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九章


    這劉員外看見了五家的家主,就和逢著人生四大喜事一樣了,正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遇到這種事兒,第一個是要激動,第二個,還是要激動。


    然而吧,楊尚荊這人沒有別的能耐,就是給人潑冷水的能耐不少,所以他決定,把這四句話的後麵各加上兩個字兒。


    久旱逢甘雨——一滴。


    他鄉遇故知——債主。


    金榜題名時——做夢。


    洞房花燭夜——隔壁。


    這樣就很完美了,操作好了,給人帶來的就不隻是雙倍的絕望了,而是那種絕望到看不見一點兒希望的絕望。


    所以他慢吞吞地一拍驚堂木,直接開始審案了。


    要不說麽,愚民政策就一點好,當官兒的說什麽,老百姓就跟著聽什麽,最多有點兒小農民式的狡猾,獨立思考……不對,獨立思考這詞兒有點兒高大上了,應該是一點兒自己的思維都沒有。


    所以楊尚荊一問“原告”們話,這些原告們紛紛以頭搶地,喊著自己有多麽多麽的苦楚,可是說出來的話呢,卻全都是之前刑房的那些刀筆吏教他們的說辭,總而言之,攻擊的是劉員外“殘暴不仁”,而沒有上升到“非法剝削”這個高度上。


    “青天大老爺明鑒啊,兩年前旱災,小人家中雖有良田,奈何沒有水澆地,收成不好,勉強交了賦稅,可也是家無餘糧,故此向這裏劉員外家中借了些米糧,奈何他收的是利滾利的利息,到了最後,小人隻能將家中田畝變賣了,才勉強還上了債,六十多歲的老父因此活活氣死,小人……小人也淪為了他劉家的佃戶啊。”


    “小人家中有些田畝,正在這劉家的一片水田中間,這劉家威逼利誘,硬要拿些不足數的下田和小人的上田置換,小人不肯,去年夜裏被打折了一條腿,沒法下地幹活,小人家中妻子也不過是婦道人家,如何伺候得了那許多田畝?自是當年減產,不得不借糧交賦稅……”


    換句話說,說得明白一點兒,就是這幫差點兒被剝削、壓榨得滅了族的苦哈哈們,並沒有從事情的根本層麵上攻擊劉員外,而是在肯定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個大前提之下,對劉員外“暴力催債”等於一係列違法動作加以攻擊,至於他們為什麽能欠債,為什麽會欠債……


    說實在的,別說他們了,就是擱在五百多年之後,九年義務教育都特麽普及了的神州大地上,也還有一幫搞不明白的小布爾喬亞,跟在一幫壞逼的後麵嚷嚷著封建年月小農經濟體係下的“歲月靜好”,指望他們理解,天方夜譚。


    跪在地上的劉員外一愣神,臉上就泛起了欣喜,僅僅是為富不仁這麽一條,大抵還要不了他的命,在眾多“同道”的看護下,他的功名八成也能保得住的,這樣一來,他就有了翻本的機會。


    然而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楊尚荊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又看了看五個本縣大地主鬆了一口氣的臉色,整個人心頭就是一緊。


    他也不是什麽傻子,傻子就算繼承得了家業,也不能在這幾年的功夫裏,把這麽多的泥腿子剝削成這個德行,他瞬間就明白了楊尚荊的一途,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不去觸碰“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條線,其他的大地主們就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傷害,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也就沒有必要為了他這麽個被抓出來的典型,和楊尚荊這麽個掌握著三府軍力、一縣民生的正五品郎中剛正麵了。


    別看張家來了人,可是張家那個老爺子被楊尚荊嚇得,現在還在床上躺著挺屍,根本就不敢紮刺兒了,要不是觸及到整個階級的利益,張家九成九會像死蝲蛄一樣窩在家裏,張家這麽個有人在外做官的,都擺出了這樣的姿態,其他那幾家,還用說麽?


    隨著一個一個泥腿子的控訴,劉員外的腦門子上刷刷地開始網下冒汗,雖然現在是寒冬臘月了,雖然他身上隻有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了,雖然他現在連個褻褲都沒穿,但是,他是真的嚇得出了汗。


    這個兼著縣令的郎中……這是要搞死他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往前爬了半步,就想要大聲疾呼點兒什麽,服個軟,掏些錢,總歸能讓這縣令抬抬手,然而他剛剛有所動作,兩根水火棍直接就砸在了他的脊梁骨上,喉嚨之中的求饒的話,也變成了一聲哀嚎。


    這聲哀嚎著實有些響亮了,以至於那邊訴苦的泥腿子們,聲音都為之一頓。


    楊尚荊將目光落在了這劉員外的身上,冷笑了兩聲,慢吞吞地說道:“劉員外,你有何事,敢攪亂公堂?!”


    劉員外張開嘴,剛想說話,就看見楊尚荊一派驚堂木,大聲喝道:“來人呐,把這個目無法紀、咆哮公堂的賊子拖下去,打他二十大板!”


    周邊的皂隸一聽這個,哪還管你是劉老爺還是王老爺的,現在這黃岩縣裏裏麵就一個老爺,楊尚荊楊郎中,其他的都特麽是孫子,所以兩個衙役衝上去,拖著劉員外就往外走,不多時,外麵就想起了棒子燉肉的聲音。


    沒有什麽香氣,也沒什麽臭氣,不過楊尚荊聽的是心曠神怡,而這幾個地主老爺則是一臉的深思——這個架勢,應該是要拿劉家開刀立威了,而看這個態度,應該是連殺雞儆猴都算不上,最多最多,也就是想要拿著這個老劉家開刀,給自己漲點兒民望,搏一個“勤政愛民、清廉如水”的名頭,這對他們這些大戶,根本就沒什麽損失。


    至於板子……板子還要沒打在自己的身上,那當然是一點兒都不疼了。


    板子不多不少響了二十聲,然後兩個皂隸就拖著劉員外進了屋,往地上一扔,楊尚荊眯縫著眼睛看著他,慢吞吞地問道:“你有何話說,現在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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