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黃葉離開枝頭,隨著西風打旋旋飄落地麵,又是一陣風起,落葉挾著砂石漫天飛舞,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杆屹立著,傲盡風霜,年複經年。


    洛陽城郊一片無盡無休的麥田裏,棉田裏不複有兩月前麥浪翻金,白絮曼揚的貽目風光,田裏隻有半截枯杆兒,在西風中不住搖曳,雲壓天低,一陣陣的雁群悲鳴,向南飛去,如今是滿目蕭索淒涼,令人不禁憶起西廂詞曲:“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之句,將洛陽秋色,刻劃詳盡無遺。


    天將午正,大地依然昏沉迷蒙,這氣氛壓得人們心頭上,悶沉沉的,分外不舒服,直喘不過氣來,這時東關道上來了一個年約十一二歲少年,垂首疾走,望那邙山翠雲峰上而去。


    那少年身上著的一襲衣服顯得有點陳舊襤褸,原來白色的已變得灰黃了,西風一陣一陣吹襲著,袍袖隨飛起舞,少年直打著寒噤,似乎衣衫有點單薄,耐不起寒意,他站住咳嗽一聲,又硬挺著脊骨繼續疾奔,有時抬起頭來,隻見他眉飛入鬢,雙睛瑩澈如水,懸膽似的挺直鼻梁,雖然麵色憔悴萎黃,可掩不住那般英氣逼人。


    邙山,名雖山而實是土嶺,不似江南崇山劈巒,重翠疊青,山回九折,飛瀑濺玉,那般陡峻、幽麗,隻是一片黃蒙蒙的,間或也有林木,但多長於山溝中,邙山又名郟山,連亙四百餘裏,最高處就是上清宮,海拔隻四百尺,由於地勢獨高,洛陽城景,東南之嵩山,南之龍門,西之崤山,北之大行等脈,皆隱約在望,那少年目的地就是邙山上清宮,他一踏上邙山,不由止步抬首望了望,輕輕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天啊!不要使我南瑞麟的願望成空,滿門十七口血債都在我一人身上啊!”他往身旁取出一支陰磷蛇頭白羽箭出來,撫摸了摸,淚珠兒簌簌直落,像斷線般墜在黃土中,自古道英雄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處,他這傷心流淚,蘊藏著一番慘絕人寰的情景,憶起兩月前慘況,曆曆如在……。


    他一步一步衝著疾風走去,有時被強猛的勁風逼退兩三步,他這樣拚命地搏鬥著,表現著至高無畏的恒心與毅力,他想著自己雖是名武師之後,父親常說江湖風險,所以不要他習武,自己對武學一道卻異常喜愛,幾次哀求父親準他習武,父親堅不允他所求,今日,如是平日不斷鍛練武功,那會這般荏弱不濟,何況沿途也不會吃盡苦頭了,他越來越不濟事了,幾乎腿軟不支坐倒地下,他真想歇息一下再走,但心底那股複仇的力量不許可他這樣做,他瞥眼四顧,見有一條十餘丈深山溝,可以避風,他拖著疲乏的身體亍亍走進山溝,沿山溝爬行,慢慢移動著……


    因為邙山,山勢平延,東西橫互,數千年來,被雨水衝刷,多成南北溝道,最深者有十餘丈,他所行的就是其中之一,隻見溝道兩岸黃土壁立,宛同刀斧削成,由於土質堅固,鄉民在崖壁鑿而居,所以登山不見人家,隻見林木密布溝中,但置身溝底,上望人家,又似懸居空中。


    他在溝穀中踽踽獨行,突然聽見頭上有雞鳴狗吠,仰首而望,才發現溝壁中洞穴竟有人家,他不禁搖頭歎息,人往往受環境支配,這些穴居岩洞的人家,可資證明,拿自己來說,又何嚐不是這樣,不是環境逼迫,他為何至於千裏奔波,受盡風霜之苦。


    看看溝穀將盡,地勢陡升,他爬上時,見自己己置身邙山南崖,又隻覺天風洶湧,無盡無休望身前撲來,自己也一陣一陣寒噤打個不停,路旁有一高高土塚,不知伊誰之墓,他不禁犯了書呆子倔強的性子,傍著土塚走了半圈,才發現有一座巨大青石碑矗立著,近前一看,上書“晉宣帝高原陵”,一側書“清康熙廿三年立”,他暗忖:“這兒就是晉宣帝陵,但為何稱作高原陵”,於是他又犯了讀書人寓物於證之理由,奮力爬上這座土塚,他發覺這陵墓高有十丈五尺,周廣有五畝餘,登臨一望,洛陽城府盡在眼中,為什麽稱作高原陵,他於此刻已有解答,俯覽群山小,胸襟為之開朗,他迎著天風振吭長嘯,雖然嘶不成聲,但連月來胸頭鬱悶在這片刻中,盡情消失。


    他在高原陵逗留了半刻,從身傍取出水壺幹糧飲用了之後,又繼續登山,往上清官進發,途中過著一鄉民,就迎向訊問上清宮怎麽走法,那鄉民笑道:


    “由這兒向西,約莫五裏可到千佛寺,再由千佛寺西北走,穿過石家溝後,望東北登翠雲峰裏許,就到了上清宮,相公,是去上清宮找人麽?”


    南瑞麟笑著點點頭,遂謝了鄉民,照鄉民指點的方向路徑走去,走了好一陣,千佛寺已經在望,他也無心瞻仰穿過古塚三四,這些都是前朝帝王名將埋骨之地,一杯黃土,任人憑吊,帝王史跡將相抱負,均隨之而逝,令人有不勝今昔之感。


    穿過高約三丈元朝察汗鐵木兒塚後,迎麵見有小村,不禁大為興奮,迎風疾走。抵達小村後,見村中“這不是晉朝石祟別盧嗎!”一問鄉民,果然是此,趨入覽視,隻見斷垣殘瓦,梁木盡圯,但占地正廣,規模宏偉,可以想見當年豪華氣慨,石崇天下富,鬥錦炫珍,綠珠墜樓,這郡是詩歌傳誦,士人皆知的故事,如今呢,變作滄海。往事雲煙,南瑞麟呆立那兒,唏噓慨歎,半晌,才快步走出小村。


    他見天色已晚、雲層仍然是密堆著,陽光一絲都未曾漏射,但憑天光昏茫可以覺察出此時己近黃昏了,他疾由石家溝穿過,這一帶居民多是姓石,想是石崇後裔,出了石家溝後,由東北登山,迎土階拾級而上,天鳳較前更急,身形搖搖欲墜,他不是登山步行,差不多是爬著走,在他體倦神疲時,仰頭一看,隻見綠瓦紅簷眼前呈露,於是心頭大喜,奮其餘勇,鼓風而登翠雲峰。


    才一登上,上清宮全貌盡收眼前,踏進圍牆拱門,隻見建築雖不算富麗,但甚寬敞,除正殿外,側廂房舍倒有數十間,正殿有直匾,上書“上清宮”,其下還有橫區一塊,朱書“三清古殿”四字,晶紅奪目,殿外廣場,寬長約有畝許,植有參天古柏數十株,聳立雲霄,枝皆南向,皆因地勢高,北風勁疾之故。


    忽見正殿內步出一個眉朗神清,三綹黑須的中年道人,見著南瑞麟,即高喧了一句“無量壽佛”,單掌稽首笑問道:


    “小施主何來?”南瑞鱗見他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由心頭一凜,忙躬身答道:


    “在下南瑞麟,受相國寺慈雲大師薦函,來在寶宮要謁見簡鬆隱老先生,請問道長,簡先生現在何處?”


    那道人見他年歲正輕,說話卻彬彬有禮,不禁對他頗有好感,嘴角泛出一絲笑容?但隻是一瞬即消失了,炯炯雙目打量了他好一會,便冷冷地道:


    “簡先生在左側廂房第三間就是,你自己去找他罷!”說罷,掉頭竟自步下山去,步法如行雲流水,強風如此之疾,身軀顫都不顫,但見大袖飄飄,道袍飛揚,瞬息間,已沒入山下。


    南瑞麟目送道人身形消失後,才回過身來向左側廂房走去,來在第三間時,隻見木門緊閉,傾耳一聽,屋內沉寂得很,似無人在內,不由一怔了一怔,忖道:


    “不管有人無人,敲門試試,假使簡老先生在睡覺的話……”


    於是伸手往門上輕敲了三下,登時屋內響了異常洪亮聲:“什麽人?進來。”這音量震蕩著激起回音,嗡嗡作響。


    他心驚簡先生語聲好宏,顯得中氣充沛。他推門而入,順手掩好,隻見一人身背著他正俯案作書,案頭燃著巨燭,映得一室紅亮,他躡著足走在身後立著。


    他在後麵眼望著那人執筆疾書,好一筆張旭狂草,但想起偷看人家書信,於自己德行有虧,心中一惕,即轉眼他顧。


    半晌那人才擱筆,回身望著他,麵露笑容問道:“孩子,你從那兒來,找我有什麽事嗎?”笑容中洋溢出和煦近人,使人一見就有親切之感。


    南瑞麟端詳那人,麵像清秀,雙耳垂肩,長須掩口,兩隻眸子神光逼人,比前見道人更甚,看樣子不過五十上下年歲,怎麽相國寺慈雲大師竟說他有九旬開外,莫非他不是簡鬆隱老前輩嗎?聞他問話,便垂手答道:


    “老前輩就是簡鬆隱老……。”


    那人笑著接口答道:“是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南瑞麟一聽他就是所要找的人,慌得雙足跪下,道:“弟子南瑞麟身負血海家仇,奉開封相國寺主持慈雲大師之命,命弟子投在老前輩門下。”


    簡鬆隱皺了皺眉笑道:“孩子,你起來再說,這老禿驢身藏絕技不授,反來替我找麻煩,孩子,你找錯人了,我簡鬆隱並沒有什麽驚人武學,隻稍知拳腳,豈能為人師長,那慈雲大師是當代武林奇人,你不找他反來找我,看來你白奔波了一趟了!”


    南瑞麟急道:“老前輩敢是認為弟子資質魯鈍,不堪造就麽,如老前輩不見信,弟子尚帶來慈雲大師信物。”於是取出一串烏沉發亮紫檀木佛珠遞上。


    簡鬆隱接過,看了一看,便置在案上,不覺笑道:“簡鬆隱早年受過慈雲大師一次恩惠,於是貿許諾言,要為他幫忙三次,不論任何事,以紫檀佛串為憑,立即應允,想那慈雲大師武功卓絕,他怎會找我幫忙,五十年來,已淡然忘懷,不想今日得見,我也不便再推卻了。”


    南瑞麟大喜,雙膝“卜咚”跪下,道:“弟子叩見師尊。”


    簡鬆隱不禁又皺眉沉聲道:“起來,我最討厭這種禮法,要知父母師長,形同家人,雖然長幼有序,但隻內心誠敬也就夠了,要這虛禮做甚,以後你可緊記。”,繼又轉顏笑道:


    “你既被慈雲大師薦引,想是根骨還不錯,你今年多大了?”,南瑞麟忙答道:


    “弟子今年十二了”,簡鬆隱點點頭道:“看樣子你好似沒學過半點武功,大慨是書香之後,怎會與人結仇,要是江湖凶殺,那太奇怪了!”


    南瑞麟聞說,眼圈微紅,哽咽道:“先父南星白,開設金獅鏢局,隻因先父堅執不允弟子習武,是以入塾在外,才逃脫這步大難,弟子返家後,即見滿門十七口躺在血汨中,當時在先父胸前取出一物……”說著,取出蛇頭白羽箭來,又道:


    “恩師可認得此物為何人所有,還請代為作主。”


    簡鬆隱接過仔細望了一望,慨然道:“孩子,你別難過,你父我也聞名,是一個義薄雲天人物,但為師三十年從不伸手管江湖是非,你自身之事應當自己了,為師當不吝一身絕學,終可成全你的心願,這支蛇頭白羽箭,普通江湖中人都會用,不過這箭製造精巧,蛇頭有一針孔,內蘊奇毒,當非平常人所用,你藝成下山後,細心查訪必可得知。但是你既入我門,就要吃苦,不等藝成後,決不準下山,你自問能遵守麽?”


    南瑞麟點點頭,簡鬆隱又笑道:“為師今年九十有三了,從無傳人,雖當年有報弟子之禮者,亦不能在為師手中學上一招半式,看看一身絕藝將隨黃土而沒,如今你來了,為師也欣得所傳,你隻勤修苦學,為師絕不藏私,你可知為師武功,不屬武林九大門派之內,(按:九大門派,為少林、武當、昆侖、峨嵋、華山、青城、五台、崆峒、長白等九大門派,除長白派遠在關外,其餘是為中原各以獨特武學而自稱分別,其實武學一道,萬源同一,而各派標異立奇以炫,嚴格說來毫無半點區別,隻憑自身根骨、秉賦、資質、火候、苦練、經驗、機警,方可成名。)所以任何人都不知為師出身來曆,武學也判然迥異,你隻學到,無若一生受用不盡,這些今天不用說了,以後你自己可以慢慢體會得到,先帶你去用飯,睡在隔壁房內。”於是立起,引著南瑞麟走出。


    一連三天,簡鬆隱均未教南瑞麟半點武功,第四天,才喚過南瑞麟說道:


    “三天來,你自覺精神恢複過來沒有……今天我先講武學之道,凡人憑血肉之體,仗陽剛之氣,善技擊擒拿之術,藉以恃強搏鬥,此為武學之下乘,凡效飛禽走獸之技,若猿之能揉,兀鷹之搏,雕之能翔,龍之能躍,虎之能撲等等,能令血氣增榮,持之防身,此為武學之中乘,倘明天象地機,四時變幻;如太乙無極,四象五行,八卦九宮,若妙悟神契,洞徹蘊奧化為武學,此乃性命雙修,武學之絕乘也,你自幼飽讀詩書當能明白其中道理,為師之學是得自你師祖采薇先生,而你師祖又盡得邵康節先生之遺學,康節先生之才,汪洋浩博,可稱包羅萬象,無所不能,諸如天文地理,醫藥星卜,物理性命等等,其所著稱者,如河圖,路書,宓義,八卦等學,為師僅得你師祖十之七八,但夠你費時十年了,現在教你靜坐之法,你不可小視靜坐之功,能令血氣旺盛,筋骨韌強,實為內功之基礎”,遂把姿勢,口訣傳了,又道:


    “你隨我去翠雲洞上。”,二人出得上清宮,向北走約一盞茶時,即見一孤崖,峭壁天生,峙立在翠雲峰側,崖下有洞,洞上首鐫有翠雲洞三字,二人進入,南瑞麟隻覺黑沉沉地伸手不見五指,他緊跟著簡鬆隱身後,亦步亦趨,覺察此洞徑是一螺旋形,盤旋登上屋頂。


    一上崖頂,隻見這座崖頂方廣不過五六丈左右,中有青石平台一座,可容納兩人盤膝靜坐,石麵光可監人,紋理實密,此處風力較上清宮天風還要強勁,凜列,南瑞麟隻感身形搖墜,一陣哆嗦襲上心頭,全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麵容青白,可憐他還緊咬著嘴唇在強挺著。簡鬆隱見他這等情狀,心想:


    “此子真個剛毅!”,不由愛憐備至,遂笑道:“麟兒,現在你可上平台東向盤膝靜坐,為師當不惜以本身功力助你速成。”


    南瑞麟感激得幾乎流出淚來,依言走上平台,盤膝坐下,簡鬆隱把口訣傳了,取出三粒黑色異香撲鼻的藥丸命南瑞麟服下,再在南瑞麟身後盤膝而坐,兩掌抵著他的後胸緊按著。


    南瑞麟立刻感覺一股熱流從背心流入體內,霎時熱流湧入周身重穴,四肢百骸受用已極,這時,他竟不畏外間奇寒,且滿麵紅生,周身沁出汗珠來。


    他守住心神,照著口訣行動,一個時辰過去,猛覺周身骨節剝剝作響,脹痛如裂,他幾乎坐不住,直欲跳下,虧他硬咬著牙關死挺著。


    難關過去,才覺輕鬆一點,又是一個時辰,即感出全身舒爽無比,簡鬆隱雙手一鬆,笑道:


    “也難為你了,料不到你定力如此強,這是出人意表之事,現在你自行運功,九周天後可下洞來找為師。”說罷,翩然離去。


    南瑞麟如言運氣,漸漸意與神合,發現那股熱流真氣,竟可快慢由心所欲,不由狂喜,九周天後,奔下翠雲洞急往簡鬆隱室中跑去。


    他進得室中,隻見簡鬆隱盤膝端坐於胡床上,麵色肅穆,雙目凝視了他一陣,微露笑容道:


    “為師方才以‘須彌芥子’之絕頂內功,替你打通奇經八脈,縮短你習武之期,你知道這是什麽理由麽……”


    南瑞麟搖頭稟道:“弟子愚昧,望恩師明示。”


    簡鬆隱幽幽一歎道:“麟兒,你若早來十年,為師不惜全身武學,傾囊相授,隻是時不我與奈何……”


    南瑞麟不由變色,雙目噙著淚珠,簡鬆隱看見,不由笑道:


    “癡兒,為師周年半載,還死不了,隻是為師今年九十有三,人生難得百年,壽算已到,雖靈丹妙藥也不易回天,故為師不惜本身內功替你打通任督二脈,縮短練武時期,不過武功一道,如習字一般,火候經驗缺一不可,為師不想你一知半解,反誤入岔途,隻可循序漸進,好得你秉賦特佳,為師一身所學,盡錄於三本筆記內,此三本書現存於翠雲洞內,如我一旦遠去,你盡可照此書內所記練去,七年之後,定可大成。”簡鬆隱亦未說明三本筆記存於洞內何處。


    南瑞麟唯唯喏喏,但內心真不明白,師父為何說出這等話來。


    自是,他每晨醜寅之交就至翠雲峰頂習那“九轉玄功”,日出後簡鬆隱教他獨門武學,午後,學習文課,除此以外,放任他自由行動,但他從不離山半步。


    邙山上清宮,殿閣屋宇數十間,其是寬敞宏偉,前殿內供有老子李耳之像,為道教始祖,殿前有明朝萬曆乙卯年碑碣,其文略曰:


    “邙山最高處曰翠雲峰,上有上清宮,相傳老子修練於此,唐開元寶間,李氏以其姓,遂祖老子,封玄元皇帝,作廟於其上。”,由此證明上清宮建築至少兩三百年曆史了,偌大一座上清宮,除簡鬆隱南瑞麟外,隻有三個老道,


    一個香火執役,兩小僮六個人。


    這上清宮寂靜得很,隻有香泛時節極其熱鬧外,平常就難見一個遊客,訪客更不消說了。


    日久,南瑞麟從簡鬆隱口中得悉,三個老道尊稱邙山三子,飛雲子、飛靈子、飛玄子,依次排行,各有一身獨特的武技,但平日卻不見他們炫露,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飛玄子那日下山後,就未見返山。


    飛雲子飛靈子兩人個性陰冷,日夕與南瑞麟見麵,隻點首為禮,


    一句話都不說,最初南瑞麟覺得有些奇怪,日子長了,也不為奇了,但總覺他們有瞧不起自己意思,於是一種自卑的陰影,長存心中。


    時序易過,多去春來,又是燕子呢喃,麥秧浪綠時節,飛玄子匆匆返山。


    飛玄子與他兩位師兄性情回然不同,和煦近人,跟南瑞麟見麵有說有笑,嘻嘻哈哈,一經擺上龍門陣,就說個沒完,談些武林派別,江湖典故,各家奇絕的招式,這是南瑞麟從來未聽說過的,是以他們兩人頭得十分熱絡。


    有一日,他們閑聊中,南瑞麟從懷中掏出那支“蛇頭白羽箭”,問飛玄子認得是何人所有之物。


    飛玄子劍眉微微上揚,接過手中細瞧了一眼,微笑道:“這是江湖普通所用之暗器,雖鑄造略有不同處,貧道也不知是何人持有之物,不過小老弟,你別急,藝成下山後,江湖雖大,總不難找出。”


    南瑞麟見飛玄子同簡鬆隱都是一種口吻,心內好生失望,飛玄子暗瞧他那種傷神落魄的樣子,不禁代他暗暗歎息。


    忽忽三年半過去,一日簡鬆隱麵泛憂容,喚過瑞麟,道:


    “為師現有要事必需離此,一年後當再返山,你本身武學僅得為師十之三四,你也好下山去曆練曆練,你若不願離山,我也不好勉強,至於為師一年後……這樣吧,無論你離山不離山,


    一年後如不見為師返山,可去京城東嶽廟前問一瞽目卜者,必然知道”,說罷飄然下山。


    南瑞麟有點茫然不知所措,簡鬆隱命他下山曆練,究竟自己功力高深粗淺,無從而知,是否能夠足以闖蕩江湖,得以訪尋仇家線索,他也不知道,


    一切,在他腦中都是一個疑問。


    他轉身匆匆走進殿內,找到飛玄子商量。


    飛玄子微微一笑道:“他老人家習性如此,令人莫測,命你下山曆練雖在兩可之間,必含有深意,貧道也不能代你主張,那全靠你自己心意了。”


    南瑞麟遂決定暫留邙山,他這主意是對的,以他十五歲稚齡,闖蕩江湖,命他何去何從。


    但世事變幻無常,豈能由人自己可以決定。


    三日後傍晚,紅日銜山,那紅霞襯在綿綿無盡黃土嶺上,竟然添上了一圈金邊,絢麗燦爛。


    南瑞麟倚著殿外一顆虯柏,凝視滿天流霞出神,柏韻鬆濤,白雲掠空,不禁悠然神往,忽見牆外數條人影由山門掠過,身法之快,無與倫比,他心暗訝道:


    “這上清宮,平日難得有人來,怎麽今天竟有許多武林人物,這樣鬼鬼祟祟,難道有什麽……”,心念一動,便立即望山門外疾走探望。


    到得門外,適才幾條人影已杳,這三年半南瑞麟輕功練得極好,施展身法,形如脫兔地環著上清宮查看,待回至山門外,依然未發現那幾條人影是由何處走去的,心頭納悶不過。


    他正耍跨過山門入內,眼角處忽見有異,仔細一看,不禁驚叫了起來。


    原來山門右側牆上,繪上一顆骷髏頭顱,白牙森森,猙獰可怕,顱骨之下,繪有一柄鋼刀,刀尖滴血七點,赤紅奪目,分外恐怖,這等黑道凶殺標記,從未得見,但心知必有緣故。急急望內竄進,正好飛玄子步出殿外,南瑞麟迎上將所見告知。


    飛玄子一聽,麵色突變陰沉,飛步出外,查視牆上所留的記號,南瑞麟目視他的背影發怔。


    片刻,飛玄子又自返轉,口中說道:


    “老弟,隨我來。”,身形不曾閑著,音落,人已進入殿內,南瑞麟茫然半晌,不知何故,心料必有重大事故發生,否則,飛玄子神色不會這等凝重,遂緩緩踱進。


    邙山三子麵色都是十分陰沉,似作了一個決定,瞥見南瑞麟進入,飛玄子忽敢笑容道:


    “老弟,貧道等有一個不情之請,令師簡老前輩離山之前,曾囑附老弟下山曆練,目前本山變起非常,此是貧道等,當年一段江湖恩怨,不想老弟牽涉在內,最好還是老弟即刻收拾下山吧。”


    南瑞麟急道:“道長說那裏話來,小弟雖然是武學粗淺,但也可稍作一臂之助。”


    飛雲子麵色已經是夠陰沉了,突又一寒,大喝道:“你忘了滿門血仇嗎?以你這樣不孝之人,何能立天地之間,微末之技,尚敢妄自逞強,快走,不然貧道生劈了你。”


    南瑞麟心中忿怒異常,無奈礙於飛玄子在旁,不好頂撞,霎那間麵紅耳赤,楞在那兒不發一聲。


    飛玄子見狀不忍,伸手拉著他向殿外走出,一麵笑道:“老弟,你別生氣,大師兄生就這般脾氣,其實麵冷心熱,方才說話也是正理,可不要錯怪了他。”


    南瑞麟也是年輕氣盛,冷哼了一聲:“小弟焉敢對鼎鼎大名的邙山三子生氣。”


    飛玄子啞然失笑,道:“也難怪你生氣,不過你明白貧道等三人來曆出身,及今夜將來本山尋仇之匪黨是何路道人物,那麽你就可以原諒我大師兄了……”,說著,不覺已到南瑞麟臥室,推門進入,在榻上一坐,麵色極其誠懇,道:


    “老弟,如今禍在眉睫,不容貧道詳為解說,你趕緊收拾一下,容貧道長話短說,使你明了貧道三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我大師兄剛才也不會那麽疾言厲色。”


    南瑞麟望了他一眼,笑道:“小弟隻有兩件換洗衣衫,別無長物,說走就走。”


    飛玄子長歎一聲,道:“你大概不知貧道三人當年出身吧,邙山三子就是三十年前南天三凶,殺人如麻,不過有一門好處,從不下手安份良善,之後得遇簡老前輩度化,才束發出家,說實在話簡老前輩武學,普天之下難有數人望其項背者,十倍南天三凶,遇上他老人家也無法幸存,所以簡老前輩破例開法外之恩,就是為貧道等三人那麽一點好處,及時解救貧道等一步殺身大難,如今想來,這份浩蕩洪恩,


    一輩子也報答不完”,說此一頓,天色向晚,室內光線微弱,朦朧一片,遂起身亮開了火折子,燃著案頭紅燭,又道:


    “今晚來的匪黨,就是目前黑白兩道都聽了頭痛的‘紅鷹會’,崛起不過十年,然而該會幾將江湖上馳名的黑道好手差不多網羅殆盡,昔年貧道三人與‘紅鷹會’中人結過梁子,處心積慮非置我等死命不可,隻因畏怯簡老前輩之故,遲遲不敢動手,可是他們手眼通天,被他們探清簡老前輩業已離山,是以放膽前來,據知他們規矩,顱骨以下平放著一柄鋼刀,即是在十二個時辰以內,再度來山時就要凶殺報複,刀尖七滴血跡,表明將殺七人,那‘紅鷹會’竟連你計算在內咧”,南瑞麟聽得隻覺一陣寒意,掠上胸頭,飛玄子說著,投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種欣羨神情,又笑道:


    “老弟得簡老前輩的青睞,可知福緣深厚,真是幾生修來,隻是簡老前輩-匆因事離山,未得完成老弟武學,令人可惜,好在老弟年事方輕,來日方長,必可冠冕武林無疑,就拿老弟現時武學來說,也許你,不自知,貧道三人現也不及,如非老弟有血海深仇待報,到是一個得力幫手,方才飛雲師兄不欲將老弟卷入這場是非之中,深恐誤人誤己,萬一有失,有何顏麵再見簡老前輩,是以堅不應允老弟留山……”說至此處,隻聞山外一聲聲胡哨亂起,尖銳刺耳,忙道:


    “老弟,事已危急,速從後山走去,匪黨暗卡密布,懼防暗算。”,說著連聲催促。


    南瑞麟見他說得有理,自己負有血海深仇,何苦使人家為自己分心,於是匆匆收拾了幾件衣衫,及簡鬆隱留下的數十兩銀子,打成一個包袱,搭在肩上,將要啟步時,不由用眼投了飛玄子一瞥。


    飛玄子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意,微笑道:


    “老弟你放心,紅鷹會雖勢盛,尚難置貧道三人死命,他日我們還可在江湖道上相見,你走吧。”


    南瑞麟與飛玄子年餘相聚,成了忘年莫逆之交,平日談話之中,除武學之外,獲他的教益最多,眼見此次離山不知是生離死別,於是雙目噙淚,依依不舍。


    飛玄子見他惜別之情,溢於言表,不禁暗暗心酸,但是為勢所逼,不能不如此,遂不則聲,掉頭啟門自去。


    南瑞麟一緊鋼牙,隨手拿起一柄單刀,望後山走去。


    月色籠罩山野,蟲鳴唧唧,南瑞麟順著山脊快步飛走,跨過二座山脊,已自離開上清宮有五裏之遙,初次用師門上乘心法“浮雲掠月”絕頂輕功,隻覺捷似狸兔,兩耳風生,與上山時顯然不同。


    行近一處崖解前,驀見麵前人影一閃,他自動望旁一躍,定睛一看,身前兩尺處,站著一個又瘦又長的中年匪徒,三角眼中露出凶狠之色,頷下一部短髭,根根見肉。


    南瑞麟怒道:“你是誰,為何攔住在下去路。”,休看他隻十五歲,在上清宮三年半,每日打練筋骨,形像長得似十七八歲少年,英姿颯爽,語氣也極似成人。


    那瘦長漢子散亂雙眉一軒,冷笑道:“你家香主爺追風太歲崔奇,諒你這小輩也不知道,要知‘紅鷹會’,一經伸手,就從未有人逃出網羅,你想跑,豈不是癡心夢想。”,說著十指如風,竟望南瑞麟胸前抓來。


    南瑞麟見他出手如電,不禁心頭一凜,腳尖一點,移形換位,身形斜出兩步,竟然讓過崔奇雙手,可是遠被崔奇指尖沾掃左眉,勁力所及,肩頭微微一麻,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追風太歲真是人如其名,雙手抓空,立即回身一旋,雙掌又是“金鷹舒爪”往南瑞麟雙肩抓去,勢如疾電。


    南瑞麟雖然習得簡鬆隱絕學十之三四,究竟毫無閱曆,也不知自己出手功力怎樣,眼見崔奇這等快速,心中一陣發怵,想也來不及想,左掌往外一切,用上“太乙無形掌”中“一元循環”,發出八成真力,眨眼,雙方已是接實。


    隻聽得“克”的一聲,登時追風太歲崔奇身形震得退後五六步,但見崔奇吡牙裂嘴,左手撫著右腕發怔,顯然受傷不輕。


    要知簡鬆隱五十年前,即名滿天下,武林中尊稱鬆隱先生,生平未授一徒,也不將三招兩式傳授他人,這事江湖中老一輩人物,差不多全知道,所以紅鷹會公然向邙山三子尋仇,也是為著簡鬆隱遠離,才能如此肆無忌憚,但誰也沒料到南瑞麟竟是簡鬆隱傳人。


    南瑞麟自簡鬆隱打通玄關後,練起武來事半功倍,鬆隱先生一身絕學是武林各門各派無法企及的,他初次出手,經驗全無,不但難以測出對方功力,而且也不知道自己需發出幾成功力,才可製住對方,總而言之,無法知彼知己,沒有操必勝把握。


    此刻,南瑞麟一掌奏功,不禁膽力頓增,大喝一聲右手單刀狂風驟雨似地向崔奇卷去。


    追風太歲崔奇也是黑道中小有名氣的角色,豈料黴星高照,被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少年,


    一掌震退,隻覺右臉灼熱如火,登時紅腫老高,用手一摸右腕骨,發覺已然折裂,不由大為驚駭,正想打起口哨,招來同黨相助,猛見刀光如雪迎麵卷來,慌不迭地望後回竄,豈料南瑞麟單刀如電芒飛快,


    一聲-叫未了,竟被齊腰切成兩截,血雨灑了滿地,五髒六腑俱從切口處外流,淡月光輝下,分外恐怖,


    一股血腥氣觸鼻欲嘔,南瑞麟初次殺人,又見這般慘狀,竟然全身篩糠般顫抖。


    就在此時,來途山脊忽現五條身影,向自己立處飛馳奔來,南瑞麟就知必是“紅鷹會”發現自己逃出上清宮,是以追捕,這一來顫抖也止住了。


    於是急急回身,施展絕乘輕功向崖下掠去,霎那間,已隱入穀溝密林中,藏在一棵枝密葉繁參天古樹上。


    林中人影幢幢,吆喝四起,一時刀光劍影紛紛,不禁有草木皆兵氣氛,南瑞麟縮在樹上,大氣均不敢透出。


    片刻,就在他存身樹下撲來兩條身影,一落定,四外接著又撲來數人,向先來兩人躬身施禮。


    南瑞麟在葉隙中下覷,由於月色為樹葉遮沒,又是由上望下,看得不甚清楚,但隱約瞧出先來的那是兩個黑衫黑須老者,來勢勁疾落地不帶半點微聲,其輕功火候之佳可以想見。


    但聞其中一老者對後來五名勁裝大漢,沉聲問道:


    “羅香主,你可曾抓到那刀斃崔香主的小輩麽!”


    那姓羅的大漢惶悚地說:“稟堂主,那少年與崔香主動手時,羅建在第二道卡時已然瞥見,即率領本舵弟兄趕去,不料那少年身法太快,趕在這處,會同四五六卡搜索,迄今還未見下落。”


    那老者一聲暴喝:“無用的東西,這麽多的人手,就被一個小輩在眼前走失了,天明以前若還不能找得這小輩蹤跡,嘿嘿,你自行向刑堂領責。”單掌一揮,


    “叭”地大響,那羅建被老者掌力打出林外,狼狽跑去。


    那老者掌勁所至,木石橫飛如雨,雄渾之極,南瑞麟見了暗暗咋舌。


    隻聽得另一老者笑道:


    “李堂主,諒這小輩也走不了多遠,到是邙山三子被他闖出重圍,恐怕這事有點麻煩。”


    南瑞麟聽得邙山三子逃出,不禁心頭一寬。


    “哼”,姓李的堂主聞聲冷笑,繼道:“邙山三子已中了二當家的黑沙掌,他就逃出,也捱不了十日,除非他們找得千年老參,現時二當家率領三舵能手分途追蹤,他們重傷之體怎能跑出好遠,不要半天,必可找到,隻是刀頭滴血七點,被那小輩跑走了,湊不足數,怕幫主降下罪來,我等亦有不是。”


    另一老者頷首道:


    “李堂主說得正是,我等趕緊搜出那小輩下落。”,說完,兩人俱是“一鶴衝天”,拔起兩丈左右,掠過樹枝,同時雙臂猛張,足尖墊勁,刷的斜出了三丈,落地後又一沾足,幾個起落,已自遠出十數丈外,去勢如電,刹那聞,身形已杳。


    在他們身形拔起時,就在南瑞麟存身處擦過,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待他們去遠了,才漸漸神定,忖道


    :“聽他們所說,邙山三子中了黑沙掌,活不了十日,倘是真的怎麽是好,邙山三子除飛玄子比較隨和外,平日對他冷冰冰地,但三年半來相聚,人總是感情動物,多少有一點香火之情,不由代他們安危擔憂。”


    遙望上清宮方向,月色輝映下,屋簷樓角尚隱隱可見,他似是不勝悵惘,眺視久之,猛然他想起一事,差點驚叫出口。


    原來他想起簡鬆隱說過,三本筆記藏在翠雲洞內,究藏在何處,自己又沒問明,不要被紅鷹會取去,那武林中日後將不堪設想了,他心急難耐,蠕蠕不安,但又不敢騰身出來,空自憂心如焚。


    夜寒似水,蟾華如玉,林間隻聞蟲噪風鳴之聲,二個時辰過去,不見紅鷹會賊人走動,他暗自忖道:


    “我怎麽這樣膽小,還說什麽行道江湖,報那父母大仇,恩師大概看出自己怯懦,才命自己下山曆練人不可以自滿,卻不可不自信,似我這般膽小如鼠,畏首畏尾,有損師門威望太甚,走,回翠雲洞去。”,心念一動,飄然下樹,眉宇之間突現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大凡人有生與來,卻帶有一種神異的力量,潛伏於體內,但每每為外來的因素壓製,久而久之,成為隨波逐流之人,不能有所作為。


    他這一勘得透澈,一反常情,過去的自卑心理盡消釋,足不點地的,望來路飛馳,清澈月色下,就似一隻無翼黑鷹,在黃土嶺上飛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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