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去歲知道有江湖這個玩意兒, 七茜兒便憋了好一肚子話要說。也不是針對哪個人, 就是在座的所有人她都想問問?


    凡舉說道理了, 便都有個開場, 像是七茜兒這種人,她與老太太想跟人拉閑話,一般會從對方打扮開始。


    娘們兒的老規矩了,幾萬年都不待變的。


    伸手接了管竹屏寫好的死鬥帖子, 七茜兒便把東西一合,卻放置在一邊沒起來,見管竹屏詫異,她就跪坐著盯住管竹屏的大襖問:“我說老哥哥,你這布,哪買的?”


    管竹屏本正要凝神摸銀木倉, 聞言便呆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大襖,這件衣裳還是從前下麵弟子供奉上來的, 他專注武學, 不拘小節, 對這個也不是很講究, 且這次出門急躁,離開玥貢山就帶了這麽一件。


    他琢磨半天也不解七茜兒到底想說什麽,心亂了, 便也想梳理一下,於是反問七茜兒道:“卻不知榆樹娘是何意?”


    七茜兒連著嘖嘖嘖了好幾聲,便道:“老哥哥, 他們跟我說您乃一代名宿,還是玥貢山名人兒?”


    老太太吵架,先誇後損。


    這?這是誇獎自己呢?


    管竹屏見多識廣,一般也不愛聽阿諛奉承,然而這是榆樹娘,對方難道也知道自己名頭?更對自己從前那些快意江湖的事,她是佩服的?


    台上那兩人一動不動,他們說的話卻一個字沒漏的都傳到周遭人的耳朵裏了。


    如此,便滿場子人皆是滿麵困惑,隻有謝六好抱著一麵鑼心道,祖宗,看看場合吧,您這是又開始了,都不用一下午,這老頭家裏老鼠洞有幾粒糧食,都會被這小娘子套出來的。


    他同情的看看管竹屏,吸吸鼻子,又抓了一把豆。


    管竹屏認真思索片刻,終露著高人的氣度道:“皆是江湖傳言,徒負虛名罷了,榆樹娘過獎了。”


    聽他這樣說,七茜兒便一拍腿語氣確定道:“我就說麽,肯定名人兒!”


    從前怕露了行跡,打龐圖那會她不敢咋說話,現在既然誰也聽不出她是誰了,不禿嚕個痛快她便不姓霍了。


    管竹屏一生征戰無數,多少江湖知名之人都隕在他的銀木倉下,他們對戰之前會說很多話,便從沒有這樣的?


    得意,他倒也是得意的,隻對榆樹娘這態度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如此他便深問起來:“卻不知榆樹娘想說何事?”


    七茜兒不接他這話,卻繼續問:“老哥哥啊,您今年貴庚呦?”


    管竹屏脖子微微上揚:“老夫八十有四。”


    七茜兒聞言,便又是一串嘖嘖,嘖嘖完,繼續問:“那家裏幾個娃兒啊?”


    管竹屏有些憤怒,便橫眉冷對道:“老夫一生專注武學,並未成家!”


    這次七茜兒不嘖嘖了,她點點頭,語氣卻是很欣慰的說到:“啊,這樣啊!這樣啊!怪不得呢,我就說呢!這樣好啊~這樣就對了。”


    管竹屏大怒,伸手摸住木倉杆喝道:“你要打便打,憑的羅嗦起來??”


    七茜兒瞬間提高嗓音:“打啊,怎麽不打?可,打之前有些事兒咱總得問清楚吧?我說老哥哥,你是不是槽牙都掉了,這麽大歲數了,都來使大力氣了,前幾頓咋就都喝的是麵湯呢……?”


    恩?這話不對勁兒了。


    周遭一切人,連著管竹屏皆是大驚,難不成這榆樹娘還派著人跟著?


    她說麵湯?什麽意思?掌握了管竹屏的一切行跡,還借機下毒了?不能吧,便是耍些花招,可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必這般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啊。


    管竹屏心中一凜,先是憤怒,接著大驚,他立刻放下倉杆,凝神運氣,氣行一圈卻一點事兒都沒有?


    如此,他便緩緩睜眼,看著七茜兒冷冷道:“百泉山便是再不堪,也是天子腳下名山,又從古至今出過多少風流豪傑!你這小人竟給老夫下了什麽毒?真卑鄙無恥,果然小人行徑,來來來,有本事你與我在這鬥台大戰……”


    七茜兒趕忙打斷:“等等,等等!老哥哥你說啥呢?什麽下毒?”


    “還不承認!!”


    管竹屏胸中血氣翻湧,一提木倉毒龍出海般便是連環三招,七茜兒提起自己的小金鐧,當當當便是三下格擋,管竹屏一路奔波勞碌,年邁體衰還不戰露敗,想自己被下毒便一時氣急出手,便被她順手幾下利落的格擋,輕易就將木倉頭壓在地了。


    七茜兒有些生氣,就大聲問:“你咋跟你徒弟一個衰勁兒,不守規矩便罷了,還都愛玩偷襲呢?我承認啥啊!”


    總算是打起來了,看台上所有人呼啦就站了起來,他們看到管竹屏成名的三招便心內佩服,想,甭看八十多了,這手腳倒是利落,果然就如傳說當中那般凜冽,然而沒想一瞬的功夫,便被那榆樹娘娘輕易的壓製了?


    這三下擋的姿態高明又漂亮,竟是每一招都算的清楚,管竹屏招招隻使得一半便被她敲到了地方卸了攻勢,他被迫接上第二下繼續攻,然~皆被輕易化解了。


    不,不對吧?那是老隱管竹屏啊!


    眾人看管竹屏不動,便認為隻是言語衝突,卻不知道管竹屏暗自運氣,他的銀木倉被壓製在地,卻分毫不動。


    等了兩天就是個這?那刹那的三招過去,眾人就覺著不痛快,被憋住一般,便想,難不成這榆樹娘真的給管竹屏下了毒?


    管竹屏麵色巨變,最後就一手握木倉,一手捂著心口怒到:“你這卑鄙毒婦竟給老夫下毒!”


    冤枉啊!


    七茜兒怎麽能認這樣的事兒,她舉著金鐧指著九思堂那幾位大聲道:“你老糊塗了,那麽多官老爺坐著,我給你下毒?你瞎說什麽呢!”


    謝五好本正在咀嚼弟弟那豆兒,瞬間便被嗆住,卻也不敢咳嗽,就憋的麵目漲紅。


    官老爺?誰啊?誰是官老爺?


    管竹屏冷肅決然道:“沒有下毒?那你這小人如何知道老夫身體狀況,又如何得知老夫這幾日喝的是麵湯。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你,你竟然想抵賴麽?哼!這般多的人在此,我怕你賴不了!百泉山,也不過如此!”


    七茜兒被氣的一個倒仰,她舉著自己的小金鐧,又指著管竹屏便罵了起來:“你這老頭兒白長這麽大歲數了,怎麽胡說八道的?你都八十四了,八十四了!年歲到了你後槽牙還能落下幾個?你要是有牙口,你能每天喝麵湯?”


    管竹屏啐了一口罵道:“還狡辯,便是老夫上火掉了兩顆老牙,那也是老夫私下裏的事情,你又如何知道的?還說沒監視老夫沒下毒?”


    七茜兒長長吸氣,向後蹦了一下跟他對罵:“呸!你個老糊塗蛋,牙掉了都開始漏麵湯了你,你自己看啊!你昨天前天喝麵湯落的飯嘎嘎還在衣大襟呢!我監視你個鳥毛兒!個老頭兒瞎說啥呢?”


    靜默,靜默,靜默……


    無數口茶水噴出,有無數眼珠子掉落……


    管竹屏手裏的銀槍當啷落地,他慢吞吞的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衣襟。


    七茜兒把右手的金鐧遞到左手,就好心好意的指了一下道:“那!那……瞧瞧,麵嘎嘎還在呢……哎呦~可憐的……八十四了,都漏湯了自己還不知道呢?嘖嘖嘖……”


    管竹屏看看自己的衣襟,就手抖著從正麵摳下一點點幹了的麵條。


    這一生英明,都不保了,便就此死了的好啊!


    然而七茜兒卻依舊不肯放過人家,還好心的指點道:“那,那……胳肢窩兒那,我說老哥哥,那邊還有一根兒,啊對!就這根,這根漏的偏僻,可有小半月了吧?”


    可惜啊,她這好沒賣出去,管竹屏就一口鮮血噴出,就嚇得七茜兒一個倒縱上了旗杆子。


    她喊著:“哦呦~不好,這老頭年紀大了,無兒無女少照顧,這是內裏有啥毛病吧?咋好端端吐血了呢?”


    管竹屏聞言,噗……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裴倒海淒厲的大喊一聲:“師公!”喊完,他丟開手裏的東西便撲上鬥台,把個搖搖晃晃的管竹屏扶住了。


    豁出去,他對著七茜兒大罵道:“卑鄙無恥!”


    七茜兒能吃這虧?她蹦下旗杆,離著地下血沫子遠遠的立刻回嘴:“你這孩子,瞎說八道什麽呢?我怎麽卑鄙無恥了?”


    裴倒海憤怒至極,青筋直冒的吼到:“有種真刀真槍與我師爺比鬥,你怎麽能使這樣的奸計氣的我師爺吐血!你卑鄙,你無恥!百泉山,我呸!呸!呸~!”


    刹那周圍全都亂了起來,七茜兒是百泉山的扛杆子,呸她,便是損了大家夥的麵子,今兒就是命都不要了,也要把台上那賊廝劈成八瓣兒,不然明日出去,是個孫子便能對自己啐上幾口了。


    這個卑鄙,百泉山不能認!


    百泉山不認,七茜兒更不吃這個虧,她本想呸回去,又一想,不對!我帶著麵具,呸出去是惡心自己呢。


    如此,榆樹娘娘收了吐沫,就站的遠遠的還嘴道:“瞎說八道,如何是我氣的,分明是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氣的你們阿爺吐血,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頭你胡說八道誣陷我!”


    裴倒海正要反唇譏諷回去,卻被他師爺拉住。


    管竹屏緩緩吸氣,站穩身勢,一伸手又抓起自己的銀木倉對七茜兒道:“榆樹娘,這是你我二人的鬥台,他小,不懂事,你不要與他計較。”


    他知道自己今日必死,就怕徒孫一人帶著他的屍體離不了這毒婦的地盤。


    不計較?門都沒有!


    七茜兒把嘴上虧認作人世第一大虧,便是今日鬥台輸了,嘴上虧能折磨她半月不得安睡,後半生想起來便會左右開弓抽死自己,你怎麽就那麽嘴笨?你該醬醬說,釀釀反擊……


    她氣憤道:“不是那麽回事!來來來!這麽多人呢,都能作證呢!你家人怎麽不講理了?這一會子我監視你,一會子我下毒?現在知道冤枉我了,又說我氣你吐血!嘿,這天下的道理都是你玥貢山的道理不成?你不肖子孫把你氣的吐血,怎麽就成了我氣的了?”


    看客皆靜默,不分你我,不分黑白兩道,均心想,就是你氣的!


    管竹屏使勁忍耐,最後到底忍不住道:“老夫吵不過你,你說怎麽就怎麽吧!老夫便隻有這條命了……來!隨你你拿去,你說讓老夫如何?你的地盤死活全憑你一句話!”


    七茜兒就氣炸了,她指著管竹屏罵道:“你這老頭怎麽不講理呢?歲數活到狗身上了,怎麽見人就咬呢?”


    周圍刹那嗡嗡聲一片,七茜兒憋屈便一揮金鐧,對地下就是一下猛的!就聽得轟的一聲鳴,鬥台四個角就去了一個。


    恩,立時就都老實了!


    這還不讓人說實話了?


    管竹屏氣的兩眼冒金花,他又要吐血,卻聽到右麵一處看台有人念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樣做便過分了,管老先生而今血氣不暢,你莫要氣他了。”


    這聲佛號帶著未脫奶味的童音,眾人詫異,便聞聲看去,卻看到那邊看台布幔拉開,十來位上了年紀的和尚當中,正端坐著一個小和尚。


    真是小和尚的,至多年歲十一二歲的樣子。


    九思堂執令謝五好看到來人便一驚,他站起對身邊人招呼道:“是護國寺的四苦大師到了,來人!請大師這邊坐。”


    江湖人士議論紛紛,言語間皆是念誦之聲,盡是崇拜之意。


    七茜兒好奇,便仔細打量,見到那邊正中間坐的小和尚粉雕玉琢,還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袈裟,這可人意的小孩兒~她便犯了想兒子的癡症。


    她也不知道護國寺代表什麽,更不明白江湖水有多深,便笑著對那粉白的小和尚道:“我說小和尚,出家人不打妄語,這老頭兒被不肖子孫氣的吐血,如何便成了我氣的他?你笑,不明白這人世上的事兒,可不敢瞎說啊,瞎說小心我……”


    她本想說,小孩兒你胡說八道,老婆子我脫了褲子打你屁股之類的婆媽話,後來看到人家人多勢眾,打架麻煩,吵架人家嘴多就一準兒吃虧,便岔開話,拿著金鐧一指道:“小和尚你下來!我給你掰掰這道理!”


    壞菜!百泉山迎門叫囂護國寺?


    周遭氣氛瞬間壓抑,連個咳嗽的人都沒有,嚇的腳軟的就有一大堆。


    七茜兒舉著金鐧站立不動,那小和尚安靜片刻,便慢慢站了起。


    他身邊人具是滿麵驚色,還有人輕聲勸道:“主持,觀這女子行事作風詭異,您萬不可輕易涉險,待貧僧下去會她一會。”


    七茜兒困惑的眨巴下眼睛,心想,這幫和尚不念佛,咋?這是也要跟自己打架?


    那小和尚卻坦然念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師兄們莫要擔心,我看那女菩薩隻是嘴利,卻始終沒有乘人之危,便不妨事的,如今沒了師傅庇護,小僧~就總要長大的。”


    說完這小和尚身形微動,竟穩穩的從那彩樓跳了下來,他穿著一件極大的袈裟,如一朵紅雲落下,落地竟一粒浮灰都沒有濺起。


    周遭又是一陣喝彩,七茜兒卻驚訝的咦了一聲。自入了這倒黴江湖,她也算作是見過高手了,可那些高手給她的感覺,卻與著小和尚完全不一樣的。


    怎麽說呢,這小和尚小小年紀,竟有威壓呢。


    小和尚神色端莊,走路若踏在蓮台,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鬥台之上,待他走近,七茜兒再仔細看,心裏更喝一聲彩。


    該如何形容呢,兩輩子都沒有見過第二個生的這般佛氣兒的人,真真就放地上不用建廟,立刻弄兩簸籮香油錢都不在話下。


    小和尚長的真是太好看了,甭看他人不大,這氣質穩當的呦,幹幹淨淨就隻看了七茜兒一眼,便立刻收了七茜兒的心肝肚肺腎,這孩子奶皮子真白啊,眼睛真亮真清澈,這鼻子生的真秀氣,這嘴巴端正,端正到除了念佛,便不用說旁個人話了。


    哎?這孩子額頭生的胎記竟然是三瓣蓮花麽?


    四苦被看的有些不舒服,便合掌施禮道:“女菩薩好。”


    這般幹淨的人跟自己問好啦,七茜兒便趕緊回禮道:“好好好,嘖,你這小和尚生的好看,咋就出家了?這麽好的孩子,你爹娘也舍得?那些和尚怎麽把你騙到廟裏的……今年多大了?你額頭的蓮花兒是胎記麽?真是有佛緣的……”


    七茜兒一大堆的問題就又拋了出來,隻可憐了四苦小和尚,他打記事兒起就在廟裏呆著,會說話便開始念佛,能拿的動毛筆便跟著師傅開始抄寫佛經,這些話字麵上他是懂了,但意思就不明白了?


    站在一邊的管竹屏又開始生氣,便對七茜兒罵道:“你這長舌婦尊重點兒,你快閉嘴吧!不得對大師無禮。”


    七茜兒看不慣他,轉臉正要罵上一串長的,卻聽到這小和尚說:“卻不知道女菩薩讓小僧下來,到底有何道理要說?”


    七茜兒一撫掌就拍手道:“對對對,我喊你下來是讓你做個證人的,來來來,大家坐下,我跟你們掰掰正話。”


    作證人?


    眾僧互相看看,齊齊便鬆了一口氣。


    七茜兒說完,一伸手當做領著自己家孩子般,她便把小和尚的手拉住了。


    一邊把他往中間帶,七茜兒還不客氣的指著九思堂那幾個令主指派人呢。


    “那邊那個大高個,把你們腚下的墊子給小和尚拿來一個坐,小和尚忒幹淨一人,坐這裏本就不合適,這地方到處血淋淋的不吉利,人家出家人,可別汙了人家。”


    現場就管竹屏吐了兩口血,這又是埋汰自己呢,管竹屏伸手拍拍心口,他忍了,能把百泉山引到護國寺對立麵上,便是死了也覺著值得了。


    可護國寺眾僧人卻是滿意的,自己家小主持可不就是天生佛子下凡,世上最幹淨之人,雖他們不滿意自己主持被人拉住手,可聽這女施主一口一個老哥哥,一口一個你這孩子,想來年紀也有個數目了,如此便也能忍得。


    可憐北派執令謝五好被當做了小廝,親自上鬥台送墊子。他卻沒看到自己弟弟,早已經把腦袋埋在了銅鑼裏。


    那台上沒一會便坐成了三角,護國寺四苦大師坐在一塊緞子墊上,身邊還擺上了素點心,他身後還站著九思堂執令謝六好,而管竹屏捂著心口,就被自己徒孫扶著坐下,正在緩緩運氣療傷。


    看客們皆想,縱橫江湖也有個年頭了,怪事見到不少,卻屬今兒最奇異。


    等到七茜兒坐下,四苦便問七茜兒:“卻不知女菩薩要怎麽分辨?”


    七茜兒想了下,便對四苦道:“小和尚,才將你們說,是我氣的這老頭兒吐血的?”


    四庫大師沒說話,隻念了一聲佛。


    七茜兒便一拍膝蓋道:“冤枉啊!不是我說他,你們看他這件衣裳!”


    大家便一起轉頭就去看管竹屏的衣裳,管竹屏羞臊,就立刻用手護住胸前髒汙之處怒視七茜兒,胸中又是一陣翻湧。


    七茜兒對他哼了一聲,扭臉對四苦說:“我說是他不孝子孫氣的,還真不瞎說他,你看他這件衣裳,這是老北邊七百大鐵錢就能買到的寬麵清布,懂了吧?”


    恩?不懂!眾人齊齊搖頭。


    七茜兒就恨鐵不成鋼的道:“你們一個個的真是傻子。”她指著彩棚外的銀箱道:“那邊的銀子據說都是給我的供奉,這話不假吧?”


    眾人又一起點頭,實在琢磨不透這女子到底要做什麽?


    七茜兒此刻就得意起來了,她掰著指頭給小和尚算了起來:“不是我說,這位都八十四了,是牙齒都要掉光的一老頭兒,你看誰家老太爺這歲數要千萬裏奔波著給子孫出頭的?沒有吧!不該吧?”


    這話,要怎麽回呢?


    周圍人一想,卻也是啊!龐圖闖了禍,叫誰出來不好,叫個八十四的出來,確實就過了些。


    七茜兒可不管周圍誰點頭了,誰搖頭了,她就繼續說:“我也不是沒見過老頭兒,不說旁個,我們從前隔壁巷子就有好幾個老頭兒,那些老頭兒還沒到八十四呢,六十多就不做事兒了,人家做太爺呢!看到第三代就開始享福了。這人老了,辛苦一輩子,又養大一堆兒女,還不該著想喝啥喝啥,想怎麽發小性就怎麽發點小性?我這話沒說錯吧?”


    七茜兒拍拍手,左右看一圈拉同夥。


    當然是應該了,八十四了,現在能看到幾個八十四的老人。


    大家一起點頭。


    七茜兒拉到支持,就又指著管竹屏道:“這老頭兒跟我一樣,他也管著一個山峰呢,叫啥九霄峰的?按道理供奉銀子也沒少收吧,嘖,來來,不是我寒磣他家晚輩,大家夥就看看他這襖子?”


    大家一起就去看管竹屏。


    管竹屏一輩子老臉都沒了,什麽尊嚴都破滅了,就腦袋裏嗡嗡的,隻會無力的護著自己的衣裳。


    七茜兒一臉嫌棄:“瞧這做工,粗針大線的,這一看就是最低等的針線婆娘給做的,他給徒子徒孫賺了那麽些銀子,就是再沒良心,八十四了!八十四了!他還能撲騰幾天兒啊?老人家出遠門呢,好歹給置辦兩身見人的衣裳,不過分吧?”


    為了加大說話的力度,七茜兒還拍了幾次手表示嫌棄。


    說完衣裳,再說鞋子:“大家夥都看看,看他這鞋,老人家軟骨頭,摔一跤都能折了的歲數啊,就一雙厚麻底子鞋就給老頭打發出來了?八十四了!八十四了!他能活幾天啊!


    你玥貢山家大業大幾百年的威勢,沒的窮到這份上吧?那兩三貫的軟牛筋底子軟和鞋,給老頭置辦兩雙啊?那有點孝心也不能這樣辦事兒,這是上台給他全山死鬥來了,良心呢?”


    大家聞言,又一起去看管竹屏磨了半邊的厚底皂靴,果然……就是寒酸了些。可不就是,這老頭也算是給玥貢山扛了幾十年的旗杆子人,給人買兩雙舒服的鞋又能拋費幾個?


    七茜兒看大家同意了她的意見,便更得意了,回手她又一指管竹屏的脖頸,還有手指甲那是相當嫌棄的說:“來來來,別說我冤枉他們家孩子,看看這老先生的脖根兒,泥有三寸,再看看老先生這指甲,嘖,指甲縫這是頭年的泥吧?”


    說到這裏,七茜兒便盯著裴倒海說:“咋?我說你們不孝順,你們還不願意,好家夥!那邊棺木都預備好了,你爺都八十四了!八十四了!這輩子就油盡燈枯了,馬上蹬腿兒了,便是頭老驢要死了,還給把好料吃呢!咋?他不配?


    要是那孝順的,頭天晚上好歹燒一鍋熱水,從裏到外也得給爺搓上一頓熱乎的,手腳的指甲也修剪一下,上路呢,幹淨點總沒錯吧?他又不是孤魂野鬼?除卻這個,十三層的裝裹你買不起,三層上布的你給你爺預備了沒有?”


    江湖人士,誰不是哪兒死了,哪兒埋骨,就哪有這份講究啊?


    裴倒海想還嘴,卻無從下口。


    他是沒有給師爺預備這些,他也不懂啊!


    七茜兒看他這般羞愧,便冷哼一聲道:“你們家裏的老人沒有孝敬好,就邋邋遢遢的給打發出來丟人現眼,讓外人看了笑話,外人正義,替老人挑揀了幾句,還不是為你們好?


    個大不孝的東西!個遭雷劈的,花了老頭兒幾十年的血汗錢,裝裹衣裳都不舍得給老頭預備,還訛上我了?


    咋?你爺氣到了吐血了,我的錯?來來來,想不讓人說出短,你好歹做點人事兒啊!八十四了!八十四了!我就納悶了,死鬥的場子你家咋就這麽羅嗦……打不過,你們訛人來了……”


    七茜兒這話還沒數落完,管竹屏就一口血又噴了出來……這一口很大,下雨一樣。


    虧得七茜兒功夫好,她咻就蹦躂開了,蹦開了還不忘拉著小和尚一起蹦開。


    那動作叫一個快。


    等她站穩了,看管竹屏要倒,卻依舊不放過,教育小孩兒一般對四苦道:“小和尚,你可記住了,不是我嫌棄他們玥貢山,這人托生到世上,你可以窮,可以爛,唯獨孝道不能損半分,不然早晚天打五雷轟,你看到這老頭兒的下場了吧?”


    四苦大師完全沒聽七茜兒說話,他腦袋裏全是那句,八十四了,八十四了,八十四了,阿彌陀佛,八十四好慘,好可憐啊。


    回頭讓師兄們給這可憐的老先生預備幾套幹幹淨淨的僧衣吧,自己家僧鞋就是再不好,也比他腳上的強啊……


    七茜兒吵架贏了,自然暗爽,她最後結案道:“不是我說,這人做事就得積德行善,就得孝順父母,就得守著這世上的規矩,你看這老頭現在可憐?嘿!八十四了沒人管,這是因果來了。


    小和尚,我話不好聽,道理是實在的。他這個是報應來的,他自己就是個大不孝的!若不是他年少時飛揚跋扈,連累了父母親戚皆因他損命,他好歹也有個血親管著,死了也有個祖墳埋著,好麽~還活人呢,牲口都不如,一輩子走到八十四還不知道錯在哪兒了。”


    四苦今兒不知道怎麽了,還接上話了。


    他說:“女菩薩,他錯哪兒了?”


    七茜兒冷哼:“這天下初定,萬民才將安穩,他就出來禍害江湖挑起紛爭害人損命,此人就不忠不仁!父母親戚受他連累沒了命去,他一根獨苗長到八十四卻不知道愧疚,好歹給家族延續血脈,此乃大不孝之徒!最後,人家旁人把孩子托到他名下教養,他又給旁人的孩子教育成了暴虐嗜殺~不忠不孝的又一代,你說他是不是黑心黑肺爛透了……”


    這話還是沒說完,就見那管竹屏噗噗噗三口暴雨血,眼睛一翻他便仰天摔倒了。


    周圍沒人說話,好半天,四苦一聲歎息:“阿彌陀佛,女菩薩……老先生他咽氣了。”


    七茜兒卻不在意的說:“小師傅,按照佛家的說法,他現在該從哪邊開始冷呢,佛家說從頭涼到腳,哪就是畜生道!□□不離十呢,我們百泉山幾百裏的義亭,多少孤兒寡婦,今兒好歹收回一間了。”


    她慢慢鬆開小和尚的手,便緩緩走到目瞪口呆的裴倒海麵前說:“小子,聽清楚了吧,不是我氣的,這是我把實話揭穿了,他被你們氣死的!玥貢山,我呸!什麽玩意兒!”


    管竹屏死不瞑目淒慘的躺著,七茜兒繞過他的屍體便緩緩向著謝五好走去。


    謝五好畏懼,便倒退兩步,卻聽那榆樹娘娘說:“小子,那邊棚下的銀箱我不要,你們搬走吧。”


    眾人詫異,卻畏懼而不敢言語。


    就看那榆樹娘娘把金鐧收了,邊收邊嫌棄的說:“狗屁的江湖,狗屁的恩怨!一個個娘生爹養,偏把自己看的不值錢,一條命說舍了便舍了,都一個個滾回家去,都老老實實的孝順父母,養育兒女,明兒誰再打著我的旗號收供奉銀子,就小心我坐你們家屋頂罵上個三天三夜!”


    說完,她站起來背好家夥,左右看了一圈就大聲問:“百泉山的都聾了!”


    這句話運氣而出,自震耳欲聾。


    百泉山一脈自然是畏懼,紛紛點頭稱是。


    如此七茜兒才滿意道:“而今天下安了,明君也登基了,有老天爺庇護的好日子就來了!從今以後手裏若有富餘,就送孩兒們去讀書,以後好考個舉人秀才也是滿門的體麵,八輩兒祖宗便是死了,墳坑裏都能笑活過來。


    若有閨女的,也要細心養著,好好幹活給娃再預備一套好嫁妝,等到老了,才有你們的老酒喝!平平安安兒女繞膝,父母歡喜的好日子不過,就一個個好勇鬥狠的傻江湖黑水裏攪拌,真是……傻子!”


    這話說完,那小娘子便輕輕躍著,又往哪山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存稿,我想存稿!我想存稿!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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