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平沙,幾株椰樹。


    茫茫大海,呼呼風濤。


    這座長約二十裏,寬僅一二裏的劍鞘形沙洲,高度與高潮線相差隻有-丈不到,若果遭逢海嘯,則全島都被海浪淹沒。


    是以,島上並無人家,也沒有獸類。除了幾株高聳十幾丈上的椰子樹外,幾乎沒有成材的樹木。


    陶總管率同甘平群,翟妮寧向尤成理告別之後,即登一般三桅大船,指著朝下方開著的小艙口,獰笑道:“今後半個月,你姐弟食宿都在這艙裏,絕不準登上艙麵一步,若果你們敢亂叫亂鬧,我這陶爺爺立即變回鐵麵龍神的麵目,把你兩人丟下海去喂魚。”


    翟妮寧對於這位才經見麵的陶總管,心頭厭惡之極,隻因今後三年將受這人傳授和節製,不得不裝出笑臉,道:“這樣一來,我們可不成為坐井觀天了?”


    “天也不讓你們觀!”陶總管臉色一沉,隨又喝一聲:“快下去!”


    翟妮寧星目一掃,見不但是陶總管麵冷如冰,連船上所有的人都木然全無表情,不由得暗抽一口涼氣,和甘平群一先一後走下艙梯。


    甘平群頭頂剛落在艙口下麵,“砰”一聲響,艙口的板已經蓋落。


    翟妮寧冷不提防,聚覺眼前一黑,不自主在伸手撲出,那知-腳踏空,骨碌碌-直滾到艙底,擦破她一塊頭皮,痛得她一聲尖叫。


    陶總管在在艙麵聽到,反而桀桀縱聲大笑。


    甘平群下艙時走在後麵,恰巧抓住艙梯,沒有摔跌下上,聽到翟妮寧尖叫,想要跳下去扶她,卻又因艙門加蓋之後,艙底一片漆黑,恐怕-腳正好端在她的身上,急高聲道:“群姐快打火熠子!”


    “不準打火,聽到了沒有?”陶總管暴跳如雷的聲浪,震得舵麵的空氣嗡嗡怎響。


    翟妮寧氣得大叫道:“不準就不準,沒有怎樣了不起,寧弟你慢慢下來,決不會摔跌。”


    甘平群也幾乎也把肚皮氣炸,想起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一步一步摸索下去,恰摸著翟妮寧扶在梯沿的手,輕歎一聲道:“寧姐,你摔傷了沒有?”


    翟妮寧急附耳低聲道:“你牢記著,我們無論什麽時候,都得把名字交換呼喚,這黑獄似的船艙,也許還沒有傳聲和偷窺的機關,須特別當心說話和舉動才行,我隻擦破一點點頭皮,不算什麽,這艙底鋪有草席,你我索性把包袱解開,鋪起來睡,氣一氣那該死的老兒。”


    甘平群喜道:“是啊。他存心把我們關在黑獄,料不到反給我們目清耳淨,尤爺爺那套‘虛室生白’的絕藝,該在這裏苦練了,要不,往那裏找這麽漆黑的地方,縱使找得到,我們也不會呆上很多時日啊。”


    在惡劣的環境中,常可鍛煉出英雄豪傑,也可養成盜賊奸雄。紫鳳女聞人瑤卿死前的慘狀,深深烙印在甘平群腦中,他無時無刻不記住要練成絕藝,好替亡母報仇,也好尋找殺父仇人,理清血債。


    在甘平群的意念裏,殺母的仇人藝業不會太高,因為聞人瑤卿原已身受重傷,而敵人還能使她傷上加傷,並未敢追進墓道,自己卻失去了“浩然天罡錄”,無意間卻獲尤成理傳授“彈指飛垢”等三十六般藝和華倫正傳授的“鋼龠梵音”,報仇不至太難,最難報的還是殺父這仇,聽說亡父死得很慘,仇人武藝最高,究竟慘到什麽程度,高到什麽程度,仍然一無所知。


    他起初聽說“四至奇人”的藝業最高,到了觀音崖才知四至奇人之一的銀劍書生還不及華倫正,而華倫正又比不上尤成理,尤成理可能又比不上轉輪王,要不,尤成理為何屈居在轉輪王之下,由此推論,轉輪王的藝業,才是舉世無二的。殺父的凶手,藝業如與轉輪王相等,則這仇如何報得?


    是以,他不敢虛度光陰,一有閑暇,立即靜練氣功,甚至於走在路上,仍然要默念尤爺爺和華大叔所傳的口訣。這時一進黑漆漆的艙底,立即觸動靈機,要練起“虛室白生”的功夫來了。


    翟妮寧想了一想,覺得既怕別人竊聽,不便說話,他想出這主意倒是不錯,乃笑說一聲道:“好吧,不論練什麽,反正互不幹擾。”


    於是這對偽表姐弟,各占艙梯一側,打開包袱當作床單,各自練起功來。


    每到船上開飯的時候,艙門打開一次,由一名神情冷漠的壯漢將飯食吊下艙底,待甘平群或翟妮寧取出筐裏的飯食,然後收回竹筐,蓋上艙蓋。


    一連二十幾天靜坐下來,甘平群但覺體內氣機流暢,說不出的舒爽,但真氣一到“會陰穴”,立又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阻力,硬生生把要會合的氣脈阻擋回頭,猛記起正是將要打過任督兩脈,突破生死玄關的現象。趕忙運足真氣,拚住呼吸,合下眼皮,盡力將氣脈下壓,莫經過兩個時辰,頓覺腦門嗡一聲響,氣脈竟如黃河潰決,不僅向下猛瀉,競同時向體外擴散,他不知到底做對了沒有,驚得輕叫一聲:“不妙!”身子也軟綿綿,向後倒下。


    翟妮寧“虛室生白”已有幾分火候,瞥見一條身影倒下,以為他走火入魔,趕忙一伸粉臂,把他抓住,


    那知這時,甘平群玄關已通,體內潛力無限,身輕如葉,見她伸手來拉,連忙腰間作勢微挺,離地而起,再加上翟妮寧那一帶之勢一個身子竟投入甘平群懷中,直羞得也粉臉發熱,輕啐一口道:“你究竟怎麽了?”


    甘平群自己也不禁心裏發慌,趕忙掙紮起來,苦笑道:“群姐你好大的勁。”


    翟妮寧心頭卜卜狂跳,輕嗔道:“你好端端地打坐,怎忽然往後倒,我一急之下,不覺用上了勁,但也不致一下就把你拉過來呀。”


    甘平群愣愣地搖頭道:“這倒也難說,假如你功力精進而自己不知,照樣用勁一拉,可不把我拉得倒翻斛鬥?”


    “唔,話有道理,但怎樣才能辨別出來呢?”


    “咦——你怎地臉紅?”


    “呸!死相,臉紅你也看到了。”她俏罵出口,忽然歡呼起來道:“難道你真已練成‘虛室生白’了?我隻能見你的影子在麵前晃動。”


    驀地,艙門上麵傳來陶總管的陰森笑聲道:“誰練成了‘虛室生白’?短短大半個月,能看見影子晃蕩,已算你這丫頭的本事了。”


    甘平群一聽陶總管開頭一句,便知他起了妒意,急咬翟妮寧的耳邊道:“姐姐千萬不可亂說。”


    翟妮寧點點頭,隨即揚聲道:“你以為我們練不成虛室生白?總會有一天練成給你陶爺爺看。”


    陶總管桀桀怪笑道:“若果你二人肯在艙底呆上十年,也許可能練得成功,可惜這時已到了萬裏石塘,快快收拾準備吧,我索性不開艙門,看你們的虛室生白能見什麽東西。”


    甘平群運起目力一看,但見這座高約一丈,寬廣丈許的小艙中,已是纖毫畢見,自知確已練成了“虛室生白”神功。為了不讓陶總管知道底細,故意低頭摸索多時,才打好包袱。


    果然這艙裏裝有偷窺的機關,甘平群剛把包袱結好,“格”一聲響,艙蓋板立即打開,陶總管探頭獰笑道:“練成虛室生白的人,打個包袱要這麽久的時候啊!”


    姐弟相對一笑,上得艙麵,但見群峰無數,象石筍般矗立在海麵,這般三桅大船,恰在船峰的中間,相距近的石峰,怕不也有一二十裏。


    翟妮寧詫道:“陶爺爺你說到了萬裏石塘,浮沙島又在那裏?”


    陶總管對她的呼喚“爺爺”毫不領情,仍然冷冰冰道:“浮沙島當然是沙,誰教你看那些石頭島?快下艙反去罷。”


    甘平群練成“虛室生白”的目力,一眼看去,即見黑黝黝的山影下,有一道長長的沙灘,沙灘那邊還有一帶海水,沙灘上樹影婆姿,料它就是浮沙島,隻是隱而不說,默默上了舢板。


    舢板上已坐有一位操槳的船夫,還放著一個裝滿東西的麻袋,那船夫見他兩人上了舢板,冷冷地說一聲:“坐下。”還沒等待二人坐穩,已舉槳如飛,舟如箭發。


    甘平群微愕道:“陶總管還沒上來,怎地就走了?”船夫哼一聲道:“要陶總管陪你們坐小船麽,你看他老人家走得多麽愜意?”


    甘平群環掃一眼,已見陶總管走在舢板前麵幾十丈遠,雙腳踢得水花飛濺,如霧如煙把他整個身影包沒,不禁驚奇地“咦——”了一聲。


    船夫忽然驚詫道:“你能看見總管了?”


    甘平群立時警覺,急道:“那裏有陶總管的影子,我隻見一團霧氣在海麵上滾動,不知是有何不是凶險?”


    船夫臉色一寬,笑道:“可見你沒有練成虛室生白,所以看不穿那層海霧。其實那海霧,正是因總管踏浪如飛,身後的勁風激起的浪花,會有什麽險?”


    翟妮寧哼一聲道:“虛室生白恁般重要麽,我偏把它練成給你看看。”


    船夫鼻裏“嗤”一聲輕笑道:“你懂得什麽,我包管你一輩子也練不成功。”


    翟妮寧巴不得有人和她拌嘴,好藉機刺探,哼道:“難道你就懂了?”


    船夫吃她一激,頓時冷笑道:“休以為你不懂,別人也就不懂,任督兩脈不通,生死玄關不破,雖也可練成虛室生白的目力,但決不能在黑夜看到五丈開外的事物,更不能看破重霧裏麵的事物,這個你懂麽?”


    翟妮寧眉稍一挑,哼一聲道:“我總有一天練成給你看。”


    “一天?”船夫氣得幾乎要放下雙槳,冷笑道:“一輩子也許差不多,但還得長命百歲才行,轉輪島……”


    “陶全!”霧團裏傳出陶總管一聲暴喝,那船夫驀地一驚,趕忙把未說的話縮回,瞪了翟妮寧-眼,恨聲道:“都是你這臭丫頭多事,害我挨了排頭。”


    翟妮寧好笑道:“我多什麽事?隻怪你自己多嘴!”


    陶全自知說她不過,閉緊嘴唇,飛也似的劃動雙槳,把舢板一直劃上沙灘。


    陶總管早已在沙灘上等候,一張死板板冷峻得不象人的臉孔,已令人望而心悸,這時更冷冰冰道:“陶全,你知道錯了-沒有!”


    陶全驚得雙膝一軟,跪在船板上,震栗地叫一聲:“屬下知罪。”


    “何罪?”


    “失言。”


    “有何失言?”


    “幾乎泄露元老的奇功絕學。”


    “你知罪就好,姑念你隻是‘幾乎’,自己打一百掌嘴巴罷!”


    甘平群想不到以“幾乎”兩字作為罪名,比秦檜的“莫須有”三字還要厲害幾分,急躬身一拜,道:“陶爺爺,請恕陶大叔這場重責。”


    陶總管目光一移,恰與甘平群目光相對,死板板的臉孔忽然浮現出驚訝之色,旋又搖一搖頭,沉臉喝道:“你憑什麽要替他講情?”


    甘平群正色道:“陶大叔實在沒有泄露什麽,隻是一個‘幾乎’怎好算是犯了過錯?”


    陶總管凜然道:“一百巴掌就是敬戒他的‘幾乎’,因為既有‘幾乎’,將來也就會有實事,你再說情,連你也該打。”


    甘平群毫無懼色,接口道:“你老這樣固執,難道不怕人說你不講理麽?”


    陶總管縱聲大笑道:“轉輪島有誰講理?”


    翟妮寧見陶全因她被罰,當時也嚇呆了,這時忽然輕笑一聲道:“你這總管該打多少巴掌?”


    陶總管怒道:“誰敢打我?”


    “王爺和你自己。”翟妮寧一派嘻皮笑臉,尤其搬出王爺,竟令陶總管莫測高深,隻好略舒臉皮,冷冷道:“我沒犯過失,何致被罰?”


    翟妮寧笑笑道:“我如指出你的過失,你會不會自己掌嘴?”


    陶總管動了真火,喝道:“你還管不著老夫,但你這般嘴強,若說不出道理來,立刻就在這裏處死。”


    翟妮寧昂然道:“你真正泄漏了機密。”


    “什麽機密?”


    “你說轉輪島沒人講理,這一句話犯了泄密和……”


    陶總管經她一說,頓覺那句話已將轉輪王包括在內,連犯上的罪名都可加得上,怎敢讓她再說下去?一聲大笑,打斷話頭,接著“咳咳”兩聲道:“小妮子刁鑽,這番暫時記下不罰。陶全,你把那麻袋送上來。”


    一場風波平息,陶全心下自是感激,但他不敢表露在臉上,叩了三個響頭,說一聲:“謝謝總管大恩。”便捧著那隻麻袋,走到陶總管麵前。


    陶總管又恢複死板板的臉孔,冷森森道:“你這對小鬼上邀王爺恩寵,收為玉女金童,賜於壯氣丸增長功力,又指令尤老和老夫為你水陸兩門武學的業師……”


    二小對陶總管的行為雖然不滿,但因傳藝是一件重要的事,為了尊師重道,也立時跪下。


    “罷了!”陶總管橫臂一攔,將姐弟二人托得站直起來,苦笑道:“王爺才真正是你們的師傅,老夫等不過是替王爺傳授而已。


    實在說起來,教你們這兩個淘氣鬼,可要把人氣死。老夫是水路總管,也抽不出太多時間來教你們。麻袋裏裝有米、油、鹽、和煮飯用的器具,還有老夫苦練成功的‘水藝大全’你二人可自讀,自練,自己燒飯。海裏麵多的是魚蝦,不怕沒有菜吃,若果不嫌那些大海蟹曾吃過人肉,啃過人骨,它那甜嫩的肉倒是極好的菜肴。老夫每一個月,來考查你們藝業一次,三年之內不許離島,練習水功也得超出五裏之外,你們做不做得不到?”


    “做得到!”二少同聲回答。


    陶總管臉上掠過一絲獰笑,向陶全喝一聲:“回去。”目視陶全劃動舢板離開海岸,才自行踏波而去。


    翟妮寧目送陶總管遠去,輕笑一聲道:“你猜陶老兒方才想不想把我打死?”


    “當然想。”


    “他為什麽不?”


    甘平群略加思索,道:“他不難把我們二人加那陶全一並弄死,省得日後傳出他那丟臉的事,但他不那樣做,看來必定大有顧忌。我想,尤爺爺曾說這島上步步危機,若果是布置有機關埋伏,陶總管該關照一聲,否則,萬一失陷,他怎好向王爺交代?由此可見決不是陷入的機關埋伏。”


    翟妮寧閃動著烏亮的眼珠,笑盈盈道:“不是機關埋伏,又是什麽呢?”


    甘平群笑道:“你真還要考我?若在以前遇上這種事,我真還不會去想,可是,到了眼前,我敢說不清猜測已,準有八九不離十的把握。”


    翟妮寧眉毛一剔,笑叱道:“別和自己吹牛,快說!”


    甘平群正色道:“小弟隻能說是八九不離十,還有一定要姐姐你自己去想。我猜想是:這荒島並不見有人,既然沒有機關埋伏,便可能有傳音的設置,遠處那些山峰似的石島,也該有人在上麵了望。隻要你我稍有逾軌的行動,或說出犯了禁的話,立即有性命的危險。”他說到這裏,急提起那隻麻袋,走下海潮剛退的沙灘,壓低聲音道:“照小弟看來,那轉輪王也不是什麽好人。”


    翟妮寧點點頭道:“你猜的和我想的完全相同,我們在島上不要亂說話,待學會水功之後,去海裏麵說,我就不信他們能把偵聽的設備放在海潮洶湧的地方。”


    “也未必不能啊。”


    “那就連他偷聽的人也隻能聽到嘩嘩的潮聲,分辨不出我們說些什麽。”


    甘平群點點頭道:“這就是我要你替我想的一部分,因為我剛才對此沒有想到對策。”


    翟妮寧莞爾一笑道:“夠了,別灌迷湯了,你可還有事瞞著我?”


    甘平群微怔道:“什麽事瞞著姐姐?”


    “剛才你可曾看見總管在霧裏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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