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錦撫掌大讚道:“少俠果然聰敏過人,竟是一猜便著。”


    甘平群覺得這位老人家未免讚揚,眉頭暗皺,苦笑道:“這事任憑是誰,也會這樣猜想,老丈毋須謬讚。”


    “不錯。”蕭錦仍然先讚一聲,接著道:“但老朽並不作如是想,因為‘清華外編’用的是尋常筆墨寫成,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老朽偶獲‘清華外編’,便即開始演練,三年後,才遍曆名山絕水,尋找那‘內編’幸而未曾與令尊遇上……”


    胡不臣冷笑道:“你若遇上漱玉儒生便當如何?”


    蕭錦嘿嘿笑道:“胡老真是多那一問了,漱玉儒生與紫鳳女同參秘笈的事,略為關愛武林命運的人,誰不心頭有數?少數幾個功力絕高的黑道朋友生怕被練成克製的武功,不惜千方百計搜尋他夫婦,老麻子雖無藉藉之名,但若遇上他夫婦,還不是要較量一番,看能否並奪‘清華內編’,並不有乖情理吧?”


    他坦然若無其事的說出當時的心意,聽得人都心頭暗怒,所有的目光全向甘平群俊臉上投射。


    然而,甘平群反而莞爾一笑道:“果然不乖情理,蕭老丈也夠率真誠實,請再說下去吧。”


    “少俠襟胸廣大,端的不同流俗。”蕭錦又大讚兩句,續道:“老朽當時定下巧取豪奪之計,不料忽傳聞令尊慘死的消息,頓使老朽所有籌謀全部落空。”


    甘平群急道:“老丈聽誰傳說家嚴慘死?”


    蕭錦怔了一下,隨即一拍腦袋,道:“幾乎忘了此人。那人自稱姓吳,單名一個‘生’字。”


    淩念生忽然插口問道:“老英雄可說得出吳生的模樣?”


    蕭錦笑道:“事隔多年,這倒是難哩,不過那人喜歡吟兩句詩,老朽還可記得。”


    淩念生道:“請吟來聽聽。”


    蕭錦幹咳一聲,隨即吟道:“文人薄命非因妒,俠女狂歡更種——情。”


    “啊!那人是吳姨丈!”蘇汝情不待蕭錦念出“情”字,自己歡呼起來。葉汝愜也接口說一聲:“不差。”


    淩念生點點頭道:“雖然不差,但也難說不是偶合,你們在海上那番恨事,未必不是因為巧合,竟被轉輪老魔所乘,蕭老英雄請繼續說下去吧。”


    葉汝愜向蘇汝情拋個媚眼,微微一笑,卻把對方笑得臉頰飛起兩朵紅暈,含羞地彎下粉頸。


    甘平群可不知她姐妹倆鬧什麽玄虛,盡催蕭錦快說。


    蕭錦輕歎一聲道:“那吳生對於令尊的事似是十分清楚,他親口對我說令尊確是死在賀蘭山的雪窟,經他親手埋葬,可惜那本‘清華寶錄’不知落人何人之手。”


    甘平群聽說嚴父確已身亡,禁不住淚如泉湧。


    蕭錦隨同各人勸慰一番,續道:“少俠的尊人既將清華寶錄隨身攜帶,隻須知道誰練‘清華內篇’,誰就是主要的凶手,老朽雖無替令尊報仇的意思,卻有追尋寶錄下落的決心,不料這一追尋起來,竟發現落在白海第一高人——金鉤銀叟——之手,那秘笈如果落在別人手中,老朽但憑學過‘外篇’的藝業,也大有施展的機會,但在那老賊手中,我天大的膽子也不得不打個折扣。”


    胡不臣“噗”一聲笑道:“膽小如鼠,不打自招,怎不使出克製的功夫?”


    蕭錦怒道:“你知道個屁!清華真人足跡雖行遍華夏,可沒有去過白海,所以‘清華外篇’記載的隻是中州各宗派的絕藝,並未包括海外的奇人異士,何況當時我在銀叟勢力範圍之內,身上還帶有一部‘外篇’,難道要陪送出去?”


    甘平群恨聲道:“由得那金鉤銀叟長個三頭六臂,我也非會他一趟不可,但老丈未見道‘內篇’,如何知他練的是‘外篇’絕學?”


    蕭錦隨口答道:“‘外篇’裏麵也曾說到‘內篇’的極少部份,所以一看便知,可惜老朽前年已將秘笈毀去,稍假時日,自當錄呈少俠過目。”


    甘平群暗忖自己沒有和各宗派作對的必要,何須學什麽“清華寶錄”?打聽這部寶錄下落,好尋訪殺父仇人倒是自己的本意,既知“內篇”落在金鉤銀叟之手,已不必多生枝節,淒然道:“外篇既經老丈練成,若再轉錄出來,反招致在人覬覦,不如就此罷休,且說銀叟那老賊在白海什麽地方,待小可立即動程。”


    淩念生失笑道:“方才我以為蕭老說那‘清華錄’就在近處,才讓你們說上半夜,既知落在快馬也需半年程的白海,倒不必急在此時,不如先回雷府暫歇一宵,再商議動身的細節。”


    雪天冰地,鷲鳥休巢,蒼穹一片灰暗之色,大地凝成一望無際的銀霜。


    這裏沒有樹,也沒有草,隻有鵝掌大的雪片迎風飄飄,落地沙沙作響。


    仲春三月的江南,已該是桃李爭妍,百花競放,鶯飛草長的季節,然而,在漠北地方,仍然是那樣蕭瑟,蒼涼。


    驀地,一陣琵琶疾響,竟然衝破風雪呼呼的單調,並且有人朗聲唱道:“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接著便是一陣豪笑,夾著有健馬的長嘶,才又聽到那唱的人笑道:“甘少俠,要知道我蕭大麻子自幼失學,懂不得吟詩作賦,隻好照唱張打油這首舊詩來塞責,反而委屈葉姑娘纖纖十指了。”


    接著,又響起一個少女的嗓音笑道:“你們這夥人不知那來的耳福,竟能在雪天冰地裏聽我彈琵琶,若非平哥哥那根蛟皮索,隻怕鋼絲的弦也老早斷了。”


    聲音越來越近,眼力尖銳的人已可看見五匹駿騎在沒膝的積雪上,敲著緩步而來。但因“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來騎連帶鞍上人都被白雪籠罩得臃臃腫腫,根本就看不出誰是男,誰是女。


    “站住!”這一聲斷喝,竟由一處略為隆起的雪塚裏傳出,並即見一麵尺許長的三角紅旗晃了兩晃,然後插在雪地上。


    前麵兩騎聞聲止步,後麵三騎往前靠緊,也就停了下來,隨聞一個蒼勁笑聲由前騎響起,接著道:“若是白海之濱,冰雪堡的人,請即現身相見。”


    “噫!”雪塚頂上忽然向外一翻,一個白衣人影也由塚頂躍出,先向五騎打量一番,才冷森森道:“你們是什麽人,往冰雪堡找誰?”


    馬背上滾落一條身影,朗聲道:“老夫是中州蕭錦,帶來四位朋友有事要找貴堡的堡主。”


    “哦,你們要找堡主,可有什麽信物?”


    “什麽信物?”


    “嘿嘿,沒有信物,算得是什麽朋友?”


    原采走在漫天雪地中的五騎,正是甘平群、葉汝愜、金雲鳳、


    翻雲手胡不臣和老麻子蕭錦。


    甘平群為了急於查詢親父存亡的消息,在新寧縣雷府度過一宵,便催促上路,一路來暮宿朝行,不覺已經半載。


    他們到達漠北,恰遇上天寒地凍,窮陰凝閉的豹,但這一行男女老少各自身懷絕藝,除了起居上稍感不便之外,並未過份艱苦。


    因為漠北荒蕪,必須攜帶食糧,隻好買幾匹駿馬代步,那知甫到白海之濱,立即被哨探索取信物,通曉北方夷狄話的蕭錦一馬當先,向那人嘰咕半晌才騎回馬背,帶著欣悅的笑聲道:“我們的運氣還算不壞,金鉤銀叟恰因冰凍封原,呆在家裏,不怕討不到他一頓接風酒,然後再給他一個下馬威。”


    甘平群也像另三位同伴一樣,半句夷話也聽不懂,隻由那哨探口氣上聽出先是大為不悅,稍後又語音和緩下來,也策馬上去,笑笑道:“此行若果少了蕭老丈,我們真可是啞人騎瞎馬,不懂得路,也無法打聽,究竟那廝說些什麽。”


    蕭錦先回頭向插有紅旗之處看去,恰見一隻銀翼大雕衝霄直上,瞬即與飄雪混為一色,這才笑聲朗朗道:“那廝先是不肯放行,後來經我以話唬他,說是銀叟的朋友由中州來訪,他才答允傳報,方才那隻大雕就是漠北賴以傳信,行獵的猛禽,料在今夜銀叟就可獲知信息。不過,由這裏到冰雪堡,還得縱跨白海,最少也要走三個整天哩。”


    金雲鳳詫道:“走三個整天,可不還有四五百裏?”


    蕭錦點點頭道:“白海由東北斜走西南,足足有一千六百裏,冰雪堡就建在海心山上,怎不有四五百裏。”


    葉汝愜失驚道:“那,我們可不是走在冰麵上?”


    甘平群笑道:“可不是走在冰麵上?雖然這冰上覆有厚雪,但我由蹄聲反傳,已知下麵是厚逾三尺的堅冰,連屋子搬運上來,也壓它不碎,倒也用不著駭怕。”


    葉汝愜仍然擔心道:“要是忽然解凍,我們就要掉下去喂魚啦。”


    甘平群縱聲大笑道:“愜妹擔心的雖是有理,但又未免過份,厚逾三尺的堅冰,縱令薰風解凍,也要十天八天才可盡溶,怎會突然就掉了下去。”


    當夜,這一行五眾仍像往日一樣,支起馬棚,架起帳幕,甘平群睡在中間,右側是金、葉二女,左而是蕭、胡二老,鼾鼾而眠。


    隻有葉汝愜心頭懸掛著解凍落水的事,翻來覆去,那能熟睡得著?


    她悄悄撐起半截身子,探看左側的平哥哥和右側的雲姊姊,見二人睡得四千八穩,心頭暗笑,也放下幾分心事,靜靜躺在原位,但沒有半炷香之久,她又再度爬起,仔細察看一遍。


    她像在練一種奇異的功夫,時而坐起,時而躺下,敢是已有十遍八遍,她仍然靜靜地躺了上來,那知她背脊剛貼緊當作席用的豹皮,突然“磐”一聲巨響,隨見兩團人影同時滾落冰穴。


    “不好!”葉汝愜一聲尖叫,一把拉起金雲鳳。


    睡在最左側的翻雲手胡不臣也驚醒過來,躍起身子,茫然問出一聲:“什麽事?”


    葉汝愜眼見堅冰忽然裂開一個大洞,把她平哥哥和蕭錦吞了下去,柳眉一豎,厲喝一聲:“賠我平哥哥來!”


    雪光透進帳幕,胡不臣雖未練到“虛室生白”的境界,也能分辨物事,揉揉老眼,果見少了二人,多了一個冰穴,碎冰仍在水麵浮蕩,不禁大驚道:“難道水了水怪?”


    一說起“水怪”,葉汝愜驚得一把拔出寶劍,叫一聲:“我和水怪拚了!”


    金雲鳳見她要躍下冰穴,急拉她退後一步,悄悄道:“妹妹難道不知他身具絕世的水功,還怕什麽水怪?”


    葉汝愜被說的“噗”一聲笑,卻又蹙眉道:“這麽寒冷的天氣,由得水功再高,隻怕也要冷死。”


    胡不臣呆在一旁,二女不立刻找他拚命,神魂稍定,彎腰拾起一塊浮冰,不覺失聲道:“這事十分奇怪。”


    葉汝愜隨之一驚道:“有什麽古怪?快說。”


    驀地,“嘩啦”一聲水響,一個濕淋淋的人已冒出水麵。


    胡不臣見是蕭錦,不禁怒道:“少俠往那裏去了?”


    蕭錦爬上冰井,站起身子,茫然道:“少俠難道也落了水?”


    胡不臣冷笑一聲,麵向二女道:“二位姑娘防備這奸賊逃遁,待老朽慢慢盤問他一番。”


    二女關心意中人安危,齊聲答應,分別守住帳口。


    蕭錦麵無懼色,冷冷道:“胡老兒你這是幹什麽,少俠究竟往那裏去了?”


    胡不臣冷哼一聲道:“你這奸賊雖想騙我,但你的神情上騙不了我,你從實說起,到底向誰學來‘九陽真氣’溶化玄冰,把少俠弄進水裏?”


    二女恍然大悟。葉汝愜恨得一咬銀牙,厲聲道:“蕭麻子,你敢不說實話,我就先給你一劍。”


    蕭錦冷笑道:“老夫難道怕你!但要我說什麽?”


    胡不臣目射精光,重重地頓一頓腳,冰上隆然一聲巨響,隨即凜然道:“麻子,你看見了沒有?我這一腳最少也有三千斤重力,但這裏的厚冰並未被震碎,若不是你先以‘九陽真氣’把玄冰溶成極薄的一層,怎不能承受人的重量?”


    蕭錦鼻裏“嗤”了一聲道:“你怎見得是九陽真氣所溶,不是地火所化?”


    胡不臣罵一聲:“狡賴的老奸。”接著又道:“地火化冰就僅化你和少俠睡的地方?”


    蕭錦慢吞吞道:“天地間奇事太多,我又怎麽知道?”


    金雲鳳忍不住拔出長劍,劍尖一指,叱道:“你若自命為英雄人物,何必怕死爭辯?”


    “哈哈!”蕭錦一陣豪笑,平地激起一陣狂風把整個帳幕揭飛。


    胡不臣雖曾充任“二府護法”,卻不料這位“副監”具有此驚人的氣功,也訝然連退兩步。


    然而,二女已決心與心上人同一條命,不但是不退,反而嬌叱一聲,挺著劍尖,欺上一步。


    蕭錦冷眼一瞥,又嘿嘿兩聲幹笑道:“胡老兒,蕭某真後悔邀你加入‘大統宗’,原來你的膽略還比不上女子。”


    胡不臣被嘲得滿臉通紅,恨恨地點頭道:“你盡管說,反正老夫不讓你活到明天。”


    蕭錦大笑道:“胡不臣,別做老鼠跌進秤盤,自秤自,蕭某還沒把你算在眼裏。”


    胡不臣眉宇間升起極濃的殺氣,目放精光,喝道:“你先說如何陷害少俠。”


    “少俠?”蕭錦得意地笑了起來道:“那小鬼頭好往閻羅王殿做少俠去罷,多少人弄他不死,蕭某隻略施小計,和他睡在一起,利用身上的‘九陽罡’煮溶玄冰,拖他一同落水,順手點他死穴……”


    “你敢!”葉汝愜一聲厲喝,身隨劍進。


    蕭錦身形一斜,閃進丈許,哈哈笑道:“有什麽不敢?若那小鬼還活在世上,蕭某果然不敢,但他已經死了,老夫怕他會醒轉過來,不但點他死穴,並且把他推往玄冰底下,凍也要把他凍死,從今天起,老夫一舉成名,二位美嬌娥也好跟……老夫……受用。”


    金雲鳳聽到後麵幾句,俏臉紅得像一片朝霞,“唰唰……”一連幾劍,把“雷音神功”貫通左臂猛可,一掌劈去。


    蕭錦笑說一聲:“來得好,先和你玩玩!”


    他身軀一閃,避開劍鋒,隨即一掌揮出。


    雙方掌勁相接的瞬間,爆出“轟”一聲巨響,掌力交擊之下,積雪飛揚,冰原下陷。金雲鳳一步退出五丈,左臂乏力地緩緩垂下。


    蕭錦一時大意,未盡全力,雖把金雲鳳震退數丈,自身也倒退丈餘,自覺一股熱流沿臂疾上,不禁驚呼一聲:“雷音神功,果然有點分量。”


    胡不臣眼見金雲鳳被一掌震飛,急叫一聲:“葉姑娘快去救人,這奸賊由我打發。”他橫身一掠,擋在蕭錦麵前,氣憤得須眉俱動,厲聲道:“狼心狗肺的奸賊,先吃老夫一掌。”


    蕭錦冷笑道:“姓胡的,我是假降,你是真叛,蕭某就不能饒你度過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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