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 初冬降雪, 辰時末刻七茜兒從磨房出來, 就看到四月笑眯眯的捧著一件棉袍等著她。


    四月是個圓臉, 長相還頗為喜慶的姑娘,見七茜兒出來了,她便將棉袍抖了下,上來幫七茜兒圍好, 邊係帶子邊跟自己奶奶說悄悄話。


    “奶奶,今早那邊的光著腳就從家裏衝出來了,還說要去老太太門外碰死呢!還非要老太太把喜鵲小姐,還有小爺還回去,後來四老爺就回來了……”


    主子們看不上四房,這也就甭指望家下婢仆有多尊重。


    七茜兒聽她說小話說的可愛, 就捏捏她鼻梁。


    幹爹送來這八個丫頭,七茜兒用來用去就用慣了四月, 其實她不喜歡老實丫頭的, 她喜歡心思活躍, 聰明機巧, 四季歡喜的丫頭,而四月便是這樣的小姑娘,如此七茜兒就給她提了一等, 連老太太那邊用慣了的一月二月,上月都給提了幾百錢的月錢。


    這家裏從佘家來的婢仆卻是拿兩份錢的,一份從佘家那邊的賬目走, 一份兒隨這邊。而外麵像是一月她們這樣的,最多不過拿八百錢。


    披起棉袍,七茜兒帶著四月往外走。


    看七茜兒出去,吉祥家的便笑眯眯的進磨房取了麵口袋收糧食,這是媳婦兒的孝心,家裏的老爺在宮裏就等著這口了。


    出了後院,接了五月捧來的手爐,七茜兒就墊著軟巾抱著,便走邊問四月“四老爺怎麽說的?他有沒有去老太太那邊為難去?”


    四月搖搖頭:“回奶奶話,這個到沒有的,倒是那邊好像出了大事兒呢!現在四太太正在家裏嚎呢,說是不想活了,奴婢也沒聽全場,就想著奶奶要出來了,便先回來了。”


    來至前院門口,七茜兒便看到七月八月正在抱著幾紮鮮花往裏走,春分小滿他們排著隊,一人抬著一盆綠葉的盆景正往屋裏搬。


    這樣細雪的天氣,有這樣熱熱鬧鬧的鮮花兒應景便總是好的,七茜兒瞧著高興便說:“這個天氣兒,也是難為他們了。”


    打秋末起,也不知道小仙苑那位平掌櫃犯了什麽毛病,他開始每十日往家裏來一次,也不是本人過來,就是派那邊的管事的每十日往親衛巷送一次鮮花兒。


    這花兒是從巷子口挨門挨戶送的,就連成先生那邊,四房那邊也是有的,並不會得罪人。


    每次送來,都是綠葉的花兒四種,剪下來的鮮花八紮。


    就為這點福利,大妞二妞跟著陳婉如學插花兒學的最好,如今已經會按照花型選花器了。


    佘吉祥跟在最後,聽到七茜兒問話便笑眯眯的說:“是,說是日出那刻在花房裏給奶奶剪的,都是挑的向陽最好的花枝。”


    說完他也滿麵鬼祟到七茜兒麵前說:“奶奶還是去老太太那邊一趟吧,您要是不去,老奴就尋思著~一月立馬就得來喊人了。”


    這又是有什麽事情了?七茜兒滿麵糾結,就抱著手爐出門往巷尾走,還沒走到那邊呢,就看到巷子尾巴閑人一堆一堆的,再走進一看,四房家門口就圍著好多從前的嬸子,那喬氏的哭聲撕心裂肺般從那邊傳出來。


    “……苦呀麽哭到七關口啊,遇到了金雞把路攔那,好吃好喝我丟五穀啊,叫聲金雞你閃一邊啊……”


    看到七茜兒站在那邊一動不動,黃氏,周氏這些就訕訕的笑笑,各自迅速離開。


    恩,還是吃的太飽了,三餐不濟的時候也不見她們看熱鬧。


    等到人群散去,喬氏的哭聲便徹底釋放了出來,仔細一聽?呦?這是在哭靈呢?這都哭到第七關了?


    鄉間婦人哭靈,一般從閻王老爺麵前第一關望鄉關往後哭,這個各地規矩都差不多,甭管怎麽哭吧,頭七送親人就總要來一套這個的。


    七茜兒聽得一會便想,老太太跟這四媳婦兒的恩怨算是解不開了,這都開始給老太太送靈了,今兒這是為啥?是幹爹送來的戴嬤管的嚴格了?還是又因孩子的事情,跟老太太以死相逼呢


    這四房的事兒她才懶得問,既不會添好也不會添壞,就憑喬氏悄悄打老太太那麽多次,老太太這輩子都不可能與喬氏和好,老太太如今什麽靠山?她憑著喜鵲這事兒,硬是讓人搶了四房的兩個孩子親自撫養。


    卻也不知道是報複呢?還是給自己找麻煩呢?


    算了,長輩兒的事情,長輩兒們自己收拾吧。


    喬氏哭聲太過淒涼,七茜兒不想聽便進了老宅,她一進東屋就看到老太太炕幾上已經插了一瓶熱鬧的花兒,那麵上裹著布的喜鵲正拿著一支小毛筆描紅呢,她娘哭的驚天動地的,這娃硬是表情淡漠的一動不動,手腕穩當的不像話。


    看她這樣,七茜兒就心裏歎息了一下,想是從前那個小精怪,見人說人話的喜鵲姑娘,就回不來了呢。而四叔的兒子陳蘭庭,就在家裏雇的謝奶娘懷裏吃砸吧奶吃。


    看到七茜兒進來,老太太便咳嗽了一聲,正在教喜鵲描紅的三月便抱起喜鵲,謝奶娘也放下衣襟對七茜兒行了禮,這群人便呼啦啦的去了隔壁西下屋。


    那邊也不冷,炭火是足夠的。


    如今陳四牛在柴薪司當值,家裏雖是燒炕的,卻再也不用幹柴了,都是用的一等一的木炭,還都是老太太出錢給全家置辦的。


    訂好的木炭市麵一稱十五斤能賣到一百三十文,陳四牛拿就是一稱五十文,這還不是實價,他最少一稱抹了家裏十文。


    屋內熱乎極了,等七茜兒解了棉袍,老太太才對她說:“你過來,坐到我的身邊兒。”


    七茜兒脫了鞋過去,圍了小被兒老太太才掩不住興奮的與她說:“你知道了啊?”


    七茜兒撇嘴:“我這才從磨房出來,我知道啥了?就走到巷子口聽到隔壁的哭,那從前的嬸子可是圍了好幾層呢,也不嫌丟人的,這段日子她那天不哭幾次,那些人也看不膩歪,您又不是沒讓人抱孩子回去給她看!”


    老太太就滿麵解氣的哼了一聲道:“哼!那菩薩都說要敬父母了,有的人不孝便有了災劫,這菩薩都看的真真的,阿彌陀佛我可不是詛咒她不好,我隻盼她好,我成天就請觀音菩薩保佑大家夥都好!我就是說這個道理,這是菩薩給的因果,你就得受著,這話沒錯吧?”


    七茜兒困惑問:“您到底在說什麽啊,好端端的說了一大堆菩薩,奶,您這話我沒聽懂呢?”


    老太太對七茜兒向來有耐心,聽她抱怨也不生氣,她還挺想興奮的,可是菩薩應該是不許她幸災樂禍的,她便隻能忍耐,就指著隔壁說:“你四叔今早給她的信兒,她頭窩的男人,還有剩下的那個兒子,早八輩子就死了!死了!!”


    七茜兒聞言就嚇一跳,便驚愕的看向老太太問:“死了?什麽死了?誰死了?”


    老太太拍了她一下:“年紀不大怎麽癔症了?喬氏唄,那不是她是後來跟你四叔的麽,這些年她從咱家弄的那些錢兒,都不是貼補了那邊去麽!這不是前些日子你幹爹送來個戴嬤教她規矩,那戴嬤嬤就說,你四叔與她的文書是絕對要辦的,不然家裏的子嗣名不正言不順的不像話。


    這樣!你四叔才打發了人去喬氏她老家,好麽,人一去便驚到了,她前窩的男人跟孩兒早死了!給亂軍砍死的,這些年她整的那些錢兒,都貼補了前窩的婆婆還有她前窩的倆小叔子家了!那派去的人回來說,人家那邊蓋了好大的宅子,哼!他們憑什麽蓋大宅?還不是從咱家身上刻薄過去的,菩薩麵前我也不說惡毒話了,我就說句報應那也是該當的吧?”


    七茜兒心中驚愕極了,就想著這事兒上輩子沒有啊?人家喬氏一直就順風順水的當她的富貴太太……也不對,那邊一直要錢就總有瞞不住的一天,隻是她與老太太那會子無關緊要,人家就憑什麽在她們麵前露這個醜態。


    想來,也是躲起來哭過,最後忍耐著熬過去了。


    老太太在邊上是又想說活該,又想說報應,可她怕觀音菩薩看到,就忍耐的頗可憐,好不容易忍下那口暢快氣兒,她便冷笑道:“也不是我詛咒她,茜兒啊,你就說,她壞不壞吧?從咱家死人堆上抹錢往那邊貼補,我敬她是個做好娘,可咱家孩子就不值錢麽?咱喜鵲從前啥樣,那是歡蹦亂跳的!現在啥樣?


    傻子一樣!我能不恨她?咱家的孩子她還想碰?我可去她的吧!從今往後她隻管生,老婆子我養得起,她生一百個我都養得起!那賤婢就一個都甭想落在她的手裏,讓她給我等著!”


    喜鵲那張臉上被人抓了十幾道深血槽,喬氏都能為了巴結富貴忍耐了,還有那孩子身上的傷,老太太讓人把孩子抱過來一看,當下就厥過去了。


    孩子身上那真是一身青青紫紫,喬氏後來鬧騰要孩子,為啥滿泉後街沒一家支持她的,大家就覺著這婦人就不配做個娘。


    這下可好了,前麵的沒了,後麵的也沒了,喬氏折騰到最後,就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到底是圖了什麽?


    一月端上來一些油炸的薄脆,隔壁又哭的那般慘,七茜兒便不能就著這樣的慘事兒吃東西,倒是老太太百無禁忌,她拿起來吃了兩口才說:“昨晚上老陶太太又來了。”


    七茜兒聞言就滿麵厭惡:“怎麽哪兒都有她呢?”


    老太太卻說:“哎呦!她咋了?不是她喜鵲現在還在黑坑呢,這人得有良心,人家對你好過,這個情分要念著,不然菩薩都不能饒你!做人唄,人家對你一分好,也不可能還給人十分,給十分的那都是傻子,咱就給三分,就憑著這三分,她想給老楊家說說人情,那,那就讓她說唄?”


    恩?這就不對了,老太太今兒說話這味兒有些軟綿啊。


    七茜兒表情古怪的看向自己家老太太,老太太卻也不敢看她,就捏著薄脆說:“說是,說是給一萬兩賠償呢,我就覺著吧,成先生也說了,他的藥管用,再長長未必就能看出來,那小姑娘長大了塗脂抹粉的,也看不出來的!到時候尋個好人家,哪怕給陪嫁五千兩呢,喜鵲也不缺個好女婿啊,你說是吧?”


    七茜兒都給氣笑了,就問:“那剩下的五千兩呢?”


    老太太便理直氣壯道:“給她弟弟娶媳婦兒啊!”


    老楊家很倒黴的,這大梁朝開國,十二個禦使聯名摻慶豐同知楊時升,冒認皇親,治家不嚴,這也算作壯舉了。


    皇爺知道楊時升是誰,當下就把他一家的官身都扒拉幹淨了。


    楊時升連同他的兒子這才知道,家裏的女眷就在後宅給他們家結了一個好大的冤家。


    陳家是什麽人?陳家的老四是沒啥出息,可也輪不到你個後宅婦人看不起啊,好麽!人家的孫女被你家幾個小姐挨個欺負,那是個人也不能忍啊!


    陳家四房是提不起來,還求你幫著買幾畝便宜地,咋了,求到你門上就任你宰割?


    人家裏的老祖宗可還活著呢,陳家的那位城門侯,那是佘青嶺的養老兒子,是皇爺夜夜安排睡在外殿,普天下最信任的人了,你文氏又算什麽東西?


    打從秋末開始,那陳大勝便回不了家了,家裏人想他就隻能趕著車去燕京瞧瞧。


    因一個瘋尼,皇宮女眷現在都安置在外麵,就連老太後這次都不占窩了,她也去了廟裏躲著。


    也不知道皇爺怎麽想的,隻是讓人趕緊去秦舍報信,卻並沒有傷害那瘋尼,就為了夜裏能睡個好覺,陳大勝跟自己的兄弟們便在皇爺外殿搭起地鋪來了。


    如今的形式就是,隻要情不移來,大家就能半夜觀賞一次老刀脫衣,真……不太好形容此事,便對外禁了口,隻說皇爺夢魘,要找最信任的人守護著方能安睡。


    得罪了這樣的人家,老楊家是越想越怕,把那文氏千刀萬剮都不解氣啊。


    可文氏又是個大肚子,這也不能弄死,也不能休的,那楊老三一怒,便把她送到了廟裏贖罪去了。


    楊家滿門現在就是一個目的,平息陳家的怒氣,人家為了這事兒是花了大價格的,對他們而言的大價格,整整一萬兩。


    也不知道他們背後許了老陶太太什麽好處,人家就來做中人說和了,咱老太太這輩子就哪兒見過一萬兩啊,五千兩她都沒有。


    七茜兒當然知道老太太動心,卻很嚴肅的勸了句道:“阿奶,這事兒驚了這麽些親戚,幹爹都動手了,您要是拿這事兒換了一萬兩,咱家在燕京慶豐就不能抬頭了,這錢咱不能收。”


    也不可能不追究!那死胖子他休想再做侍郎家少爺,大梁剛立,她不壓著楊氏滿門的官運最少五年,她也就白活這一世了。


    一萬兩肉從老太太身上生生的被割離,老太太肉疼,便把薄脆丟到一邊有些悶悶不樂。


    七茜兒看她不高興,就憋笑哄著她說:“阿奶,過十五日孟大哥可就成親了,那邊的小寡婦家昨晚可送嫁妝單子了,您老要沒事兒,就給孟大哥把把關?”


    老太太最愛這樣的熱鬧,聞言她便甩了一萬兩這事,還把自己的腿兒從炕幾下一兜,就滿麵興奮的問:“這就送來了?不是成婚當日送麽?”


    七茜兒點點頭:“慶豐東街規矩,就是男方下聘禮,第二天送嫁妝單子的。”


    老太太打聽:“那你孟大哥給了多少聘禮?”


    七茜兒回話道:“今年秋上給他整的回頭錢都送去了,三百貫。”


    老太太嚇了一跳,便驚問:“呦!寡婦聘禮減半還得三百貫?這天子腳下的寡婦可值錢了。”


    七茜兒自然知道老太太想什麽,便打發二月喊孟萬全去,打發完人她這才回頭對老太太說:“誰能有孟大哥心眼多,那寡婦娘家就剩個老娘,婆家也沒了人,她帶著老娘加兩個兒子改嫁,求的不過是個庇護,人除了婆家那份資產是給她兩個兒子預備下的,最少能帶五千貫壓箱過來。


    全子哥再怎麽說,因為那條臂膀這輩子也就這麽大的出息了,人家也就衝他的臂膀才嫁的,他要完整了,我看那盧氏未必就肯,阿奶,那位可是個聰明人。”


    老太太不懂這話,七茜兒便在她耳邊悄悄說:“要是我全子哥完整了,以後必然能升官,這升官了,那寡婦怕把握不住唄。”


    她這樣一說,老太太瞬間就不願意了:“五千貫怎麽了?人家阿茹家給了多少,不是我吹,咱親衛巷就沒有不好的孩子!怎麽,她還算計咱全子了?”


    陳大勝他們不在的時候,老太太就全憑孟萬全照顧著,這祖孫的感情是很深的。


    七茜兒趕緊勸著:“阿奶可不敢嫌棄人家,我到覺著心裏有譜的人過日子才輕鬆,那要是找個禮部巷文氏那樣的,老少三代都給你連累了信不信?我全子哥腦袋可是這個……再說了,要稀罕人家,我全子哥能往慶豐城跑整一年,人家兩邊都是願意的,您發什麽脾氣?”


    七茜兒對老太太豎下大拇指,老太太便撇撇嘴兒,才剛要說點啥,那隔壁哭聲卻嘎然而止,老太太支著耳朵聽了一會才說:“我看這是哭累了?”


    她這話還沒說完,隔壁就跑來個婆子說到:“老太太!老太太!我們四太太吐血了。”


    老太太麵色驚了下,看七茜兒不說話,她便對著門口罵到:“她吐血了,她男人做什麽吃的?又不是不在家,你來問我作甚?趕緊滾出去!”


    這婆子是喬氏身邊的石婆子,她是喬氏圖便宜從牙子手裏八貫錢買的,算作那種啥也會做,啥也不精通的人。


    等到那石婆子訥訥的走了,老太太才氣哼哼的對七茜兒說:“這是吐給我看呢,一定是你四叔讓過來報信的。”


    七茜兒不評判長輩,就問老太太:“阿奶,喬氏跟您動了三年手的事兒,您跟我四叔說過沒有?”


    老太太摸薄脆的手停頓了下,並沒有回答七茜兒的問題,都到了這個時候做娘的還是護著。


    這兩人正尷尬著,那院子裏便又進了人。


    孟全子今兒打扮的是利利索索,戴著兔毛耳圈子,頭發梳的溜光的,還穿了一身湖綠色的老綢貂皮襖子,那棉靴也是配套的老綢麵兒。


    老太太本對他娶個寡婦有些不滿,可看他從上到下被收拾的利索,心裏倒是願意了。


    孟全子笑眯眯的進門,隨手便把一本灑金的紅冊子丟在炕上,對著老太太嬉皮笑臉的行了個禮道:“哎呦,我們老祖宗這氣色這叫個好呦!孫兒給您磕頭了,您老福壽安康呀!”


    老太太聞言噗哧一聲便樂了,瞥了他一眼才嗔怪到:“沒皮沒臉的東西,這再等個十幾日你都要成親了,你算是舍的露臉了?你就說吧,這倆月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還沒成親呢,就住在人家家裏胡鬧去了?


    我跟你說啊全子,你要是這樣做,可是害了你媳婦兒了,就憑著你這份不尊重,以後人家來了,這泉後街便沒人能把她當成正經人家的女子。”


    夏至跟小得抬著火盆進屋,孟萬全坐下烤了兩下才笑著說:“哪能呢?阿奶,我出遠門了,那不是我也算是有家有業了,我對門又住著人家餘家,人家就整日子一家團圓熱熱鬧鬧的~我就想回老家看看,那萬一老天爺有眼,給我剩下個親戚呢,那,哪怕就是遠點,那也成啊……”


    這下屋裏安靜了,好半天七茜兒才清清嗓子問:“那,那咋樣了?找到沒啊?”


    孟萬全就苦笑著搖頭:“嗨,奢望了!都泡在水裏呢,我就在岸上祭拜了一下,老家那方圓七八裏都是水,就是有個親人也回不去了。算了!也是我貪心了……”


    他不想說這話題,便指著隔壁院子道:“阿奶,您這耳邊怪熱鬧的,這是四叔又回來,她又找到撐腰的跟您叫囂呢?”


    老太太一瞪眼,便滿麵不屑道:“他敢!是喬氏她前窩的男人,兒子,都死了!死了好幾年了,她今兒才知道。”


    孟萬全聞言也是一驚,驚完了便迅速放下這事兒,指著炕頭的嫁妝單子說:“阿奶,這不趕緊給您送來了,您就看看唄,我這媳婦兒可是腰粗啊!”


    老太太驕傲的一晃脖子道:“她腰粗咋了,那我孫子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七品的老爺,還配不上她個寡婦?我看個屁!我又不識字兒,讓一月給我念著,我聽聽。”


    沒一會那一月進屋,就捧著嫁妝冊子給老太太念了起來。


    “慶豐南街旺鋪五間,地三百五十畝,八仙圖大鏡一座,八仙圖小鏡一座,滿地金百子千孫幔帳兩套,福祿壽喜大瓶六對……”


    這可真是個有錢的寡婦,人家這零七八碎給陪嫁的不少,除了壓箱錢兒少了,麵上的真就不比張婉如差,還比張婉如多了個丈母娘,外加倆活蹦亂跳的大兒子。


    想必孟萬全這心裏,還是圖人家家裏一份熱鬧的。


    老太太不遮掩自己的愛財勁兒,她心裏便是有嫌棄,聽到這份嫁妝,加上七茜兒又添了一句,人家那也是個坐過正堂,識文斷字能管家的媳婦兒,她便安心了。


    老人麽,就怕孩子們過不好,她自然是希望他們手頭寬裕,家裏銀錢多多心裏才安穩。


    老太太這邊歡喜,卻不知隔壁屋內,喬氏就傻呆呆的坐在地上,她哭到最後也沒了力氣,就淒涼的笑到:“嗬~我這輩子我圖的是個什麽呢?”


    陳四牛沒說話,就從身邊的銅盆裏親手絞手巾給喬氏擦臉。


    要說,老陳家這個根兒還是有好處的,不管心是黑是白,人家老陳家男人娶了媳婦兒回來,都是端著活的。


    陳四牛著急了也打喬氏,但絕沒有攆她走的心思,就是喬氏坑了喜鵲,坑了他那麽多錢,他被一切人看不起了,臉掉在地上撿不起來了,他也就不要了!


    他就想著……老子發誓,從今往後你們都給我等著,等老子升官發財了,我就把你們的嘴臉都踩到地下,讓你們後悔去!


    這就是個心裏有鬼,腦裏有算計的懦弱惡人,他就是害人都不敢害到他家大門外麵去,那是誰心疼他,誰包容他,他就欺負誰,世上最懦弱一個惡種。


    他是喜鵲親爹,那楊家捧著萬兩銀上門哀求,他都不敢做這份主,為啥,他如今招惹不起自己老娘了,他老娘有靠山了,也不稀罕他了,他就從此知道錯了,翻身卻要討好著老太太了。


    他若是個爺們勁兒,便敞亮的去貪婪,就說這事過了!我就要這銀子了!這也是一份實惠呢,可他就不敢,現在招惹不起全家,就隻能夜夜憋的心肝脾肺腎都是難受的,最後忍無可忍就去打喬氏,打完回身還跟喬氏詛咒發誓,我雖然打你了,但是我也是沒辦法,你別怕,我還是要你的。


    是啊,他不要喬氏了,這世上便沒什麽東西屬於他了。


    喬氏也必須忍著,她也無路可退了。


    喬氏接了熱巾子擦擦臉,就滿身絕望的搭著陳大勝的手臂坐起,她才剛坐穩,便噗的又吐出一口血。


    陳四牛不敢見血,就閉著眼睛伸手接毛巾道:“給你叫大夫了,你先忍忍再吐,你知道我不能看這個,就不能忍忍麽?”


    喬氏看看陳四牛,又看看這恓惶屋子,她忽然就想,我這輩子圖什麽呢?


    這會子她到想起自己的喜鵲了,還有她叫蘭庭的兒子,捂著發疼缺了一個洞的心,喬氏就哀求:“老爺,我知道錯了,我跪下給你磕頭好麽?我給老太太認錯去,你能去求求老太太,把咱們的孩兒要回來麽?”


    陳四牛身軀一震,就緩緩背對她探出手說:“那,那你還要熱巾子麽,我再給你洗一個吧……”


    喬氏臉上漸漸絕望,絕望到最後,她反倒笑了,笑聲越來越大,就哈哈哈哈的衝破了屋頂……


    老太太說嫁妝說的正好呢,就聽到隔壁聲音不對,她便對七茜兒道:“茜兒啊,我就聽這聲兒不對勁呢?別不是瘋了吧?”


    七茜兒卻搖搖頭說:“您可安心吧,她瘋不了!別的不知道,要論心性堅韌?阿奶,您跟我合起來都沒喬氏心硬,人家那心腸是鐵匠使最大的油錘貫出來的心,咱心裏不能做的事兒,不能邁的坎兒,人家統統不在話下,瘋?可美的您,便是我四叔沒了您看她瘋不瘋?”


    怪道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便是你的對家,隔壁院子,陳四牛就雙手抱著自己前胸一步步後退著。


    而那喬氏便露著滿口是血的嘴,臉上陰笑著一步一步逼近他道:“四牛哥,咱們一個孩兒都沒了,什麽都沒了!”


    陳四牛怕她瘋魔就磕磕巴巴的勸慰:“怎麽會呢,那喜鵲,蘭庭就是走到哪兒,那也是咱倆的孩子啊,怎麽就沒了?”


    喬氏已經不想跟他廢話,她就一個飛撲過去將陳四牛按在床上,對著他的下巴就是一口狠的道:“沒了就是沒了!我說沒了!沒了!”


    陳四牛吃疼卻不敢喊,怕丟人,就哀求道:“你,你放開我,別咬了,疼!沒了沒了!依你依你……你,你放開我,我給你投個巾子?”


    喬氏鬆開他的下巴,坐起來流著淚哀求:“再生幾個吧~四牛哥,老爺!咱再生幾個娃兒吧,我知錯了……”


    陳四牛遲疑了一下,伸手就抱住喬氏道:“那,那就生唄……你想生就生唄!”


    老太太聽完一本厚厚的嫁妝冊子,就摸著這個大寶貝笑著對孟萬全說:“全子,你真是個有福分的,這觀音菩薩說的好,這誰跟誰這都早就定好了!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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