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道:“你毋須向人多灌迷湯,須知對這鬼魂不喜高帽。”


    甘平群見她竟抄用蘇汝情日裏那句話,不禁好笑道:“請問前輩可是姓張?”


    那人輕輕搖頭。


    “那麽,就是姓周了。”


    “唉——”


    那人長歎一聲道:“何必問起這些不關重要的事,我還沒有問你哩,後麵那二位嬌娘是你的什麽人?”


    她雖然不明確表示是誰,但甘平群聽她的口氣,猜她必定是周羽步,當下將金、葉二人和自己認識的經過告知,隨即問道:


    “周阿姨,你老在恨宮附近走動,可知有一名叫翟妮寧的女孩子?”


    那婦人搖搖頭道:“崖山一帶,並沒有姓翟的。”


    甘平群怔了一怔,忽然觸動靈機,又道:“半年前,可有過一位紫衣少女進入崖山?”


    那婦人忽停步,急問道:“你說那人是什麽樣子?”


    甘平群仔細將翟妮寧身材麵貌描述一番,那婦人微微一怔道:“這事就怪了,你說的那人竟和那妖狐的女兒完全相同。”


    此話一出,甘平群不禁一驚,見二女也聯袂到達,隻得先替她二人引見,葉汝愜一知那紅布裹體的婦人身份,急雙膝跪下,輕喚一聲:“周阿姨!”


    那婦人扶她起身,歎道:“我這名字已湮埋了十八年,那時你這丫頭還未出世,不料還被你這夥晚輩認得,你娘近年來可好?”


    葉汝愜據實把話說了,又轉口問道:“聽說阿姨和張阿姨最是要好,你老可知平哥哥的母親究竟是誰?”


    周羽步笑道:“你這妮子恁地心急,要緊話能在路上說麽?”


    她曲曲折折引領一男二女走往一處亂石遍布的地方,才停步下來笑道:“我就和你們的平哥哥在這裏說話,為防有人闖來偷聽,勞你二位把風,暫時委屈你們耳朵一下。”


    雲鳳金笑說一聲“遵命”,和葉汝愜各奔一方藏起身子。


    周羽步指著一個石鼓,命甘平群坐下,自己也坐他的對麵,先詳問得回天倫劍的經過,然後柔聲細氣道:“孩子,天倫劍既是你父的遺物,則你親娘應該是張靜君已無疑問。”


    甘平群知道這位周阿姨不會騙他,仍忍不住問道:“平兒相信阿姨的話,但若這話是真,我看父親豈不是姓古?”


    周羽步一愣,旋即啞然失笑道:“你父親姓甘,名益苦,這是絕對不假,古蓮子是他的假名,因為蓮子雖甜其心則苦,這件事也隻有五人知道:一個是你母親,一個是你的大娘盧印生,一個是你的養母金鴛鴦,另兩個就是我和拙夫吳生餘。”


    甘平群恍然大悟,暗忖怪不得金鴛鴦說自己是盧印生所生,原來她是己父的原配,理應也算是她的後人,但她又不願奪別人之嗣,仍將己母姓名告知,這份苦心也是令人銘感,不覺失聲道:“王文爭可是吳叔叔?”


    周羽步望了他一眼,黯然一歎道:“你吳叔叔多半是死了,我曾經找他多年,結果還得不到音信,偶然遇上林湘雅引入恨宮,無意中獲知你父取禍之由。”


    甘平群急道:“家父是否已經亡故?”


    周羽步搖搖頭道:“這事十分難說,依我看來,將你送往我淩大姊處的王文爭,可能就是你父喬裝,因為小玉盒和天倫劍是他時刻不離之物,若非身死,決不至落到別人手上,若是身死,王文爭為何說他下落不明?由這樣推論,也許你父母同時遇險不能相顧,你恰在你父懷中,才被送往淩大姊處,他以為在強敵圍攻之下,你母必已身亡,存下再與敵拚命的決心,又恐怕死後天倫劍被敵人得去,索性連劍也一並留下,好激勵你練藝報仇的決心,豈不在情理之內?”


    甘平群聽得不停地點頭,惶惶然道:“這樣說來,莫非我媽也還未死?”


    周羽步頷首道:“當年我也以為靜姊已死,但我尋找拙夫的時候,卻發現一條身影十分像她,她走路的姿態也完全相同,無奈相隔頗遠,也追她不上。”


    甘平群毅然道:“平兒無論如何也把她老人家找得,隻不知對爹娘到底因什麽事藏匿這麽多年,竟不再出現在江湖上。”


    周羽步道:“到底因什麽事,我們固是不能揣測,若你爹娘仍在世上,除了練研武學以求製勝仇人之外,還有什麽值得他藏匿多年,你記得當年王文爭說要設法找回你父親,又要尋寶練藝,好替你母報仇的話,但王文爭既是不曾到過品心閣,怎知淩大姊收養孤女的事?由此可見他是常到品心閣的熟人,他所以說設法找回你父親的話是假,尋寶練藝報仇是真,一旦把深仇報得,自然恢複本來麵目。”


    甘平群把神女宗主淩念生授劍前後說的話對照一遍,覺得這位周阿姨說的十分有理,心事放寬不少,笑道:“待平兒四海揚名之日,爹媽敢也要重履江湖了。”


    周羽步點頭道:“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能夠四海揚名,父母自然也會知道,望你好自為之:”


    甘平群感激地遜謝幾句,接著問道:“阿姨方才說過獲知家父巨禍之由,這時可否告知?”


    周羽步輕歎一聲道:“這事且聽我從頭說來——在二十年前,靈樞院掌門人不知由什麽地方得到一部‘青華錄’,據說這部奇書不僅是詳載各宗派武學淵源,並還列有克製的方法,同時又載有修真、練武的速成法門。像這樣一部極霸道的奇書,自然遭受各宗派所嫉忌。但這部奇書竟是除了一篇序文之外,餘下盡是空白,說明必須夫婦同參,練成一種‘靈胎’才可看見白紙上的字跡,所以靈樞老道姑就著令你父和盧印生結為夫婦,同參書中秘密,好把它轉錄為顯字秘笈。”


    甘平群點點頭道:“這事曾聽中州浪客說過。”


    周羽步一怔道:“中州浪客?他叫什麽名字?”


    甘平群道:“他姓吳,名字倒不曾問得。聽他門下對敵人說是‘吳士茫’,不知是否故意戲耍敵人的話。”


    周羽步沉吟半晌,忽然失聲道:“原來是那該死鬼。”


    甘平群忙道:“他是誰?”


    周羽步笑笑道:“他是拙夫之兄,名叫‘生機’,因為你父奉命完婚的內幕,在我們這方麵沒有多少人知道,中州浪客既知同參秘笈的事,又是姓吳,不是拙夫吳生餘,也該是大伯吳生機,這絕不會假。”


    她原以為中州浪客是她丈夫,才急忙要問,這時頓了一頓,續道:“然而,當時靈樞老道姑竟忽略秘笈序文裏麵還有重要的事,待你父婚後一看秘笈序文,不禁大感為難起來。”


    甘平群見對方慢吞吞地說,忍不住焦急起來。


    周羽步瞧他臉上,笑了道:“你別著急,一急我更說不出來了。”


    甘平群深深吸進一口氣,從容一笑。


    周羽步連讚幾聲“難得”,續道:“原來那秘笈序文曾注有若結靈胎子息無望的事,這事在修道的人看來,沒有子嗣更可堅定道心,但你甘家一脈單傳,怎好斷送宗祧承繼?你父為了這事和你大媽商議多時,總是沒有議出一個結果,恰遇上你父親省親,有事耽擱時日,你大媽便疑心到金鴛鴦身上,重責她尋回你父,在這時候,你祖命你父務須納妾生子,然後和你大媽同參武學,不料你大媽不待你父相見,便已自己出走,隻留下一封短簡說要去找‘浩然天罡錄’,不再過問納妾的事,你父在黃山歸途,恰找到這支天倫劍,隨又邂逅你母靜君,過後馳函稟告你祖,正要比翼雙飛,不料已起劇變。”


    甘平群默默聽完這一席話,不覺輕輕一歎。


    周羽步微愕道:“孩子,你為什麽要歎氣?”


    甘平群惘然道:“有這樣大的曲折,不知養母為什麽要瞞我。”


    周羽步沉吟半晌才道:“也許你養母不知你家地址,隻好先找尋你大媽,還恐怕將事實說明,你對大媽便少一分孝順孺慕之心,所以隻暫時瞞住,另外在信裏對你大媽說……”


    甘平群不覺失聲道:“是呀,可惜那封信被大媽化成灰燼。”


    周羽步點點頭道:“這就對了,你大媽知你不曾學過武藝,若那封信落進對頭人的手中,對你大有危害,所以先把它毀去,不料強敵忽然來到,竟致連你的身世都來不及說。”


    甘平群聽她後麵幾句雖是揣測之詞,卻和當時完全相同,不由得暗自佩服,連聲道“是”,又道:“爹娘的對頭是誰,阿姨可曾知道?”


    周羽步微感為難道:“你爹娘的對頭很多,起因就是那部‘清華錄’,後來又加上一部‘浩然天罡錄’。但是,名門正派的人物隻是妒忌你爹娘得天獨厚,並不陰謀截劫,惟有幾位自命不凡,要搶奪武林第一名的人物,生怕你爹娘練成克製他的武藝,才不惜千方百計,要把這枝根芽剔除。”


    甘平群脫口叫道:“轉輪王就是一個!”


    他這聲叫得很高,隨即聽到轉輪王嗬嗬笑道:“小叛逆還能逃往那裏?”


    周羽步急叫一聲:“快走,你的仇人姓名多半含有一個‘銀’(顏)字。”


    甘平群還待要問,周羽步一縮身子,已向荊棘叢中遁走,禁不住將一肚子悶火移向轉輪王身上,厲聲道:“轉輪老魔,你過這邊來,甘某教你死有葬身之地。”


    聲過處,又聞轉輪王笑道:“湘雅,你這番該相信我的話了,若不是你恨宮的人泄露機關,這叛逆怎還在這裏高談闊論。”


    葉汝愜和金雲鳳一聞外人笑聲,已同時退回甘平群身側,這時接口罵道:“老魔你耳朵不聾,沒聽到我們說話?”


    她話聲一落,低喝一聲:“走!”


    不容分說,拖著甘平群就走。那知剛換得兩步,一陣清香飄來,恨宮主人林湘雅已擋在麵前,冷笑道:“崖山不是你家,由你說走就走。”


    葉汝愜事到臨頭,也無法意,冷哼一聲道:“這裏不是恨宮,你打算要怎的?”


    甘平群見轉輪王帶同二對金童玉女,和四位紫衣少女站在恨宮主人身後數丈之處,嘴角泛起幸災樂禍的笑意,也禁不住怒道:“老魔若不怕死就單獨上來,休連恨宮卷入旋渦。”


    他自知難敵恨宮主人和轉輪王聯手夾擊,也不願對方串成一氣為禍武林,所以打算先以義理穩住恨宮主人。


    然而,對方是何等人物,這話一出,恨宮主人隨即冷笑一聲道:“你這小子專會令人不睦,先接我十掌再說。”


    甘平群拱手道:“轉輪老魔以人為畜,為害武林已久,又與小可有仇有恨,才不惜和他分個勝敗存亡,小可與恨宮無怨無仇,實不願和夫人交手。”


    恨宮主人漠然道:“小子說得好聽,要是我和你有仇呢?”


    甘平群從容笑道:“小可其生也晚,與何人有仇,本是不知,夫人若不誑我,可將結仇始末先說,小可自有主意。”


    恨宮主人臉上掠過一絲險狠之色,獰笑道:“照你這話聽來,你竟是要居本宮之上了。”


    甘平群一愣道:“小可並無此意。”


    “你若無此意,為何要本宮先說,由你決定。”


    “夫人幸毋誤會,因為夫人自稱有仇怨,小可絕對不知,若所說的仇怨尚屬可解,小可自當尋求解決之道。”


    “哦,這樣說來,我倒是錯怪你了。”


    轉輪王一聽恨宮主人話頭軟化,急道:“湘雅休聽他花言巧語,這小叛……”


    “啐!”恨宮主人回頭吆喝一聲,冷哼道:“在我麵前沒你顏劍龍說話的地方。”


    “噫,顏劍龍,這該是真姓名了。”


    甘平群記起對頭姓名含有“顏”(銀)字,不覺跨前一步,厲聲道:“顏劍龍,你休做縮頭龜,甘平群正要找你。”


    恨宮主人一揮羅袖,目射精光,喝道:“小子退下,在恨宮主人麵前,決無私人恩怨可談。你和顏劍龍的事暫且放過,你和身邊這兩個嬌娃擅人本宮取鬧,應該立即解決。”


    甘平群見對方隱以武林第一人自居,既覺好笑,又覺好玩,依然從容說道:“冒犯貴宮的事,方才小可已能破網而出,理應告一段落,何必舊事重提,另生枝節。”


    恨宮主人道:“本宮決非舊事重提,那兩個嬌娃事還未了。”


    金雲鳳詫道:“小女子尚有何事?”


    恨宮主人道:“我要懲治擅人禁區之罪。”


    葉汝愜輕笑一聲道:“夫人方才不是說過下次再來才打斷我們狗腿嗎,怎麽說過了又自己反悔?”


    恨宮主人粉臉生嗔,叱道:“誰教你們不快滾出去,仍然逗留在崖山之內。”


    甘平群正色道:“夫人此言差矣,小可三兄妹初至崖山,本意瞻仰前賢遺跡,不料夫人在此設立恨宮,才引起好奇之心,入山窺探,及後,轉輪老魔接踵而來,小可亦發現敝友翟妮寧曾在恨宮出沒,乃欲窺探到底,決無與夫人為敵之意。夫人曾在此不談私人恩怨,小可當遵命暫時放過老魔,並重申前意,萬勿與老魔合夥造成無邊浩劫。”


    他從容把話說完,深深一揖,便欲退下。


    恨宮主人目光閃爍不定,似在邊聽邊想,忽然喝道:“且慢!你們全說有個翟妮寧進出本宮,這事有何佐證?”


    甘平群在貴賓廳外竊聽的時候,分明聽得翟妮寧以“你放屁”三字罵過轉輪王,二女也說見她在崖山練“浩然天罡錄”,照說決無差錯,但周羽步又說她是恨宮主人的女兒,恨宮主人又是轉輪王的妻室,若果這話屬實,對方父女夫婦一和好起來,“浩然天罡錄”豈不立刻被毀。


    他很想把當時的事實說出,但轉念之間,又覺這樣做了起來,等於挑撥人家夫婦不和,父女不睦,大有損於個人道德,欲報親仇,欲伸正義,盡多的是光明堂皇的方法,何必自損人格,用這卑鄙手段。


    再則,由恨宮主人神情上看來,好像不知有“翟妮寧”這人,也許還是一個假名,何必把它說破?


    刹那間,他已立下念頭,微微一笑道:“在夫人法眼之下,定可明察秋毫,豈有宵小能在恨宮任意進出而不露形跡,說不定是小可一時眼花看錯人了。”


    恨宮主人料不到他話鋒倏轉,氣得冷笑起來道:“好吧,你既然自承有眼無珠,索性把它留了下來,便放你回去。”


    甘平群向轉輪王一指,笑道:“老魔同樣有眼無珠,夫人何不先留下他的?”


    恨宮主人怒道:“我偏先要你的。”


    她話聲一落,但見身影一晃,疾欺甘平群麵前,兩縷寒風已射向他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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