏四六不管閑事兒,咱巷子再不濟,那虛候也是侯,也有咱的儀仗,這可是七家棚,七個侯爺棚那也是能讓那邊停靈跪拜答謝的,到底是份兒體麵唄!人家沒有貿貿然混進去,各家都問了是人家教養,這總比沒皮沒臉就混進來的強多了吧!”


    媳婦這話裏有話的,陳大勝知道有事兒,便笑著問:“誰呀?”


    七茜兒撇嘴:“誰呀,唐家二房,也真是個沒皮沒臉的,從哪兒說也跟咱巷子不搭嘎的,他們家的車怎麽敢跟咱的車?”


    陳大勝愕然:“唐家二房?買了老陶太太屋子那戶?”


    七茜兒點頭:“就是他家。”


    陳大勝都給氣笑了:“讓他們尋太師家的棚子去啊,找李敬圭去啊,找唐九源,如何來我們這些糙人的地方踏腳?”


    說完他想起什麽一般吩咐人道:“去慶豐城,尋你們小老爺來,再去後巷尋陶家的木氏,把繼宗的兩個兒子接上……喊他們去太爺棚兒候著。”


    正在清點祭品的七茜兒手下停頓,抬臉問陳大勝:“陶老四的兒子還小呢,好端端的去喪事裏攪合什麽?”


    陳大勝接過青鹽水漱口,吐了水方笑道:“他們老子不在家,便不能當小孩兒看了,好歹也得給人看看長什麽樣子,混個麵兒熟,不然,若是出去給人欺負了,明兒我去左梁關可怎麽跟他們爹交代?對,你讓人尋兩套小點的祭服一並送去,我走了,去清官那邊看看去,讓他把他女婿也喊上,說的沒錯兒,好歹是體麵,怎麽得也得照顧自己人不是?”


    這人總是操心多,一串兒話說出來,又忙活活的走了。


    一串兒婢仆護著兩位小少爺進屋,安兒看到自己老爹的背影,知道出去了卻沒帶他就有些氣憤,對著那頭喊了幾嗓子,又委屈巴巴的紅著眼睛進來,看著自己娘親不吭氣,自己咬著小乳牙跟那邊較勁兒。


    這小子給他爹收拾的輕易不哭。


    七茜兒看他吃癟分外高興,捏著她兒鼻子嘲笑:“嘿!小白眼狼,知道誰跟你好了吧,你去巴結唄!討好唄!看看,人家出去玩兒了,又不帶你,到了最後還不是得來尋娘了……”


    這話沒有說完,便聽到門口有人笑著說:“這世上便沒有弟妹這樣的,旁人家的娘就恨不得兒子跟爹親,你倒好,成日子也不知道挑唆什麽?”


    七茜兒聽聲便笑,對院裏大聲說到:“嫂子今日怎麽有空到我這個破地方了?”


    “這話說的,你這地方若是破地方,我們住的豈不是草棚子了?”


    外麵有人嬉笑,話說完,七茜兒便隔窗看到院兒裏笑眯眯站著四個人,大嫂子李氏,二嫂子寇氏,三嫂子羅氏,還有丁香竟也來了。


    她一把抱起安兒,領著根奴兒出去迎接,出去方看到這幾位腳邊竟放了一筐子銅錢,那錢兒零碎的很,有成貫的,也有不成貫麻繩栓了十幾個成串的。


    這做了母親的都愛孩子,安兒根奴兒一出去,便被幾個嫂子搶了在懷,撩逗幾下李氏這才笑著對七茜兒道:“這還是昨兒晚夕,戶部巷子的鐵太太來家說,那山上如今橫死了好幾個,雖不在咱家門口,卻也離的不遠,這出來進去的心裏到底別扭,說來也是巧,刑部巷子的敬太爺爺常去護國寺跟大師們坐禪念經,他有大麵子還願意出頭,咱泉後街的就推舉他做了總先生,把錢都攏攏好歹也要做十幾天大法事超度一下呢,這不,我們後街的錢,我就幫著攏一下來。”


    四月帶著一溜兒青衣丫頭搬著椅子小桌兒鋪在桂樹下,又利落的搭了遮陽的幔子,擺了瓜果清茶,妯娌們又坐好,隻這孩子依舊不舍得還給七茜兒。


    甭管從前家境如何,出身如何,陳家有郡王爺,又有私下裏的老太太罩著,還有表麵的陳大勝,這幾個堂兄在外處處體麵,差事都做的好,這家業就興盛了。


    從李氏到丁香,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家裏用的,嘴裏吃的,交往的,看到的自與從前不同,便不是有意學,也是一個個氣勢十足的官家坐正堂的奶奶了。


    除了阿奶一貫不改自己的屎尿屁的本色,她們幾個反正是提都不提了。


    寇氏拿著扇子搖的頗有架勢,邊搖邊說:“大嫂子總是好說話的,她們是她們,人家喜歡護國寺,就覺著那邊廟大體麵,可咱家到底是信青雀庵的,沒得這麽大的法事隻請和尚,要我說,明兒大師走了,怎麽的咱巷子也得青雀庵的淨果尼師來走一遭,不然,明兒倆老祖宗都該埋怨了。”


    七茜兒問了李氏拿了多少,李氏說十貫,她便命人取了五貫來湊份子,吩咐完,這才笑著跟嫂子們說:“誰來都成,說來說去,還不是一個菩薩佛主?其實若我說,鐵家出頭,其實是缺那麽幾分意思的。”


    丁香摟住安兒正在親,聽四嫂子說鐵家不對,便抬頭笑道:“我知道嫂子想說什麽,其實我家老爺昨晚也說了一樣的話。”


    眾人好奇看他,丁香便有些得意道:“昨夜我家老爺說,鐵家做事沒譜兒,那敬太爺爺現在沒覺著怎麽,回頭定然後悔的……”


    她說到這裏賣關子,就看著大家樂。


    寇氏忍不住,便拿扇子拍了她幾下道:“快說,快說,怎麽好端端的利索人,現在說話都說一半的,這要急死人了。”


    婦人們一堆兒莫名又是一陣笑,笑完丁香才道:“我家老爺說,這麽大的事兒,他們家出來頂什麽大梁?若是頂梁說話,也該先通本地裏長,裏長若允,這才好行事,哼,這是嫌棄咱孟大哥官兒小,沒前程呢。”


    李氏幾個聽她這樣說,頓時恍然大悟。


    你當如何,因七茜兒她們來得早,慶豐府定戶籍的時候,那些六部巷子還沒幾個人呢。


    趕巧那時候男人們不在家,出來進去跟官府應付的就成了孟萬全,如此他便捎帶做了本地的裏長,這是在衙門正式登記過,還多拿一份衙門補貼的。


    百戶一裏,五裏為鄉,孟萬全這官當在不妥當的地方,六部巷四處是官,自然不會將他這個殘疾官兒放在眼裏。


    可出了泉後街,出了六部巷,裏長還真就是個人物了。


    七茜兒點點頭:“說的是什麽,這是挨門挨戶收錢的事兒,竟一點章法沒有,誰家都敢做主了?鐵家自己就鋪排起來了?這事很沒規矩的。”


    李氏總算想起這茬,當下臉上就有些窘,她看著七茜兒,語氣有些抱歉道:“哎,你看看,你看看!我,我就沒想到這麽多!也是的,好端端的她個外人怎麽就尋到我的門上?,可,咱後街的錢兒也收了,你巷子這錢也收了一份兒,大家趕緊給我出出主意,這,這要要怎麽說啊?我出來進去向來跟盧嫂子親厚,這不平白得罪人了嗎?”


    丁香撇嘴,其實吧,幾個嫂子都是好的,在她眼裏也都是一樣的,可在一起過著呢,難免各自就有小心思。


    李氏是長房宗婦,她心裏總是想做大頭的,隻可惜這家裏有個手段高超,要啥有啥的四嫂子,她就過的些許憋屈,起先看不出來,可自打搬出親衛巷去了後街,她就隻往老宅跑了。


    這要是心裏沒點啥疙瘩,她才不信呢。


    七茜兒看李氏臉上不好看,卻不想與她鬥心眼,這內宅有何好爭鬥的?說來說去不過是坑頭枕邊,灶台鍋沿兒的瑣碎,她如今哪兒瞧的上這些啊。


    看妯娌們臉上略尷尬,她就大方的笑笑說:“那些個人心裏都是八個心眼子,甭看家家戶戶出來進去看上去體麵,內裏誰又清楚呢?這事不怪嫂子,嫂子也不要多想,你我自己人,更說不上不妥當,沒事兒的。”


    李氏微楞,看著七茜兒不語。


    七茜兒卻笑著與她掰清道理說:“說來說去,出了巷子到了街裏,他們就都是外人,咱可是陳家一門,親衛巷下人,您說是麽?咱心裏怎麽得也得有把尺子,旁人不認咱孟大哥這個裏長,後街陳家,丁家是要認的,嫂子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眾人思想,可不就是這個道理,李氏便隨了鐵家,人家也未必說她一句好,可孟家天然就跟家裏是聯盟,沒得自己撬自己的牆角的。


    李氏想明白,就伸手拍了一下桌麵笑道:“我今兒算是服氣了,老四家你可真是個水晶心肝,算了,我現下就讓她們抬著這些去孟家,鐵家若收份子,隻管讓她們孟家去,我看她們怎麽有臉,說破天咱是孟大哥這一門裏的,沒得便宜外人是吧?旁人這錢我也管不著,可後街這錢兒我是要交到自己人手裏的。”


    她說完指揮婆子們抬了錢筐要出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親自數了五貫錢放在桌麵上,衝七茜兒眨眨眼,這才笑眯眯大步流星的走了。


    等她走遠了,院子裏這幾位到底沒忍耐住,一起低頭悶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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