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踢門墩,墩自巍然不動。


    七茜兒嘴角直抽:“您就是把這個門墩兒撇了,它還有門楣,你現下哪兒找人拆家換門去?您看這腳下三個台階,門頭四個門檔,這在前朝就是四品老爺家的宅子,您那孫兒,您那大勝有四品麽?”


    自然是沒有的。


    老太太無奈的搖頭,又氣又恨的伸手使勁點了一下七茜兒道:“你這妮,怎麽這樣古怪?咋啥話都敢說?也是奇怪了,你咋不認生呢?”


    認生?前輩子見天扯皮,一個炕沿上睡三年,您恭盆兒我都倒了無數次,跟你認生?可沒那麽多閑工夫,她得先下手把位置在這個家確定了。


    七茜兒衝老太太翻翻眼皮兒:“您還氣呢!您就沒看到門口的封條兒?一般的宅子您占了就占了,好歹您那孫兒還是個官身,他有他的體麵,明兒待我寫個款掛門口,方方麵麵不過分人家也能給這個臉。


    可您要越了禮法規矩,沾了不該的東西,那就是給兒女找麻煩了,沒得您那大勝孫兒前麵提刀賣命,您在後麵抽橋板子不是?像是這種官宅,那先來貼封條的老爺怕是早就記錄在案了,還能您來沾這樣的便宜,您想啥美事兒呢?”


    老太太略有不服的拍下門墩嘀咕:“你這妮說話忒難聽,那活著不想點美事,還叫活……”


    老太太這話才冒了半截子,就瞥到巷子口有個腦袋在鬼鬼祟祟的瞄瞧。


    喬氏手裏拿著個繡花的繃子,背著熟睡的喜鵲,正攀著牆頭往巷子裏看。


    她心情不好了,真不好了,就覺著自己的好日子從此沒了。


    前麵與她親香的報信,說老太太花五十斤糧十貫錢整了小媳婦兒回來,還說是識字兒的,那就更完了。


    老陳家稀罕啥,她是門清。


    從前屋裏就她跟那死老婆子,憑那死老婆子懷揣死藏,可她是個眼瞎的,就隻認糧,京中老行的大漆盒子她都撇一邊兒,更不用說字畫細瓷這些了,就是粗淺的鄉下見識,她糊弄她是一糊弄一個準兒。


    老太太就是想挑錯兒,她都不會挑。


    老陳家一幫沒見識,前麵整點東西也不識貨,就知道藏點表麵首飾還有糧。


    喬氏是誰?喬氏她爹從前是開針鋪的,雖小門小戶,她也是細米養大縣城姑娘,後來又嫁了街裏牙藥店家的兒子,街頭夫家,街尾娘家,喬氏一直是在蜜罐裏泡大的。


    一條商街,喬氏打小練出來的眼力,她不信任陳老四,就下死手撈拔東西,悄悄藏了找機會捎回老家去。她總覺著在老陳家腳下虛晃,自己是要走的,早晚要走,總是要走,就不撈白不撈。


    可現在不行了,這敗貨進屋,怕是還要算後賬了。


    喬氏就趴在牆頭,看著那老比帶那小比在踢門墩?還說說笑笑的,她就想不明白了?


    怎麽沒多大功夫就好成這樣了?


    喬氏心裏恨,牙齒咬的咯吱作響,就想拿手裏的針戳那倆豬狗一身的窟窿眼子。


    暗暗恨著,冷不丁那邊上來了三五個放羊回來的嬸子,這隨營跑的婦人都愛養幾隻羊兒,閑了找草窩隨意防著,等到了沒草吃,就冬日了,賣到營裏能換不少軍糧。


    她們見喬氏鬼鬼祟祟的瞄瞧,就有個大嗓門嬸子笑眯眯的悄悄過去,猛的在喬氏耳邊扯嗓問:“哎!四牛家!你趴這兒幹啥呢!”


    這嬸子喊完,也趴過來要看,她隻瞥了一眼便被喬氏揪了回去,哀求著說到:“嬸子可小點聲,若被我們老太太聽到,回頭又要收拾我。”


    這嬸子幾個才將溪口放羊,也不知道老太太聘了孫媳,聞言更加想看,便齊齊過去悄悄支脖兒看幾眼,又一起好奇回頭問喬氏。


    “呦,那不是老奶奶?一起站門口的那是誰?沒見過啊?莫不是老太太買了個伺候的?”


    七茜兒個不高,頂頭稀毛,掛了一件褂子,穿雙破洞兒鞋子,摸樣就說不上好。


    喬氏嘴巴一瞥,便露出一絲委屈來說:“嬸子們不知道呢,才將老太太小跑著回來,防賊一樣鎖了門,沒的一會兒……人家背著那麽一大袋子東西就出去了,這不,十貫錢兒五十斤糧食給我們老三家臭頭買了個童養媳……”


    “啊!這,這,瞎胡鬧,這兵荒馬亂什麽時候,能有啥好,不知根知底的……那啥?多錢兒買的?!”


    “十貫!!”


    “呦~!那您家老奶奶兜裏富裕。”


    七茜兒自也看到了人,她麵上不露聲色的對老太太點點下巴,示意示意身後這房,又示意示意左右。


    老太太心裏有算計,就怕人知道這事兒整的她討不上便宜呢,一看喬氏在那邊攏人說嘴,她就火大不依了。


    她就拉著七茜兒的手,小跑著過去,人沒到便聽到喬氏一貫的可憐裝好人的語氣在添瞎話兒。


    “……哎,也是老四可憐,一堆兒侄兒要照顧不說,還要養著我們幾個,他前麵提腦袋辦事兒,我這成日子提心吊膽,夜兒夜兒的翻身不得睡,家裏好不容易存下幾個,老太太也是老糊塗了……那可是十貫錢兒……”


    喬氏滿心的抱怨,卻沒看到那幾個牽羊的嬸子腳利索的向後移,還有那嗓門大的對著喬氏更是擠眉弄眼的。


    喬氏什麽腦子,她就覺著腦後頸一陣陰風,腳底一軟她就訕笑兩聲提高嗓音道:“也是!臭頭他們也不小了,我這也是擔心,上回他四叔回來還說讓我看個好的呢,這不沒機會麽,我就擔心這事兒,想著穩當了就出去尋摸尋摸,嗨,還是姆們老太太機靈,我……我們家老太太那最是心疼兒女的,她啊,成天省吃儉用為了誰?為了兒女……啊!!”


    煙袋敲腦殼的悶硬聲,喜鵲兒受驚,就迷迷糊糊的大哭起來。


    喬氏哎呀一聲驚叫,腦袋硬疼她也不敢跑,就立刻捂著腦袋蹲下,露出背上的喜鵲哀求:“老太太,您輕點打,別打腦袋,我背上肉多,夜裏還得起夜把喜鵲,還要喂羊,給您製飯燒水……”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次次沒咋樣呢,外人就覺著自己把她怎麽了。


    陳吳氏氣的眼冒金星,憋屈的好不難過,她不會對付這拐彎話,還真就是上手打了。


    “黑心肝兒的!叫你滿嘴抹大糞!瞧你這肚子花花腸子,成天價算計,算計!你,你等著,明兒四牛回來我就攆了你……什麽買的媳婦兒,還……還花你的錢兒?”


    喬氏趴伏嗚咽:“沒,沒有這樣說……”


    陳吳氏對她吐吐沫:“呸!你才是買來的倒家賊!你是我四牛從你男人手裏買來的敗家貨,我給你臉不想說,你卻詆毀到臭頭媳婦身上了,臭頭媳婦跟你有啥仇怨?她都不認得你!你這樣詆毀她?她能跟你一樣麽?人家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黃花大閨女,是前麵莊先生做大媒,有婚書,有嫁妝聘禮聘來的媳婦兒,你算什麽東西?你給我們老陳家做什麽了?”


    老太太恨死喬氏了都。


    喬氏本喊的慘,也不知道聽到老太太那句不對了,她忽就不再吭氣了,隻默默的趴著挨揍。


    嗓門大的那個嬸子悄悄走到七茜兒邊上拉拉她衣袖,示意她去拉拉架。


    七茜兒跟喬氏兩口子有血仇,她承老天爺恩典回來了,也不敢報仇失德,卻不預備幹涉這兩人的事兒。


    上輩子她們可沒有這一出,喬氏說買的,老太太就默認了,誰讓太太騙了人家呢。


    哦,鬧了半天兒,大家都是買來的啊。


    七茜兒低頭扯衣襟。


    那邊就有嬸子過來低聲對那嗓門大的說:“你扯她幹啥,她才是個剛進門的,也真有意思。”


    說完幾個嬸子上去,七手八腳的把老太太拉開。


    老太太被人拉的氣勢磅礴,兩條腿兒一個勁兒撲騰。


    喬氏迅速往牆角躲避,老太太一腳就上了牆,哎呀一聲捂著腳搓了起來。


    一邊搓,她對著喬氏繼續罵:“長舌婦,這是現在失了規矩,沒個宗老看著你!照從前你敢這樣嚼舌根,祠堂裏臉都給你打腫了,少調失教遭雷劈的玩意兒……”


    這老太太做多少好事,都被這嘴得罪了,幾個拉架的嬸子嘴臉都是訕訕的。


    也是,從前還好那會,村裏媳婦兒也不是不能一起做活兒,人多了你說啥都成,莊稼地,家務活,新衣裳這些都可以,可規矩大的村子,嚼人舌根卻萬萬不許。


    犯口舌是七出裏的規矩,也就是現在沒人管的時候了。


    七茜兒看老太太氣的狠了,就過去蹲下,拍拍她前胸,又拉拉她衣袖,瞥了一下巷子尾巴那房兒。


    老太太有心事兒,又心疼喜鵲,這才又呸一口,站起拉著七茜兒就走。


    喬氏的眼淚嘩啦啦的掉著,牙齒把嘴角都咬出血了。身邊有人扶她,她就掙脫開人家捂臉跑了。


    喜鵲哭的撕心裂肺的。


    她跑了好遠,這才有嬸子輕笑了一聲:“還以為是個乖的,原來是買來的。”


    按照以往的規矩,這婦人們嫁了,便以夫姓,在外,旁人就用夫姓加之本姓稱之。


    至於這婦人本來叫做什麽,一般是不怎麽與人知道,隻家人親厚人相互稱謂。那嗓門大的夫家姓郭她本姓楊,莊裏這群便叫她郭楊家的或楊氏。


    她脾氣天生不好,牽了羊就呸了一口道:“於萬家你少胡說八道,咱這些憑哪個是原窩裏的,誰家不是稀裏糊塗的就和過,當初你是咋來的當我不知道呢?真老鴰笑豬黑,那老太太就不是個好東西,你沒看到往日她怎麽欺負人家蘭香的?”


    於萬家有些小心眼兒,聞言便一鬆手拉起自己的羊就走,邊走還邊嘀咕:“大傻子!”


    “你說誰呢?”


    “說我自己呢!我是大傻兒!家裏去了!”


    “家去就家去,當誰沒個屋子呢……我不跟你一個院兒了!”


    “你愛去哪兒去哪兒,當我多稀罕你。”


    “呸!”


    “喝,呸!”


    嘿,也就是如今到處兵災,這群婦人沒得家業兼顧閑得慌了。


    老太太並不知道有人為她家裏的事兒鬧翻,她被七茜兒攙扶著往裏走,一邊走一邊埋怨:“你咋不讓我罵她了?”


    七茜兒一臉您老可真笨的表情道:“您倒是罵痛快了,從此我跟四嬸子算是有了疙瘩了。”


    老太太無所謂的一擺手:“怕她?有我呢,你怕她作甚?”


    七茜兒失笑:“對!我怕她作甚,我就是想啊……”她停下腳看老太太勸:“要是死耗子掉進自己家粥鍋裏,這飯您還吃不吃了?”


    吃啊,為什麽不吃?糧食可是隨便浪費的!掉隻耗子又咋了?興許還添個肉菜呢。


    老太太當然知道七茜兒說的不是這意思,她想不明白就納悶的提醒:“妮兒啊,你說我能聽懂的話成不?你別拐彎兒,我聽不出真假。”


    這話在老太太嘴裏,屬難得的軟綿了。


    這就好,這就好。


    七茜兒輕笑:“成!聽懂的,奶啊,往後咱自己屋子裏的事兒,咱自己知道就成了,外人知道有啥好處?她們除了笑話你,還能給你做主不成?”


    老太太不吭氣了,走了好大一段兒路她才恍然大悟般說:“嘿!你說這話我娘當年也說過,我咋給忘記了呢?”


    那誰知道。


    戀戀不舍的過了那二進大宅,這祖孫就來到巷子尾,老太太照舊搬磚砸門用腳踹。


    等進了院子這一抬眼,她們便看到一麵雕琢精美的鹿鶴延年的青磚影壁牆。


    這青磚影壁極考究,中間鹿鶴活靈活現,上方牡丹花芯雕了“禮儀仁智信孝”的字兒。


    老太太左右看看,還跺跺腳下的青石鋪墊的方磚道:“妮,還是你眼光好,甭說,這裏麵倒是實在,比那邊不差什麽,我,我上回來沒看清楚,夜裏就攀牆頭進他們屋看了一下,嘿!來晚了,那是啥也沒有了啊!”


    許是認命了,也願意相信七茜兒,這老太太就真把這家當成自己的屋子四處查看起來,一邊看,她還一邊誇讚。


    可不是好麽,從前安兒打這裏路過的時候還跟她說過呢,娘,這家多好啊,咱家要這樣就好了,他家有井,您擔水都不用看四奶奶臉色了。


    七茜兒眼眶一酸,恩,她又憋住了。


    再不能哭,哭有什麽用呢。


    辦正事吧,老太太她們現在都搶大宅院住,等到過段時日,第二批第三批……那些家眷被送過來,她們這樣的人便被一層一層驅趕著,最後住到了莊子後麵的土屋兒裏。


    人家那時候用的是什麽理由,對!就是僭越,區區校官家眷也敢住四品上官大宅。後來人有了見識才知道,僭越這詞兒多用於皇家,跟那些強盜卻有什麽關係?人家就是嚇唬你,你還真的畏懼了。


    老太太想找個識字兒的到底有道理。


    她們一群沒見識的婦人無人看護,連個家門都不會報,可不就是任由人欺負了。


    老太太轉完院子,又攀著院角的水井往裏看。再丟快石頭聽到水聲沉重,這才抬頭笑著說:“水眼兒不小,夠吃八輩子的了,妮,你眼光好,這院兒實惠。”


    七茜兒也笑,推門進了這院子正堂,那頭的那土屋子她算是不想回了。


    巷尾這院兒是典型燕京式樣,正房三間兩邊各三間兒,進門兩扇牆兒,馬馬虎虎左右一邊是柴禾垛子的地兒,一邊是牲口棚子的地兒。


    最招人稀罕的是,這院還有個三分地的後院兒,以後能種菜。


    進了正堂七茜兒左右看,這就如老太太說的真真是啥也沒有了,就有個夯實的石磨滾子橫在東屋門口,也不知道想阻擋誰,到底誰也沒有擋住,這東屋的大門都被人抱走了。


    心裏沒多想,七茜兒就學著老太太的樣,對那石滾子就是一腳,也沒出啥力氣,就看那滾子咕嚕嚕的就滾了出去,咕咚一聲又上了東牆。


    七茜兒嚇的一哆嗦,都驚呆了。


    老太太就在院裏喊:“咋啦?”


    七茜兒驚訝的看著自己的腳,覺著不對,屬實不對了,出大事兒了啊!


    這兩天她在霍家莊就覺著自己身上不對,她之前年老,腰腿都酥疼,回來都嚇傻了,就覺著年輕人合該這樣火氣,做啥都利落有力氣,可是再有力氣,當年的自己也踢不動這東西啊?


    這大號的石滾子是健驢拉的。


    聽到腳步,七茜兒趕忙穩了穩神兒,對外喊:“奶!沒事兒。”


    喊完,她腳下便憑著感覺又走到了那石滾子麵前,上去又是一腳。


    那石滾子忒輕,豆腐般的被她從東屋徑直踢到了西屋,又對著西屋牆一聲悶撞。


    咕咚!!


    “咋了!咋了!”


    老太太顛顛的跑進來,看看七茜兒,七茜兒直愣愣的看著西屋牆頭,她指指那邊磕磕巴巴的說到:“那,那頭,滾子從炕沿掉下來了,嚇,嚇我一跳!”


    老太太過去瞧了一下,看到牆皮都碰下一塊,好在這屋是糯米汁水彌縫兒的青磚瓦房,那牆上就有個白印子。


    老太太就嘀咕道:“誰這麽缺德?遭報應玩意兒,把個石滾子放炕上做啥……這有啥好怕的?你跟這呆著,我把你鋪蓋拿回來。”


    老太太說完想出去,又想起她上回進來,石滾子在門口來著啊?這又是那個遭雷劈的來過了?


    老太太說完出去了,就留下七茜兒站在當地,白著一張臉傻了半天兒,她想不明白,恩……就不想了。


    到了這會子,她才收神四處打量,見這正堂空空一個大屋,左右兩個沒了鐵鍋的灶坑依著東西房的火牆。


    這家人講究,舍得用兩個大灶。


    那東西房麻紙糊的棚頂可憐巴巴的耷拉著。也不知道哪個缺德的還在屋子角添了兩坨粑粑,看粑粑那樣已經不新鮮了,就黑漆漆的在角落惡心人。


    這人也缺德,糟蹋人家屋子不說,還在當地燒了一堆火灰,想是見沒了東西,就把人搬不走的家具當劈柴燒了。


    嘖,真是啥也沒有啊。


    七茜兒搜羅了一圈兒,最後瞧到東屋炕上好歹給剩了一床桐油抹的竹炕席,她這才露了一點笑模樣。


    這炕席可是稀罕物,是講究人家才有的席子。


    從前往後,這種的想要一床少說得花上二三兩的意思,要提前到城裏找篾匠提前倆月定,待竹席做好了還要送到紙扇家,鋪上幾幅縫好的粗布粘好,再往粗布上反複上桐油,晾曬一夏才成一鋪席子。


    七茜兒走過去蹭了一下厚灰,又翻開席子見下麵沒有毛氈墊兒,便惦記起來。


    想著往後孩兒在床上來回滾爬,這炕下生冷好歹她得整點上好的毛氈鋪上……恩,必須頂頂好的,她有錢兒了。


    等到巡查完大炕,她又撿起一塊碎磚對著炕邊一頓敲打,一直敲到邊緣的地麵位置發出不一樣的空洞聲,七茜兒臉上便徹底露了笑。


    她們這邊的傳統,家裏有點值錢的,就都藏在大炕附近。


    七茜兒跟這邊四處搜羅,老太太打院外拖著她的大筐子就進了屋,見她傻忙著,就笑茲茲的說:


    “妮這屋子,這地兒不錯,明兒你也帶我四處看看,看誰家還有講究的床,咱就搬回來,你甭擔心搬不動,我是那邊營兒裏孟萬全他幹奶,你臭頭跟他擺過香案,是正兒八經的親戚,咱有的是人手!你就隻管幫著奶把握把握,有你哥哥們能住的地兒,咱就多占幾個院兒,以後也省的給他們蓋了。”


    多好啊,白給的屋子,這下子娶媳婦聘禮有了,祖業房有了,還能給丁香補一院兒嫁妝屋子。


    七茜兒接了筐子顛顛,臉上表情便有些古怪。


    老太太看她不對勁兒,就問:“咋?你不願意?”


    七茜兒扶她坐下道:“怎麽會!卻不知道哥哥們如今在哪兒任職,身上吃的是哪幾品的米糧?我知道了才好幫他們選。”


    老太太哪懂這個,她想了半天兒才不確定說:“好像是,是校尉的將軍唄。”


    怪心虛的。


    七茜兒眨巴下眼:“校尉啊,校尉也是好幾級呢,昭武?振武?宣節?仁勇?不知道是這幾個字兒的那個?您仔細想想,還有,我……咱家那位是哪一等的校尉?”


    這又是男人話,大大的男人話。


    老太太眼睛透亮,稀罕的拉住七茜兒的手笑眯眯的說:“好孩子,你怎麽知道的那麽多啊,這話說的我竟是一句沒懂。”


    七茜兒心肝都在抖動,不習慣的,她對老太太的巴結有些受不住。


    老太太很光棍的攤手:“我哪知道那麽多,隻聽他們說,是灶屋果子的,對,就是果子!去歲好像就是個果子了!我當初聽了還納悶呢,你說將軍就將軍唄,咋是個果子將軍呢?果子這就不吉利了,那還不誰都能啃一口是吧?”


    老太太邊說邊摩挲著七茜兒的手,受苦人拉著受苦人,她倒也沒有覺著七茜兒手粗糙。


    七茜兒沒有享受過這個,便別扭的抽出手,抬頭看窗戶紙完整,她就攀爬過去,撐起窗戶換氣兒。


    邊換邊問老太太:“照您說,那就是個果敢校尉,那也是從前的稱呼,往後新朝也不知道叫不叫果敢了,恩~若是果敢,那,好歹七品了……可這七品吧,還真上不得京。”


    老太太麵色又驚又喜:“呦,果子是七品啊,就七品呢!”


    “恩,七品,少說也得七品。”


    “那還不大啊!”老太太誇張的擺開手:“你這丫頭話大的沒邊兒,從前鎮上的老爺才多大點兒,那威風的,出門就是小轎,那老爺腳底都白生生的不沾土腥氣兒呢!我可知道,那就是個九品,戴恁高帽子,你爺回回見了都嚇得……回回見了都給磕頭!嘖~老陳家男人就這個球樣兒,沒骨頭的玩意兒,給旁人磕頭還回來跟我顯擺,嘖……我都不惜的說他們。”


    七茜兒沒法接她這話,隻好笑笑說: “人九品也是入品了,拿官家的米糧,您可不敢小看了人家,人一月拿朝廷三貫五百錢兒,除這個一年人家還吃朝廷一百八十七升四鬥糧呢。”


    老太太聞言都瘋了,聲調很大的問:“多少?!”


    七茜兒隻好又把那話說了遍。


    老太太嘴唇抽了下,這才掰著指頭算了起來:“這你爺說過,先祖那會子一頭牛賣過三貫,那後來朝廷精窮了牛到貴了,從家裏出來那會子賣到十五貫。


    他八輩兒爺爺的!這鎮上老爺祖上是和尚吧?念累世經文才給這代攢這麽大的福分!一年朝廷就白給他三頭大耕牛!?”


    見七茜兒點頭,她便更嫉妒起來,好不惱怒的說:“你家臭頭從前去鎮子就想吃個油糍,那一個才一枚大錢兒,他爹都舍不得給他買,好麽!人鎮上的老爺一月吃三千個,也不怕撐死他!怪不得這朝廷精窮了呢,活該他們敗家!”


    她說完眼珠子一轉就越發好奇起來,跪著爬到七茜兒身邊,將臉俯了好低的問:“那,丫頭,你家臭頭還有他哥哥叔叔都是果子了,咱七品拿多少啊?”


    七茜兒停了收拾,坐起來回憶:“七品啊,我也是聽他們一說過,從前不能與現在新朝比,不過我想著新皇爺登基,正是重用的時候,便隻能給多了,上麵不敢給少了啊。”


    老太太拉她坐好,眼巴巴的讓她趕緊說:“你就說從前寒酸的時候,咱不說現在富裕的時候。”


    七茜兒坐下認真想了想道:“軍中的七品拿的叫軍俸,自古便沒有人文官多。”


    “這缺德的殺才,掉腦袋的沒有扒拉字兒的多?那,你就說你那軍的封兒……”


    “恩,軍俸這一般的有五等,咱就給他們都打個中等,果子校尉比軍士那些大,咱~就最少算也該月入二十貫上下,糧三石至上,除這個若跟著的主將手頭寬泛兒,還該有醬菜錢兒,春冬衣裳錢兒,置辦甲胄錢兒,一年到頭遇到寒食,冬至,端午這些節氣還應有特支錢兒,七品中上等,也能拿個二三十貫特支,除這個,遇春還該給細絹,這個少說得有兩匹,冬日還有柴薪,這個也能拿八貫左右……”


    七茜兒坐在那邊劃拉賬目,她越說,老太太麵孔越白,等到後來老太太也不聽了,就蹭蹭趴下炕,下了地套上鞋兒就往外衝。


    七茜兒愕然,趴窗戶上就問:“奶,你哪兒去?”


    老太太站在院兒裏,氣的渾身顫抖,她白著臉,嘴巴顫抖的說:“我,我去跟那個遭雷劈的拚命去!我不想活了!一天都不想多活了!!沒法活了!我冤屈啊!!”


    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手抖的指著遠處說:“前頭你家臭頭的,他哥哥們的,還有四牛的說是都捎給她了,我,我就見點糧食還有幾貫錢兒了,甭說醬菜絹兒了,我幹柴都沒多見一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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