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罷, 攬鏡細端詳, 眉間立惆悵, 瑩水脈脈淚悠悠, 思覺昨日懼斷腸……


    陳大勝認真的坐在七茜兒的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已然端詳了自己一個時辰。


    雙身女子總是覺多,昨夜折騰一晚,她回來就開始熟睡, 還,還打了呼嚕,還?放屁了?咬牙了,說夢話?


    她,她還會說夢話?


    陳大勝沒法睡,他被媳婦兒提著一路飛到一個乞丐麵前, 媳婦說她不會教,就隻會打。


    不是粉拳含香輕擊胸那種, 是揮舞斷裂鋼槍, 直接把別人捶成肉泥那種。


    那人叫龐圖, 吃玥貢山大供奉的老隱, 在青山峻嶺獨占一峰,麾下弟子無數,隨意說起一位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當的人物, 然而他死在自己媳婦手裏,玥貢山敢跟秦舍互搏,都不敢邁入百泉山半步。


    不止玥貢山, 秦舍也不敢。


    孟鼎臣為了尋她,年年暗探小令派出無數,光戶部這一項的撥款去歲就達八千貫不止。


    然而他睡了她?還讓她懷了孩子?


    陳大勝以為在做夢,便努力讓自己夢醒,他上躥下跳,胡言亂語,左右開弓,就差跪地喊祖宗菩薩了。


    可媳婦當著他的麵,直接就震碎一顆大樹。那樹五人懷抱方能圍住,卻成了一堆拇指大均勻的塊塊?陳大勝又一言不發拿腦袋碰樹,媳婦看他傻了,又給他來了個單掌碎大石……


    這次是徹底清醒了,陳大勝便開始擔心阿奶的安慰。


    是什麽人給了老太太膽子,敢花十貫錢請來這一尊神給他做媳婦?他的臉上是有花麽?


    陳大勝又看著銅鏡裏自己那張臉,也,也沒長花啊?也不是太俊俏啊?


    他努力撐出一個笑,伸出手指捅捅自己臉上的梨渦,是因為自己乖巧聽話,不招惹她生氣,還笑的甜麽?


    心裏一陣惡心,陳大勝打了個寒顫,就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他下意識伸出手,拉開媳婦的首飾匣子,一刹那匣子裏珠光寶氣外泄,各色名貴首飾璀璨生輝,然而……這都是人家自己賺來的。


    陳大勝想起戶部去歲又收到的百泉山,槐樹娘娘的供奉銀子,人家根本不在意錢,隨隨便便就能拒絕十幾萬貫,二十幾萬貫……可自己又算什麽,兜裏月月隻有五百錢的窮光蛋?


    人家可比自己這個飛廉像神仙多了,真有廟,香火還挺盛那種。


    看不到的魂靈從七竅飛出,陳大勝稀裏糊塗便受了那辛伯的教育,他是斥候,自然知道這位是誰。丐王!天下乞丐的老祖宗,門下弟子數十萬,卻被自己媳婦呼來喝去,卻絲毫不見生氣。


    於是,自己就學會了丐門跑得快功夫?


    野狗身邊爭食,又怎能跑不快?


    可這是丐門傳承,怎麽輕易就給他了?


    陳大勝不笨,醒悟過來也認真學了,可是眼角卻不斷看到各種驚悚,碎裂心肝的景象,那懷了自己孩子的女人一掌下去,無數碎木疊成篝火,新樹內有汁水燒不著?


    人家又是一掌下去,木材立幹,火焰旺盛無比。


    他心慌意亂,學的不太專心,便一直挨打,不斷分心從樹上被老丐踹下去,跌落見就看到媳婦上山啦,她抗回一隻雄鹿回來了。


    那雄鹿兩角叉叉仿若高樹,身軀大的擋了半個媳婦兒,然而他媳婦就殺鹿了,就手一伸,脖子哢嚓扭斷,巨鹿咣當倒地。


    陳大勝也咣當從樹上被踹了下來。


    那老丐嫌棄的對自己媳婦抱怨:“娘娘,您這是嫁了個榆木疙瘩麽?”


    媳婦說:“那不挺好麽,木頭配木頭了。”


    說完從靴子裏取出一把牛耳尖刀,熟稔的剝皮抽筋,放鹿血入葫蘆,還一臉賢惠的對自己說,以後給你做鹿血酒。


    陳大勝打了個寒顫,又跌落了。


    他媳婦剝皮抽筋,烹飪鹿肉,就怪不得在家這個不吃,那個不愛,這顯然是沒少在後山偷吃的。


    這鹿肉躁火,她懷著麟兒,到底能不成吃啊?問過成先生沒有?你咋瞎吃呢?


    陳大勝摔的一身傷,被辛伯拖到篝火邊休息,他就雙目無神看著星空,心想,而今我乃屍體了,最好就地埋了我,從此長眠不起。


    可媳婦,女神仙?女魔頭?女隱者?女山主?她怎麽會是自己媳婦呢?


    他想起這些年種種,想起當初的煎熬,可是自從這個女人出現,他的日子便被神仙看護一般步步登高。


    他還以為自己做的挺好,是一家之主,是兄弟們的指路明燈,是庇護家族的麒麟子,嗬嗬……原來卻是個大笑話。


    龐圖是她弄死的,家裏是她照顧的,家財是她賺來的,自己是什麽?廢物麽?


    好像,還真是個廢物。


    陳大勝萬念俱灰坐起,麵前便橫過一條噴香的鹿腿。


    七茜兒習慣的讓他多吃些。


    “吃吧,再喝點水。”


    鹿肉冒著熱氣,油汁滴答,這得多燙啊?!這蠢婆娘咋啥也敢摸?


    腦袋也沒多想,陳大勝便喊了一聲:“嘖~快放下!仔細燙手!”


    他說燙,七茜兒便立刻覺著燙,她把鹿腿丟在石頭上,對著手掌吹氣,陳大勝拉過她的手便埋怨起來,七茜兒聽了,頓覺委屈。


    “你傻了不成,多燙的東西……你都上手,上手,上手……摸?”


    他倆目瞪口呆的對視,辛伯就發出一聲不屑的嘲笑。


    “哈~!”


    後來這可以飛,可以碎大石,還有一座山一座廟,可以庇護百泉山五百裏功家的榆樹娘,她就滿麵委屈的看著自己說:“我不想你死,安兒也不可以沒有爹。”


    那一刹什麽老虎神仙狗的,陳大勝都丟了,他就抱住蠢婆娘什麽都不在意了,就覺著,自己可能真挺對不住這個婆娘的,不是是此生,可能上輩子起他就欠了人家的。


    他們擁抱和好,說悄悄話,後來辛伯便走了,也不知道啥時候走的,這老丐倒是很有眼色。


    可辛伯在樹上對他說過,自己的媳婦恐怕不算是江湖人士,到底是什麽,辛伯也不知道,反正來路隱秘,背景神奇。


    總而言之,那老丐代表天下江湖人士感謝他?


    為啥要感謝自己?


    陳大勝永遠無法忘記那雙充滿同情敬佩的老眼。


    他看完自己,又去瞅媳婦兒的肚子?


    呸!死老丐,瞎看什麽呢?


    辛伯走了之後,媳婦才正式摸著自己的百匯穴,教他獨家氣門功法,可具體這是個什麽功法?


    呃,媳婦說是兔子功?


    瞬間,那銅鏡之上各式各樣的兔子便挨個過去了,正月十五的兔兒燈,小孩子裙角的肥兔子繡,百泉山上到處都是的灰兔兒……


    炕上傳來翻身之聲,陳大勝便打了個冷戰,七茜兒呢喃喊他:“陳大勝?你不困啊?”


    陳大勝扭臉看被下小小一堆兒,到底歎息的走過去,脫鞋,脫衣,入被窩……七茜兒翻身一架腿,便攀在了陳大勝身上。


    陳大勝就老老實實的雙手放在胸前,看著房梁想,列祖列宗,雖阿奶常說你們為何不冒青煙?孫兒卻不知你們竟放火燒山了……真是,好大的青煙啊。


    這一對整整睡了一上午,醒來就恢複原樣,七茜兒依舊管家,眼裏隻能看到家長裏短,至於陳大勝,他便滿腹心事的……該作甚作甚。


    難不成去死麽?


    離家的日子越來越近,餘清官他們私下裏也把家裏安排的妥妥帖帖,便是心中有萬般不舍,可這世道要想安寧,就總得有個誰出麵去庇護一下。


    眨巴眼睛幾日過去,這日黎明從燕京奔出一溜快馬,快馬後麵是一輛比尋常車大的篷車。


    車行燕京十裏長亭處,武帝楊藻扶著張民望的手下了車。


    陳大勝等人齊齊下馬,跪在自己的帝王麵前與他作別。


    他們穿著鏢師的衣衫,秘密偽裝出京。


    帝王背手看天地一線,旭日初升。


    後倒了一杯酒說:“此第一杯便祭天地,它當日降下天罰助我楊藻登基,便定有它的安排,諸位愛卿此去雖凶險,卻要相信我大梁受天地庇護,必會凱旋而歸!”


    眾人撒酒。


    “此二杯祭我大梁無辜百姓,我楊藻無能,不能為他們親報此仇,然,今日對天地立誓,更請天地作證,今日之辱我楊藻必百倍還之,以祭我枉死百姓冤魂。”


    眾人撒酒。


    武帝回身看麵前諸將久久不語,一直到春日驕陽在他們身上灑了一抹金,他才整理自己的袍服,對他們微微躬身道:“諸君,定要凱旋歸來。”


    陳大勝等人惶恐磕頭,卻被帝王一個個扶起,親自為他們倒酒,眾人一飲而盡後摔杯。


    孟鼎臣與佘青嶺此刻方過來他們告別。


    陳大勝笑笑,緩緩走到父親麵前,依舊跪下笑道:“父親!兒去了,您,您要保重身體,該吃就吃,心思甭那麽重,您都是要做爺爺的人了,您要好好愛惜自己,您孫兒來到這世上,還要您教導呢。”


    佘青嶺手都是抖的,心中百般滋味難當,他不是這孩子的親爹,可為何看著這張臉,卻扯著肝腸疼了起來。


    他想起從前,他跪在自己麵前說,您能教我讀書麽?


    後來,他捧著臉坐在菜園邊上笑,他站在宮門口對自己笑,他背著自己走在看不到邊的長廊上,一聲聲都是他喚爹的回響……


    爹,爹,爹啊……父親,兒去了……


    這是多麽好的孩子啊,而今卻要親手送他,去死麽?


    會死麽?


    他心裏什麽都清楚吧,卻依舊跪在自己麵前作別,滿眼舔犢之情。


    他必須送他走了,這世上有太多的離舍,他不去,這大梁這天下又會如何?


    “我兒安心,你去吧!”


    眼淚到底是流了下來,佘青嶺緩緩哈出一口氣,摸下陳大勝的頭發將他扶起,又拍拍他的肩膀,送他離開。


    孟鼎臣看著自己麵前四張年輕飛揚的麵孔,當初將他們從南邊帶出來,原本想照顧親厚子侄,送這些孩子一場大富貴的,卻萬想不到,富貴未至先幾年顛簸,最後竟是這個下場。


    這十一勇士麵對的卻是一個建立有千年的古老部落國,他們還能回來麽?


    看令主一言不發,謝五好倒是想的很開,他回身緊緊馬匹腹帶,邊整理邊說:“孟叔,您心裏別覺著對不住,其實咱們幾個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孟鼎臣愕然:“高興?”


    謝五好拍拍馬脖子扭臉笑說:“哎!高興,就覺著我這條命還真就貴重了,從前咱不過就是江湖草莽之身,家裏十數代人爭來爭去皆是算不上台麵的浮雲虛名,最可笑卻是,咱從前竟覺著那樣是淡泊名利,以俠者自居?”


    孟鼎臣歎息,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道,而他的道便是將南派江湖送入朝廷,既有一身本事,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這才是人間正途。


    可誰能想會這樣的艱難。


    慶豐城沒有城門,太陽升起,便有鄉下老農趕著驢車,拉著進城的人從他們身邊過。一條官道無數岔路,萬眾歸一奔口吃喝。


    此乃大梁燕京口,天子腳下的日子安寧又祥和,便是邊城失守那也是幾萬裏外的事情,皇帝老爺在此呢,皇帝老爺都不慌,大家夥的日子該咋過還是咋過唄。


    人漸漸多了,皇爺幾人便入了十裏亭。


    一老農扛著犁頭,牽著一頭壯牛,那牛背還騎著兩個小童,三人就這樣笑盈盈從眾人麵過,又往那邊的田壟去了。


    從帝王到將軍,眾人心中莫名便莫名嫉妒起這種悠閑來了。


    謝五好說:“若我身死,能換來天下百姓有此笑容,俠不俠的不過便是那樣了,孟叔您說呢?”


    孟鼎臣還俗多年,此刻卻忽然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皇爺看著自己的勇士,心裏也是眷念不舍,這幾個孩子就在自己腳邊一日日成長,世事難料,誰能想卻是這個結果。


    管四兒將自己的老刀掛好,看大家不高興,他便蹦躂到皇爺麵前笑著說:“皇爺,求您一件事唄。”


    這是老刀裏最小的孩子,也是命數最傳奇的一個孩子。人家才在親生的爹媽懷窩裏暖和沒幾天呢。


    聽他有所求,皇爺這心情莫名便好了一些,於是笑問:“何事?是你家裏的事情,你安心,宮先生德高望重,朕很想把國子監托付……”


    “不是!”管四兒有些不好意思的舔舔嘴唇,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的,皇爺,您知道的,臣家裏還有個守孝的未婚妻呢。”


    哦,原來是說這個啊。


    皇爺失笑點點頭:“哦,這個啊,朕知道了,安心,一定也給你照顧好,待明日我的宮侯凱旋而歸,朕給你……”


    “不是的!”管四兒打斷,依舊笑的像個小太陽,卻說:“皇爺,人家葛姑娘命夠苦了。臣原想自己也是孤單單,她也是孤零零,她不嫌棄我,也就那樣正好湊合湊合得了……可人家才多大,又有好嫁妝,若有日……臣歸不得了,皇爺您就幫臣,給她尋個好人家,最好不嫌棄她命硬那種……”


    皇爺又想笑又心酸的說:“你竟跟朕求這個?”


    管四兒卻認真的點頭:“哎!就這個不放心呢,誰都是一輩子,沒得一張紙都沒有,就讓人家好好的一姑娘給我守寡……”


    陳大勝一個巴掌拍到弟弟後腦,對皇爺賠禮道:“皇爺莫怪,這小子向來腦袋不夠大,成日子都不在弦上,就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陛下安心,沒您想的凶險,坦人在臣看來,不過比畜生多付人樣的走獸爾,您用臣,臣必勝,定歸!!”


    這一瞬,皇爺眼前忽閃過一人影,他每次出征,也站在大軍之前,神采飛揚的對自己說:“義兄安心,弟此去定大勝而歸!”


    後譚二去了,大勝卻來了。


    他們都對自己說,定歸。


    武帝楊藻心中萬丈豪情升起,仿佛自己義弟又在身前般,他站起,拍拍陳大勝肩膀,如從前送心愛的戰將遠去那般,他給他們一個個整理馬具,檢查馬掌,檢查包袱裏的軟甲……


    說再多的話也總是要分別的,吉時已到,佘青嶺親舉長香主祭,他帶著眾人拜四方神靈,請求他們庇佑大梁,千秋萬代……


    這一行戰將終於上馬揚鞭,過慶豐城口時,一老丐忽攔在馬前欲言又止。


    陳大勝俯身,便聽到辛伯在他耳邊低語:“義士千萬保重身體,千萬千萬活著回來啊。”


    陳大勝眨眼愕然。


    辛伯卻道:“義士,您那媳婦若守寡,定大怒,她大怒不要緊,這天下卻要亂了,這天下亂了必要有人與你媳婦作對,這作對不要緊,到時候就怕血流成河,無人能攔住她了……”


    陳大勝回頭看看弟兄們,一時間也不知說點什麽好,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入辛伯手裏,拉下鬥笠,與他作別。


    馬過長街,七茜兒今日也不知道怎麽了,竟約了一眾婆娘來街市裏走走。


    童金台他閨女伸著胖手,撈住一處貨架上的桃木劍木刀不撒手。


    張婉如就笑道:“娘的乖囡,你是個姑娘啊,可別跟你爹學這些東西,明日你大了,娘就教你讀,繡花花……”


    話說一半,身軀便被七茜兒一扯,一隊鏢師跨馬與這一群生活安康,滿眼幸福的女子交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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