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少年相視一笑,年紀較小的那人一擰秀臉,轉向甘平群笑笑道:“兄台尊姓台甫可肯見告?”


    “啊,小姓甘,字平群,不敢請教二位。”甘平群料到對方年紀很輕,萍水相逢,也沒有隱瞞的必要,索性把真姓名告知。


    年少的指向年長的答道:“他姓桂,名桐君,我姓秋,小字東籬,我們倆是剛結識不久的朋友,走到這裏恰巧餓子,恰巧又捉到這隻小綿羊,哎,將就一點罷,沒鹽沒醋,隻好烤著吃,快熟了,甘兄也恰巧趕到,看來三人還是吃不完,最好多來幾人也吃得熱鬧些。”


    他說得很快,但每一字都如圓珠落五盤,十分清脆,使聽到人並無模糊的感覺。


    甘平群目視這位姓秋的少年,覺得臉孔很熟,聲音也象在那裏聽過,連那桂桐君的音容笑貌也不陌生,就是想不起來在那裏見過。


    秋東籬見他目光注視在自己臉上,不覺熱烘烘飛起兩朵紅雲,唇皮微翹道:“甘兄你好奇怪,盡看我幹嗎?”


    倔這分神情,十足是一位少女,甘平群愣了一愣,暗忖莫非是她,但她是銀袍總巡察的孫女,怎會獨自扮成少年,來這苦寒的漠北?


    他這念頭一動,越看越覺得秋東籬象銀袍總巡察的孫女菊兒,卻又不敢相信是菊兒,茫然地說一聲:“小可果然有幾位同伴,但他們走得太慢了。”


    秋東籬笑起來道:“你這樣看人,可是覺得我象你的同伴?”


    “不!”甘平群趕忙搖頭道:“不象,不象!”


    秋東籬“噗”一聲笑,由衣底下抽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割下一隻羊腿送到他麵前,笑道:“甘兄是客,你先請。”


    甘平群接過羊腿,目光所及,但見對方指瘦若青蔥,柔若無骨,潔白如玉,心下暗自稱奇,搭訕道:“秋兄口音極象吳越人士,不知仙鄉何處?”


    秋東籬笑道:“你走過不少地方吧,我果然是蘇州人,你猜對了。再猜這位桂兄看看。”


    甘平群目光投向桂桐君,但見他長得杏臉桃腮,娥眉星目,不但是麗,而且近乎豔,心想世上怎有這樣一付女人相貌的男人?


    但他到底是無綺念,一瞥之後立即正色道:“桂兄口音似是齊魯一帶。”


    “你錯了,你原籍卻是駱馬湖。”秋東籬神秘地一笑。


    甘平群俊臉紅道:“果然是猜錯了,還好相差不遠。”


    桂桐君微微頷首,輕啟匏犀道:“由駱馬湖進人齊魯,也不過是二百裏路程,我們常常去遊覽,甘兄聽我帶有齊魯口音,也並不算錯。”


    秋東籬忽然問道:“甘兄大概武林人物吧,不然怎敢獨行荒山,又走過那麽多地麵。”


    甘平群笑道:“實在不敢相瞞,小弟略諳技擊之道,但秋兄身懷利器而神清如水,應該是此中高手,保必自秘不宣?”


    桂桐君吃吃笑道:“你二人真是誌同道合,慧眼識慧眼,我看不如結個兄弟罷。”


    秋東籬秀臉一紅,卻是秋波蕩漾向甘平群一瞥,笑道:“隻怕小凝高攀不上。”


    甘平群一想,結拜金蘭並不是兒戲的事,在這萍水相逢,隻能算是羊肉朋友,怎好結下這份生死交情?但對方是恁地謙虛,話裏分明已露出允意,自己不善詞令,怕得罪了對方,趕忙陪笑道:“秋兄仙露明珠,玉堂金馬之客,隻有小弟才是高攀不上。”


    桂桐君笑道:“夠了,誰也別說客氣話,古人撮土為香,你們就地拜了吧。”


    甘平群一愣道:“這樣太過份草率。”


    秋東籬接口道:“可不是麽,我就說過不敢高攀。”


    甘平群臉嫩,經對方用話一擠,不覺俊臉飛紅,著急道:“小弟並非此意,秋兄既肯折節下交,小弟無不從命就是。”


    秋東籬綻開笑臉,向他瞥了一眼。


    桂桐君趕忙接口道:“甘兄貴庚多少?”


    甘平群隨口答道:“小弟是甲辰年九月初七日寅時生。”


    秋東籬脫口叫道:“我在丙午年九月初八時子時,比你小了兩歲有多,隻能算是弟弟。”


    “這怎麽可以。”甘平群忽然成為對方的義兄,頓時受寵若驚之感。


    桂桐君一聽二人報出年庚,已隨手撮起三小堆尖土,聞言笑道:“天意如此,有何不可,年長的是居右,趕快跪下聽我讚禮。”


    這真正是硬拉鴨子上樹,甘平群為了吃一頓肥羊,卻被捉弄與對方結為兄弟,本來也沒甚不妥,但終覺有點牽強,情麵推辭不得,隻好跪在秋東籬左側。


    桂桐君一臉正色,鄭重其事地喝道:“對天三拜,一即首……再叩首……三叩首!”


    他眼看二人拜畢,續道:“你二人跟我念誓詞,我念一句,你們念一句,但念到姓名、鄉籍、年庚的時候,我以某某代替,你們便各念各的,好吧。聽著……”


    “義結金蘭人某某某……生於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籍居某地……今與某某在皇天後土之間結為兄弟……此後患難相扶……生死與共……姻婭同心……”


    甘平群急道:“結義的事,怎把婚姻也扯了上去?”


    桂桐君正色道:“立誓休得打岔,過一會我再解釋。”他待甘平群念下“姻婭同心”四字,又繼唱:“……若有異心……神天共鑒……謹誓……”


    二人念畢,桂桐君唱出“三叩首”,隨又唱道:“相對八拜,一叩首……二叩首……八叩首。”


    他看著二人拜畢,神情鬆了下來,吃吃笑道:“這番大功告成,換貼的事到今夜住宿時再產,目下吃個爽快,然後一道兒走。”


    甘平群也笑道:“桂兄方才未知我二人結拜,莫非有所嫌棄麽?”


    秋東籬“哼”一聲道:“你有了一個好哥哥,不願和我們結拜才是真話。”


    桂桐君俊臉頓時紅得象一片晚霞,低頭猛啃羊腿。


    甘平群心頭暗自奇怪,笑笑道:“秋弟弟,你把桂兄嘲得這付樣子,難道還有什麽隱衷?”


    秋東籬搖晃著腦袋道:“這事暫時不說,你究竟由什麽地方來到這裏,還沒告訴我哩。”


    這三少年邊吃邊說,不覺已經塞飽了羊肉,甘平群摩摩肚皮,笑道:“委屈了肚兄大半天,這番總算是好了,桂兄和秋弟若果沒甚要事,一道去看看我那幾位同伴也好。”


    秋東籬攤開一張汕布,包了吃剩的羊肉,叫一聲:“桂兄,跟他走!”


    甘平群雖在擔心追不到紫鳳女和同行三女,但新結識這兩位美少年,卻令他帶著幾歡悅,一步領先,飄然已回到留下記號的大樹,猛見一個“鳳鳥卸環”的記號指向正南,不禁愣了一愣。


    秋東籬詫道:“哥哥你又怎麽了?”


    甘平群急向大樹的另一側看去,見自己留的“羊尾桂環”暗記已被兵刃削平,不禁愕然道:“這就奇怪了,我留下的記號已被同伴削平,誰又留下家母的記號在樹上。”


    桂、秋二人已知其平群由冰雪堡救人和追蹤尋母的事,聞言也大感突然。桂桐君更是著急道:“能否知道你的同伴走往何方?”


    甘平群沉吟道:“照說他們見了我的暗記,該往東南才是道理,但這樹上忽留有家母的記號,難道她們發覺方向有誤,故意留這記號教我往南走?”


    秋東籬秀眉蹙得象兩條春蠶,搖搖頭道:“這鳳鳥銜環的記號,決不是方才留下,你要是不信,可劃一個同樣的記號比較看看。”


    甘平群漫應一聲,運起指勁在樹上勾了幾筆,仔細一看,發覺原有的記號,刻痕略帶枯黃,新刻的則少了這樣現象,不禁失聲道:“秋弟弟,你果然聰明,這是什麽道理?”


    秋東籬麵帶憂色道:“我隻怕你上別人的當了,你是不是曾發現另一個同樣的記號?”


    “是。”甘平群驚恐地指出自己暗記的部位,正色道:“我就在這裏看到鳳鳥銜環,然後換上羊尾為記,這時羊尾已被去掉,卻在另一麵看到鳳鳥銜環,這事豈不奇怪?”


    秋東籬秀眉一皺,沉吟道:“你試回憶一下,先看到的鳳鳥銜環和眼前這個比較,那一個舊些?”


    甘平群思索有頃,臉上浮現驚異之色,道:“竟是先看到的較新,眼前這個較舊。”


    秋東籬點點頭道:“那就對了,肯前這個本來就刻在這裏,被人在顯眼的地方另刻一個,你被那仿刻的吸去全部心思,竟未發覺這個原來的,於是,留下你的記號,指引你的同伴走往東南,實際上令堂卻是走往南方,這是莫大的錯誤。”


    甘平群驚道:“什麽人這樣缺德?”


    秋東籬失笑道:“誰懂得這些記號的意思?”


    “啊!那該死的牛鼻子!”


    甘平群被他一語提醒,立即想起在後營子遇上的中年道上大有可疑,因為那道士不但懂得“落毛鳳”的意義,並且在金雲鳳說知道意義之時便掉頭而去,若不是他先走一步,仿劃相同的記號騙人,還有誰故意惡作劇?


    桂桐君也顯得十分焦急,趕忙問道:“什麽樣的牛鼻子?”


    甘平群恨聲說出後營子一段故事,隨即又道:“照這樣看來,家母果已向南行,那可惡的道士弄成狡猾,不知有何用意?”


    秋東籬沉吟道:“也許那人是惡作劇,逗你們玩,也許故意把你們引開,讓令堂履險而無援。我們這時要分作二路來走,一路走向東南,若能遇上她三姊妹,就教她折回這邊。但這隻是一個希望,若果她三人一到這裏,再發現眼下這個暗記,便可知道你有了錯誤,應該直向南走。”


    甘平群搖頭道:“不對。她們若往南走,為何還不把這暗記鏟去?”


    秋東籬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這就是她們的聰明處,因為你若往東南發覺並無跡象,又不見她們跟去,勢必回這裏來等候,那時,你便可依這鳳鳥暗記往南追尋。”


    桂桐君忽然叫起來道:“秋兄弟說得對,我獨往東南,若遇上她們這一道走回這邊,若遇不上,就自回駱馬湖,他日再見了。”


    秋東籬一怔道:“你就要走?”


    甘平群也急道:“桂兄不認識敝友,我腳程較快,還是我去為妙。”


    桂桐君毅然道:“甘兄和秋弟弟先追蹤令堂要緊,我雖不認識貴友,但她三個少女在一道走,自是十分礙眼,很容易查問得出,秋弟說的不錯,萬一你走東南撲了個空,便要誤令堂大事,而我走東南卻是順道,尋得到固屬可喜,尋不到也可回家,並不至於誤事。”


    甘平群迅速一想,覺得桂桐君說的大有道理,拱手一揖道:“這樣有勞桂兄了。”


    桂桐君慌忙他一揖,禁不住豔臉飛紅,強笑道:“甘兄毋須多禮,小弟就此別過。”


    他轉向秋東籬神秘一笑道:“小弟弟,待有機會,可要他們補請喝酒。”話罷,施展輕功,逕自奔去。


    甘平群凝望他臨去的背影,不覺悵然道:“好熟悉的身法,就不知在那裏曾經見過。”


    秋東籬失笑道:“你別在這裏發愣了,我敢說你不曾見過就是。”


    甘平群忽然問道:“莫非他是個女的?”


    “胡說!”秋東籬輕叱一聲,厥著唇皮道:“你這人怎忽然學起壞來,他要是女的,那末我和他同食同宿幾天,怎會看他不出?”


    甘平群見這位把弟那付薄怒輕嗔的神情,赫然又是女兒嬌態,但他可不敢妄動念頭,趕忙陪笑道:“秋弟休怪愚兄胡說,這位桂兄的身法確實象穿雲堡主的家數,啊,臉孔也有點象範梅仙,別要是她哥哥吧?”


    “唔?”秋東籬也顯得十分詫異道:“莫非果然是的,但他和我相識不久,也沒整過他的根底,算了吧,休著急成那樣子。”


    年輕人是活潑的,但這秋東籬活潑中帶有幾分稚氣,也帶有幾分嬌羞,他在路上和甘平群邊走邊說,不覺已到伊羅地麵。


    這處地麵隻有一座廟宇,餘下盡是集聚在一起的蒙古包,當中空出縱橫幾條通路,便象一處臨時的街市。


    “街市”外麵,牧馬嘶風,青年男女嘩笑。


    漫天彩霞,看來已是黃昏時分。


    秋東籬挽著他義兄的手,走近市街,直到廟前停下,秀眉微皺道:“平哥哥,你看這裏該不該留下記號?”


    甘平群向廟牆一瞥,沉吟道:“確是留,但上麵沒有記號。”


    秋東籬一指廟門的簷上,笑道:“你看那是什麽?”


    甘平群舉頭一看,原來是一片青翠的杉樹葉子被兩根細針釘在簷上,因為針頭很細,若非極盡目力,根本不能發現,乍看起來就象是葉子被風吹落,再被蛛絲沾住一般,不禁失聲道:“原來愜妹妹已到了這裏。”


    秋東籬畫臉羞他一羞,含笑道:“你也不笨,可惜有時粗率大意。”


    甘平群發現葉汝愜以葉為記,知道諸女並無失閃,而且趕在自己前頭,十分佩服把弟的推斷,喜孜孜道:“我決不粗率大意,當時是在心急尋母,肚子又餓,所以不曾仔細察看那棵大樹的四周,也不太笨,隻因有你小諸葛在場,才顯得愚兄笨了一點。”


    秋東籬失笑道:“虧你說得出口,也不害羞,你自稱不笨,可猜看來了幾人?”


    甘平群望那張棚葉沉吟道:“葉側隻開一條裂縫,難道隻來一個,這太沒道理。……啊!對了,定是她們發覺我錯走方向,兩人往東南找我,愜妹身懷利劍,便獨自趕來這邊,援助家母,這回總猜對了吧?”


    秋東籬點點頭道:“對不對雖不知道,你猜和我猜完全一樣,


    葉姐姐想是留下暗記待她二人追你回來,我們得在張葉子上再留暗記,好教後來的人安心。”


    “這個容易,找幾根羊毛釘在葉上就行。”話畢,他就地撿了幾根散落的羊毛,一抬手,全穿透杉葉,釘緊在簷上。


    “好手勁!”秋東籬喝采道:“論手法,還比不上我家的,手勁可強得多了。”


    甘平群遜謝道:“秋弟休要捧我,愚兄從來沒練過暗器,方才這手法還是前幾天在冰雪堡交戰中學到的,我們走了罷。”


    秋東籬微愕道:“還要趕路?”


    甘平群點點頭道:“今夜也許可以追上愜妹妹。”


    秋東籬搖搖頭道:“說腳程,未必不能追上,但在色已晚,倘若一時忽略了記號,追岔了路,那時怎麽作區處?”


    他這話半分不假,甘平群想了一想,終而歎一口氣,兄弟二人走向蒙古包借宿。


    這一夜,他二人共枕共被而眠,秋東籬一進被窩就卷曲得像一個元寶,甘平群滿懷心事,既擔心追上不上紫鳳女和葉汝愜,又擔心金、範二女出了差池,卻是不能寐。一種熟悉的幽香進入鼻端,禁不住心神微微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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