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禦駕前腳出了昭陽殿, 畫兒後腳便跟著爬了起來,也不管女官們捧了盥漱沐浴的用具在那裏等, 匆匆的隨便披了衣裳就往偏殿裏來。


    晴霜晴雪忙追了上去:“姑娘今兒起這麽早,有什麽要緊事情做嗎?”畫兒撐著被折騰了一晚,疲累已極的身軀,艱難的爬上偏殿窗邊的軟榻,將雕著如意吉祥圖樣的窗子打開來,伏在窗邊望著那一池荷花,方放鬆下來, 神態期盼又安靜的等著。


    “我昨兒見了這一池花骨朵就想著, 荷花開的時候,肯定是好看極了。今兒約莫著也要開了,趕緊來看,免得錯過了好景致。”回頭向她們解釋著笑笑:“你們去叫尚宮女官們來, 這樣的好景不常見的, 大家都來瞧瞧罷!”晴霜笑著答應一聲,自進宮以來,很少見姑娘有這等好興致的,便將手裏的袍子給晴雪,交代她好好服侍,便去喚整個昭陽殿的女官內侍們來。


    晴雪上前為畫兒穿上外袍,卻瞧見襟口開處, 溫玉一樣的肌膚上滿是淤痕點點,不由得心疼道:“也太粗魯了些……”話還未說完,便自知失言,羞得捂了嘴,抬眼看去,卻見畫兒一臉複雜。


    昨個夜裏,他使出手段直折騰了她一個晚上。本來,她以為是因為在偏殿裏她跑開了,拒絕了他的求歡,才讓他那麽生氣,便咬牙承受著那種仿佛毀天滅地一樣的感覺。誰知,在她昏睡過去的時候,卻聽到他在耳旁說了一句“太液池水極深,往後若沒有人跟著,不許再靠近池邊,更不許再獨自蕩舟”。此時方明白過來,原來如此。他氣的,並不是她的推拒,而是她隨便下池,沒有人保護就劃了船往池深處去。心裏隱隱有著震動,卻說不清那是什麽。這三個月,他對她百般遷就,有時神色間討好賠小心,卻都沒有這一句話給她的震撼大。今早他起來上朝,她惦記著要看荷花開,便也迷迷糊糊的醒了,朦朧中感覺到他給自己蓋好了薄錦被,又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隻是一個蝴蝶停駐般的輕吻,卻讓她心裏起了波瀾。


    門外的尚宮內侍們聽說貴妃娘娘宣她們來偏殿看荷花,都齊齊到了。腳步聲驚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畫兒,見宮人們朝她行禮,忙叫了起,讓她們各自隨意,不必拘束那麽多了。女官們三三兩兩的散在窗前,見畫兒倚窗不語,便也不敢出聲,都等著荷花的盛開。


    終於,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照在了太液池上,一池的荷葉頓時綠的亮眼。眾人都緊張起來,不由睜大了眼,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直直的盯著太液池。


    “啪”!畫兒期待的第一聲輕響終於出來了。循聲望去,隻見靠岸邊一朵粉色蓮花花芯輕輕爆開,接著那花瓣便泉水舒展一樣張開了來。一朵粉荷登時在那裏亭亭玉立,美不勝收。又是接連幾聲輕響,池裏的荷花一朵接一朵的開了,花開聲如爆竹一樣響成一片。看著眼前的美景,畫兒連眼也舍不得眨一眨,心裏隻感歎,怪不得古人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缺一不可。今日看來,確實是如此。這一池的荷花,當真是美麗到了極點。眾人都在偏殿裏舍不得離開,貪看那一池荷花盛放的美景。直到日頭爬的高高,太液池裏再沒有了那“啪啪”的響聲,女官內侍們方去做事,隻是看了這一清早的美景,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容,畫兒的心情精神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晴霜晴雪捧上衣裙釵環來,畫兒穿戴了,剛走出殿門要往配殿的書房去,卻見高遠帶了幾個小內侍過來。


    “請貴妃安,娘娘千歲。”高遠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畫兒客氣的側身讓了一讓。對於這位內務省總管大人,她自是尊重。並不是因為他是聖景帝的心腹,總覺得這位帝皇的近臣平日裏關照自己,自然也該敬重對方才是。


    “總管有什麽事情嗎?”


    “陛下命奴才來瞧一瞧,看娘娘起身了沒,在做什麽。說是今日南安侯夫人進宮來,問娘娘要不要召見。”高遠恭敬的回話。


    “南安侯夫人?”畫兒疑惑的問。她挪到昭陽殿起居,陛下已經下旨,嬪妃無事不能打擾,就連太後那裏的禮數也免了,怎麽南安侯夫人反倒可以召見呢?


    “回稟娘娘,南安侯夫人原是柳大人的甥女,和娘娘是有親戚的。故而陛下命奴才來問。”高遠解釋道。


    “原來如此。那麽請夫人到昭陽殿來吧。煩請回了陛下,隻說我今日看了會子荷花便是。”畫兒急忙說道。她在柳府的時間裏,極少見到柳府的親戚,此時聽說南安侯夫人原是柳家的親戚,長寧她們的姑表姊妹,便想見一見。


    “遵旨。”高遠躬身,回乾清宮回話去。


    南安侯夫人,是柳家主人親生妹妹的女兒,長寧三姊妹要叫表姊的人。畫兒在府中時,也曾聽她們閑談起過各家的姨表,姑表姊妹。這位南安侯夫人的小姑是西內華鄞殿的溫婕妤,今日進宮來本來是要去探望溫婕妤的,誰想聖景帝聽說,恐畫兒在昭陽殿太過無聊,便遣人來問要不要見一見。這不是正式的召見朝廷誥命夫人,因此也不用穿正式的服裝,夏天又熱,畫兒隻穿了一件軟煙羅的衫兒,霞影紗的裙子,用絲帶結起長發,一支玉簪固定好,便在最涼爽的偏殿召見了南安侯夫人。


    “臣妾叩見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南安侯夫人亭亭下拜,身後一個侍女,手中抱著一個小娃娃,也急忙跪下。


    “夫人快請起來,不必多禮了。”畫兒忙說道,女官們搬了錦墩來,南安侯夫人欠身斜坐下。畫兒細觀去,這位夫人的眉眼間和長樂有些相似,頗有幾分英豪之氣。南安侯夫人回身從侍女手中接過那小娃娃,便向畫兒說道:“臣妾一路坐車進宮,侍女在旁行走,頗為辛苦,又幫臣妾抱著孩子,乞貴妃娘娘恩典,賜她下去休息罷。”


    畫兒忙答應了,早有女官上來帶了那侍女去。畫兒見南安侯夫人如此體恤下人,和柳府的行事是一樣的,不由又多了幾分好感。“夫人手中抱的,可是嬌兒?”畫兒見那小娃娃外麵穿著淺鵝黃的小衣裳,從襟口微微露出紅色的小肚兜,頸上掛了金鎖片,便好奇的問。


    “回稟娘娘,正是小兒。前日滿了周歲,婕妤娘娘賞下了東西來,今日臣妾便是進宮來謝恩的。”南安侯夫人恭謹的回答。


    “原來如此。晴霜,把那柄翠玉的如意拿來給夫人,賀令郎周歲之喜。”畫兒忙說道。晴霜答應一聲去了,南安侯夫人忙從錦墩上站起謝了恩。“夫人不必多禮了,論起來咱們也是親戚的,不要這麽客氣才好。我看令郎玉雪可愛,可否抱來讓我瞧一瞧?”畫兒素來喜歡小孩子,在瑞士聯合國慈善醫院服務時,就常幫那些孕婦照看小孩。今日見了這小娃娃可愛,便忍不住開口問。


    “是。”南安侯夫人答應一聲,便上前將小娃娃抱到畫兒跟前。畫兒見那小孩因天氣熱,還在沉睡,便小心翼翼的接過,手臂托在他頸背上,穩穩的抱了。


    “夫人,令郎真是好看,且讓我抱著罷。還請夫人回座,咱們說會子話。”畫兒愛不釋手的抱著那小男孩,對南安侯夫人說。南安侯夫人見貴妃如此喜歡自己的孩子,也很是高興,便回錦墩上坐了,兩人又敘了一會兒話。


    “娘娘,臣妾出宮的時辰也快到了,該往婕妤那邊去。隻是……”南安侯夫人遲疑了一下,畫兒便知是有什麽為難處了:“夫人但說無妨。”


    “婕妤素來不喜吵鬧,臣妾恐小兒若到了婕妤那兒醒來,便要哭鬧的。今日原就不想帶他來,隻是禮數所在,家中又無人看管,方帶進了宮。”南安侯夫人躬身回話。


    “這不要緊,令郎先暫且放在我這裏,我替夫人看著罷。待夫人見過了溫婕妤,再往昭陽殿來抱回。”畫兒溫言答應著。


    “謝娘娘恩典。”南安侯夫人謝了恩,由女官導引著往西內去了。畫兒抱了一會子,覺得手臂有些酸,便將那小娃娃放在軟榻上,見他渾身出了汗,便將淺鵝黃的外衣脫下,隻留了紅肚兜兒,喚女官拿了一床涼被給他蓋了,方拿了書在一旁看著。


    乾清宮東暖閣書房內,聖景帝坐在龍榻上,大臣們一個一個的叫起,帝皇手上邊看著折子邊犀利的問著臣子們,雖然是初夏,每個回話的大臣額上都淌著汗,也是因為聚精會神的謹慎回話。這位帝皇可不好伺候,先帝的優柔寡斷,心善寬厚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


    “卿上本參奏,二等伯李氏父子強占民田,欺壓百姓致死一事,依愛卿看該如何處置?”聖景帝邊批著折子,邊問躬身立在下麵的禦史。


    禦史想了一想,將這件案子在心裏麵過了一遍,方回話說:“啟奏陛下,依帝國律法,二等伯強占民田,欺壓百姓致死一案,應削爵罰金,歸還民田,安撫百姓,嚴懲不怠。”


    聖景帝冷笑道:“削爵罰金?百姓的人命,難道就隻值這個削爵罰金嗎?”禦史不敢吭聲,卻又聽帝皇說道:“傳旨,李家父子,李清降為末等男爵,李容下獄,抄了他的家!所奪田地,悉數歸還百姓。隨主行凶的家奴一並處死,李家後世子孫,若無大功不得襲爵!也該讓那些養尊處優的世族們看看他的下場!另,督察院和三省三司,會同審視帝國律法,將不合理處改了來,再遞折子讓朕瞧!”


    “領旨!”禦史領了旨退出去,深知這位帝皇六親不認的脾性,也不敢再提李家的女兒是陛下後宮嬪妃,是否酌情減罪的話。隻退出書房時,偷偷擦了一把冷汗。在外頭等叫起的大臣們都是知道此事的,見禦史出來的麵色,便知道李家要不行了,一個個謹慎回話。


    眼見快到中午,聖景帝撂下正在奏對的大臣,叫過高遠來:“去瞧一瞧,看昭陽殿在做什麽。”高遠領旨去了,大臣們見了,都在心裏暗道貴妃聖眷日隆。近日裏朝野議論紛紛,帝皇三個月內隻召見貴妃,已是大大的不妥了。有人上書諫言此事,被聖景帝丟了一句“朕之家事與卿何幹”,然後便發配到了邊塞之地去了。此後眾人也隻敢在私底下議論,再不敢提起。帝皇雖然尊重清流,對諫言上書極為寬容,但此事似乎是陛下的逆鱗,誰碰了誰倒黴的。


    高遠回來,回稟說娘娘在看書,南安侯夫人已到西內去了。帝皇便丟下禦筆道:“擺駕昭陽殿,這樣成日裏看書,與眼睛卻是不好了。朕瞧瞧去,賜眾位愛卿午膳。”大臣們謝了恩,恭送聖景帝出了乾清宮。


    禦駕到了昭陽殿,見女官內侍們俱都屏聲靜氣的,想是畫兒在休息,便搖手止住通報。沈尚宮回說娘娘在偏殿,聖景帝便帶了人往偏殿來。剛到了殿門口,卻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小乖……別哭……”抬眼望去,卻見畫兒懷裏抱著一個紅肚兜兒的小娃娃在哄著。聖景帝不禁怔了一怔,站在了殿門口。畫兒背對殿門,專心哄著那小娃娃,也沒有瞧見有人來。晴霜晴雪瞧見,正想提醒,卻被帝皇用眼神止住。


    小嬰兒被溫柔的哄著,漸漸的止住了哭聲,趴在畫兒的肩上,小手揮舞著,抓住她頭上的玉簪便拔了下來。原本被梳成髻的長發頓時散落在肩上,小嬰兒一手抓著玉簪興奮的揮舞,一手抓了一縷頭發就往嘴裏塞。


    “小笨蛋,這不能吃的。拔了我的簪子就這麽高興啊?你餓了是不是?”畫兒連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從他嘴裏拿出自己的頭發。小娃娃興奮的張開小嘴,露出已經長出來的小牙,“咯咯”笑了。


    “快看快看,他笑起來好可愛……”畫兒興奮的轉身叫晴霜晴雪來看,卻瞧見了殿門口的聖景帝,笑容頓時凝在了臉上。聖景帝看著那個笑容,不禁想起了博雅樓上畫兒說“他笨”時的那一笑,兩個笑容俱是一樣的粲若春花,麗若朝霞,他看得心蕩神馳。一旁的女官內侍們瞧見,也不禁驚豔,就是這麽燦爛的一笑,讓後宮那三千粉黛全無了顏色。


    “畫兒——”聖景帝情不自禁的喚出了口。


    “陛下聖安。”畫兒抱著小娃娃屈膝行禮,讓聖景帝再一次有了挫敗。


    “這是誰家的?”帝皇走到她旁邊,瞧瞧那小娃娃。自她入宮以來,他何曾聽到過方才那樣的嬌嗔笑語?帝皇瞪著那安安穩穩趴在畫兒懷裏的小子,心裏不禁有些不平了。


    “回稟陛下,是南安侯夫人的。”畫兒剛回了話,就有女官來說,南安侯夫人在宮門等候,因見禦駕在此,就不來行禮了。畫兒猶舍不得那小孩,聖景帝越發不忿,將那小娃娃丟給高遠,命他抱給南安侯夫人。高遠領命去了,暗笑陛下這醋吃的真是沒有道理。


    在昭陽殿用過了午膳,趁著畫兒午睡,聖景帝叫過高遠來:“等娘娘午睡起來,宣太醫到昭陽殿來。”本來,她的身子被毒侵過,原想著慢慢給她調養,是藥三分毒,用急藥的話容易傷身,隻在每日的膳食裏適量的補起來。趁她睡時也給她搭過脈息,隻覺得輕微積弱,那千針結絡對她身體的損傷很大,陰氣侵入髒腑,體質虛寒。原想著子嗣等她身子好些再說,畢竟孕育孩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怕她身體受不住。可今日看來,一個孩子,可以讓他更能留住她的人,她的心。


    九華帳被密密實實的掩著,畫兒倚坐在床榻上,心中轉著念頭。自己這幾日沒病沒痛的,而且自己也是醫生,幹嗎要叫太醫來?帳外傳來恭謹的聲音:“請娘娘伸出手來。”是他?太醫院的黃醫正,自己進宮前去長公主府上的那回,就是碰到他在給長公主看病用藥。自己看了藥方,還往上麵添了兩味,他對自己的藥理讚不絕口,偏偏今日是他來。


    畫兒從帳中伸出手去,再一次腹誹這惱人的禮數。看病就是看病,醫生病人都堂堂正正,心裏存的是救死扶傷的念頭,有什麽不好見人的?偏要躲在帳子裏,遵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真是沒有情理!黃醫正轉過頭去,伸手搭了脈,便退出了內殿。


    “如何?”聖景帝在外殿等著,換下了龍袍,看上去頗為閑適。手中正拿了一卷書,見他出來,便開口問道。


    “啟奏陛下,若臣診得不錯,娘娘的鳳體應是受過劇毒侵蝕,陰寒入腑,整個體質被改變。且應是用的千針結絡解毒,不然對身體髒腑的損傷不會如此大。但看樣子已經調養過好一段日子了,如今又是夏季,沒有什麽大礙的。”黃醫正跪下,小心的回著話。


    “嗯。愛卿開個方子,盡快調養貴妃的身體,拔除陰寒之氣就是。”聖景帝說了一句,黃醫正心領神會,明白帝皇是想盡快有子嗣,便開了藥方呈上。


    “每日的湯藥都要卿親自來熬,不得假手他人。若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愛卿也是在太醫院多年的人了,知道有什麽後果。”聖景帝看了那方子,淡淡的說了一句。


    “遵旨。”黃醫正聽了這話,便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了,忙伏地應了一句。


    “啟奏陛下,”晴霜從內殿出來,蹲身傳話:“娘娘要奴婢來問一聲,可否瞧一瞧藥方呢?”


    “可以,拿給娘娘瞧吧。”聖景帝原就不打算瞞著畫兒,便把藥方遞了過去。


    晴霜接過了藥方,便回了內殿,過一會子又出來說:“娘娘說她不愛喝苦藥,請問太醫,可否在裏麵添上一味蜜梗草呢?”


    黃醫正想了一想,這蜜梗草是極常見的一種藥草,味道極甜,卻有一種特性,便是藥性薄,幾乎不和其他任何藥草有什麽作用。因此,有些怕苦的病人便利用了這種特性,把蜜梗草熬進湯藥裏,喝著也容易下口。看來這貴妃娘娘也是懂一點醫道的。想到如此,黃醫正便向聖景帝說:“陛下,蜜梗草藥性薄,於湯藥沒什麽作用,隻是味甜而已,添進去應不妨事。”


    “嗯,既然貴妃不愛喝苦藥,那就添進去吧。”聖景帝聽太醫如此說,便答應了。


    晴霜進內殿回了話,畫兒聽了,一口氣鬆下來,倒在了錦枕上。今日她一瞧那藥方就知道了,那是調養女子體質的藥。看來,聖景帝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她有孩子。蜜梗草,與別的草藥沒有什麽作用,但她瞧見那藥方裏有一味極少用的笙麻。笙麻和蜜梗草熬在一起,是極好的避孕藥,對女體沒有什麽損傷。這是還在七絕穀時,她與醫聖討論藥理時,醫聖無意間提起的,說是從一本孤本醫書上看來,幾乎沒有大夫知道這個方子。既然是孤本的醫書,那黃醫正料想也不知道吧?她方才讓晴霜出去問可否添上蜜梗草時,心嘭嘭跳的厲害,就怕被識破了。幸好,沒事,自己暫且逃過一劫。畫兒苦澀的閉上了眼,心中開始打算著怎樣才能擺脫這樣的生活。


    “娘娘,李修儀在殿外求見娘娘。”畫兒正在書房裏看書,沈尚宮在門外通報了一聲問道:“娘娘要不要見?”


    畫兒歎了口氣:“請李修儀到偏殿吧。我立刻就過去。”聖景帝有旨,嬪妃無事不得到昭陽殿,李修儀來這裏,必定是有要緊的事情了。雖然她不愛與那些個嬪妃們來來往往,沒事聊些什麽首飾打扮穿著,再比較一下誰最受寵,但也不想在這種地方結下了仇家。


    畫兒放下手中的書本,帶了晴霜晴雪往偏殿去。


    “臣妾拜見貴妃娘娘,千歲。”李修儀見畫兒來了,縱然心裏恨得要命,但仍是依著規矩行禮請安。今天她來是有求於人,不得不低頭了。


    “李修儀請起,不必多禮了。看座。”畫兒急忙說道,沈尚宮捧上茶來,兩人分主客位坐下。李修儀瞧著畫兒,見她穿了軟煙羅的襖,輕虹紗的裙,頭上隻別了一管翡翠簪,越發清麗,不禁心中暗暗妒恨。這軟煙羅,輕虹紗,要十個織娘費上半年的工夫,才能織成一匹,滑得在手上幾乎拿不住,輕軟得像花瓣兒一般,她隻有一件是軟煙羅做成的,每到難得的日子才肯拿出來穿。今日卻見貴妃把這當便裝穿在身上,心中又氣又妒。再看杯中的茶,是極品的君山銀針,一年也隻出四兩的,向來隻有太後和陛下才能用,在昭陽殿卻被當來待客,不由越發氣極。隻是她心中想著,眼裏卻淌下淚來。


    “娘娘,臣妾今日厚顏來見娘娘,實在是有事相求,望娘娘垂憐!”李修儀眼中垂著淚,哀哀哭泣。想到自己家中的窘境,也是悲從中來。


    “修儀且先別哭,有什麽事情先說就是了。”見李修儀哭得哀哀切切,畫兒不禁慌了手腳。她對哭泣的人最是沒轍,若是小孩還可以哄著,是大人可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一旁女官上前奉上紗絹,李修儀拭了拭淚方說道:“啟奏娘娘,臣妾的父兄日前因臣妾一時得陛下憐寵,便驕矜起來,搶占了幾畝田地,被禦史參奏了上去。陛下龍顏大怒,竟要抄臣妾的家!懇請娘娘看在臣妾的薄麵上,向陛下說幾句情,好歹保住李家基業罷!”李修儀離座跪了下來,剛擦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梨花帶雨的模樣看得畫兒為難。自己不想攙和到他的後宮嬪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裏麵去,可人家跪在這裏哭成這副模樣,可又如何是好?


    “修儀請先起來吧!這樣跪著,我們都不好說話的。”畫兒先把李修儀扶了起來,決定拖一拖再說:“修儀的胭脂被淚化開了,沈尚宮,麻煩你們先服侍修儀打理整齊了再來說話。”


    “是,娘娘。”沈尚宮答應著,帶了女官扶著李修儀往配殿洗漱去。


    “我的天!今兒怎麽碰上這種事來!”畫兒見李修儀被扶下去,終於顧不了貴妃儀態的趴在了梨花木的小桌上。


    “姑娘,這事兒我倒是聽說了。這幾天宮裏傳的沸沸揚揚,各宮都知道了,隻是昭陽殿戒備森嚴,女官內侍們又不多嘴,才沒讓姑娘知道。”晴雪上來說道。自畫兒入宮之後,人前她和晴霜稱呼“貴妃娘娘”,沒人的時候就又改成了出閣前的稱呼了。


    “是。李修儀的父兄仗著女兒得寵,就強占百姓田地,還鬧出了人命,被禦史參奏了一本,結果陛下判了他們削爵下獄,還要抄家!依我看,姑娘不要管這件事兒的好,他們這混水,不趟也罷!”晴霜也在一旁說道。


    “嗯,這樣草菅人命,為了田地就害死人的,也不值得同情了。”畫兒聽了這話,也點點頭,心底拿定了主意。以前讀書的時候總是想,古代“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真是混帳!可現在看來,這也是有用的,起碼可以用來當作借口,畫兒第一次發現,這句話念起來挺順當。


    送走李修儀,看著來宣旨的內侍遠去,畫兒默默的坐在榻上。今日,又領教了帝皇的冷酷。方才,她正想拿話來回絕李修儀的請求,乾清宮的內侍臣帶著聖景帝的口諭到了。“緞聆殿修儀李氏,不守婦德,擅擾貴妃,後宮不得幹政,著往長慶宮侍奉太後,挪居上陽宮。”從主位修儀直降到美人,李修儀當場昏了過去。畫兒也愣在那裏,內侍請了安退出,她方才茫茫然的到書房裏來,卻是再看不下去了。上陽宮,那是什麽地方?“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怪不得人都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帝皇對自己的嬪妃且如此這般無情,更何況其他呢?再想到綺英,畫兒心裏麵一陣涼。


    這日晚上,她沉默得多,帝皇自然也察覺到了,想是白天李修儀的事情讓她不痛快,便也沒有開口問。流蘇的帳子中,她欲沉沉睡去時,卻突然睜眼向他說:“過兩天,我可不可以出宮去慈恩寺?”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來?”他挑眉。


    “進宮前,在慈恩寺抽到了一支簽,我想去還個願罷了。陛下如果不準,也就算了,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畫兒倦倦的說。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自從那日在偏殿門口看到那驚心動魄的一笑,他便不再叫她“愛妃”了,卻換成她的小名“畫兒”。


    “謝謝陛下。”她重又閉上眼。


    “睡吧。”他擁著她,輕輕的拍撫著。畫兒閉著眼,明明疲倦已極,卻沒有什麽睡意,腦中一直閃著那日在慈恩寺抽到的簽——“出巢新來靈巧燕,歸於宮闕帝王家”。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一支簽,又能代表什麽呢?李修儀一夜之間被貶到了上陽宮,命運在帝皇的一念之間改變。那麽現在,她也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能不能成功,她都要試一試。宮廷的黑暗,帝皇的殘酷,在在都讓她害怕,驚懼。自己有夢想,渴望著自由,也可以養活自己,並不是那些隻能依附著男人生活的傳統女子。既然如此,就賭一賭吧!畫兒捏緊了手裏的玉佩,下定了決心。在外麵生活不能沒有錢,這塊玉佩是她所有的首飾裏麵最大也最不起眼的一件。如果拿那些名貴的出去,肯定很快就會被發現,隻揀了這一件,想來是比較保險的。畫兒閉了閉眼,再次為自己打氣,再睜開時,眸中已滿是堅定——


    “晴霜,晴雪,我有話對你們說。”


    聖景十年初夏,當朝皇帝承乾宮貴妃駕臨慈恩寺拜佛還願。這位貴妃進宮三個月來,椒房獨寵,上愛逾性命,如今既要出宮,京畿衛,禦林軍三日前便開始了布防。自宣德門到慈恩寺,一路上重兵把守,刀槍林立,當今愛將,隨明王征夷狄的大將軍傅遙親自護駕。貴妃出宮的前一天,錦衣鎧甲的武士們已經將慈恩寺裏裏外外清查了,縱然慈恩寺受皇家香火供奉,但這次來拜佛的人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有一絲懈怠的。宮外小心翼翼,昭陽殿內,氣氛也有一絲緊繃。


    “記好了嗎?不要出任何差錯。”畫兒細細的叮囑著,這是個極險的法子,能不能成功她自己也沒有把握。原本,是萬萬不該把晴霜和晴雪拖進來的,可沒有她們,自己脫不了身;即使能成功的逃走,帝皇也一定會拿她們開刀。畫兒心中煎熬得緊,既不想讓她們跟自己一起陷入險境,可不趁這個機會走的話,下次出宮,又不知是何時。


    “姑娘放心。我一定做好就是。”晴霜點點頭。畫兒滿心的憂慮,自己想的法子極簡單,又極險。明兒“看守”自己的,是大將軍傅遙,傳說他智計百出,是聖景帝的愛將,與其用那種複雜的計策,不如用最簡單的方法——調虎離山。隻是,那痕跡一定要做的完美,不能讓傅遙看出一點破綻來。


    “陛下駕到——”外麵傳來通報聲,三人急忙向殿門口走去。明天,一定要小心。畫兒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今晚不能在神色間露出破綻。


    翠華搖搖,節鉞堂堂,隨著儀仗一對對一列列的出了宣德門,恭候在門外的百官命婦們心中越發疑慮。當那明黃色繪著九龍騰雲的玉輅出現時,所有的人都震驚了,帝皇再一次毫不掩飾的表現出了他對貴妃的寵愛。三個月的專寵,連番的恩詔,如今用天子的儀仗玉輅送貴妃往慈恩寺,絲毫不在意言官和清流會說些什麽。看來,隻要貴妃誕下皇兒,就一定會正位中宮了。龍騎尉,虎賁衛,錦衣衛,京畿三衛各著服色,侍駕而行。一旁伴駕的六尚女官手中捧了如意,鮮花,素果,香爐,各色供佛的品物,也是整整齊齊。慈恩寺前早擠得人山人海,見這一片錦繡香煙浩浩蕩蕩鋪天蓋地的來,不由都跪了下去,齊呼“千歲”。


    “隻沈尚宮帶捧著供奉的人同我進去即可,莫擾了佛門清淨。”畫兒在玉輅內低聲吩咐,外麵女官答應一聲,傳了娘娘的旨。宮人們拉起錦帳帷幔,畫兒下了玉輅,傅遙奉命隨駕,寺中早已布防。慈恩寺方丈住持帶了寺中修行的和尚迎出來,彼此見了禮,便往大雄寶殿去。


    將鮮花素果供在佛前,畫兒跪在明黃的墊子上,手中持著香,心亂如麻。她一向是無神論者,可今日跪在佛前,也不禁在心裏默默祈求,但願今日的計劃能成功,一切順利罷。倘若順利走脫了,不要連累到任何人,也願那人此後平安。想起此刻正在宮中的帝皇,畫兒也不禁黯然。昨夜他百般叮嚀,今日不要累著,早些回宮,看出意外。她心下感動,三個月來,坦白說,自己對他從來都是敷衍。一個帝皇,對你小心翼翼的討好,給了你所有他能給的,還有什麽好求的呢?如果她是平常的女子,隻怕早已動情了罷。隻可惜,她真的不能,也不想待在那裏。有綺英的關係,有李修儀的關係,有那群後宮嬪妃和太後的關係,最重要的是,她還抱著一絲希望,可以回家。


    在正殿上了香,拜了釋迦牟尼佛,又拜了彌勒佛,阿彌陀佛,接引佛,盧舍那佛,再到觀音殿拜了四尊觀音和韋馱,六尚女官便奉了駕到收拾好了的清淨廂房休息。畫兒在榻上倚坐下,隻留了晴霜晴雪在身邊,便將六尚女官都遣出房去。她在承乾宮昭陽殿一向也是如此,故女官們都習慣了出去守在了外麵,傅遙奉旨,一步也不敢擅離。龍騎尉們都守在了院外。


    “晴霜,到咱們進宮前去的地方替我求支簽罷。晴雪,你同沈尚宮帶六尚女官們去,將供奉的物品給慈恩寺外那些乞討的人們。”畫兒吩咐著說。


    “遵旨。”晴霜晴雪行了禮退出去,各帶了幾名女官走開了。畫兒在心裏麵默默念著,千萬千萬,不要出差錯。


    不一會兒,突然聽到了尖叫聲起——“有刺客!有刺客!”寺內布防的衛士們都往那個方向奔去,畫兒也驚惶失措的對屋外喊:“煩請將軍去瞧一瞧,看我身邊的女官們是否無恙?”傅遙雖然心思縝密,智計百出,但今日他奉駕之前,聖景帝特地召見,再三吩咐他小心行事,待奉駕出了宣德門,他見了那儀仗,也明白了自己護衛的是何等人。此刻聽到了前麵喊聲,不由也有些慌亂,但畢竟是將軍,鎮定著隔屋答道:“陛下有旨,臣護娘娘鳳駕,若無十萬火急之事,不得擅離一步!”


    “傅將軍,我也聽說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一句的。那兩名女官猶如我親生姐妹,若她們出了什麽事情,我是斷斷不會罷休的,還請將軍過去瞧一瞧,我這裏有六尚女官在,又有龍騎尉守著,料想不會有事。”畫兒此刻方表現出了貴妃的派頭,傅遙知道這位貴妃娘娘是不能違抗的,隻得嚴命龍騎尉守住院子,方往前麵奔去。


    畫兒迅速拿出事先藏好的銀針,她的時間不多了,晴霜晴雪還在外麵,必須要快。門外剩下的幾位女官聽到娘娘傳喚,急忙進來了一位聽吩咐。畫兒招手叫她到跟前來,那女官湊到畫兒嘴邊,還未聽清楚娘娘說了什麽,身子一麻,就昏了過去。


    “尚儀!尚儀!你怎麽了?”聽到屋內貴妃驚惶失措的叫聲,其餘的女官也急忙衝了進去,一眼便看見貴妃手裏扶著昏倒的女官。幾人湊近去瞧,卻都覺得身上一麻,失去了知覺。


    畫兒拔出銀針,重新藏好,事不宜遲,急急的開了門往院子深處跑去。她上次與晴霜晴雪來慈恩寺的時候,便知道這院子深處有一個狗洞,掩在深草間,不易被人發覺。那些龍騎尉,虎賁衛大概再想不到,有人放著貴妃娘娘不做,偏要爬狗洞逃走吧?突然,身後一道勁風襲來,畫兒回頭——銀光閃過,大變陡生。


    聖景十年初夏,貴妃於慈恩寺上香遇刺,刺客主使者京都李氏。天威震怒,遂滅李氏九族。滿門無人幸免,主犯五馬分屍,上陽宮李美人,白綾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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