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現出一絲青白。


    天際尚懸掛兩三寒星,千佛四周群峰盡在皚皚白雪覆蓋中,腰際雲海蒼茫,鬱勃翻騰,幻變如潮。


    千佛頂半山磴道上,現出一條灰白矯捷身形,縱躍如飛向千佛頂而去。


    這正是小和尚澄慧。他眼見尚有百對磴道,忽然停身止步,暗道:“幸好及時趕到,待自己出聲誘離一雙神獼。”


    說著用手捏著嘴唇作出兩聲猿鳴,音似惶急無比。


    隻見他兩聲猿鳴做完,故意裝出氣籲喘喘,更兼一晚急奔汗流如雨,目中射出驚駭之色,神態異常逼真。


    須臾。


    磴道首端南出兩條灰白身影。


    那兩條灰白身影彈丸飛縱,急躍而下,臨近之際,現出兩隻半人多高,紅麵金睛,頷下一圈尺許白須,渾如雪一樣的白。


    澄慧一見兩隻神獼,神情惶急,手指腳劃,意指途中遇上妖邪,險遭不測,最後伸出右臂,顯示腕脈被五指抓出的青瘀傷痕。


    一雙神獼眼中金光迸射,似乎極怒,示意澄慧領他們去尋那人,澄慧見計已生效,領著一雙神獼飛躍下坡而去。


    此時,磴道旁側峭崖怪石之後,一條輕捷身形湧飛而上,向千佛頂輕靈般晃去。


    萬壽寺梵宮峨宇,莊嚴肅穆。


    寺前兩株合抱參天楠樹之下,現出英俊如玉沈謙的身形。


    他眉頭微蹙,神色隱泛緊張,隻見他遲疑了一下,不進入萬壽寺,竟繞過寺牆,向寺後桫欏奔去。


    桫欏一花,唯產於峨嵋,移植別處即死,且隻在大乘寺以上才得見,春季開花,俗傳仙人遺種。


    唯獨千佛頂桫欏盛開五色奇花,四時不絕。


    唐李邕讚雲:“娑羅行畝,蔚映迎人,惡禽翔而不集,好鳥止而不巢。”


    沈謙緩緩向桫欏坪走去。


    隻見錦簇千株,花色映麵,清香襲人。


    他心情似一條繃緊的弓弦般,每踏出一步,心弦即會咚的發出響音。


    驀地——


    花叢中傳出蒼老亮澈語聲道:“什麽人?膽敢闖上老夫這千佛頂?”


    沈謙心弦猛震,趕緊收斂著心神,躬身稟道:“晚輩沈謙拜見老前輩。”


    花叢中翩然走出桫欏散人,披頭散發,形像極為醜陋,兩眼白多黑少。


    沈謙見果是小瀛洲所購買之人。


    隻是今天他穿著一襲雪白長衫,不禁狂喜,伏身下拜。


    隻聽桫欏散人說道:“原來是你,起來,起來,我老人家不喜歡磕頭蟲。”


    沈謙如命立起,在他立起當時,桫欏散人現出一絲笑容,待沈謙目光抬起時,立換現冰冷陰森之色。


    桫欏散人冷冷說道:“你萬裏迢迢奔來有何相求?你怎舍得十裏荷香、三秋桂子西湖勝地?”


    沈謙誠惶誠恐答道:“晚輩特來求藝,望老前輩允晚輩所求。”


    桫欏散人凝望了沈謙一眼,暫不作答。


    須臾,沉聲問道:“你上山可遇到一對神獼難阻嗎?”


    沈謙答道:“晚輩未曾見過。”


    桫欏散人似乎怔得一怔,厲聲道:“我老人家平生最痛恨謊言欺騙之人,莫非你受人指使,將一對神獼誘離嗎?”


    沈謙不禁心頭猛震,暗道:“這桫欏散人當真神目如電,心思縝密,還須要當心回答才對,以免觸他之怒。”


    當下麵色誠敬答道:“晚輩實是未見麵一對守山神獼,何況晚輩自始自終亦未聞知老前輩豢養有一對神獼,祈老前輩明察。”


    桫欏散人不由一呆,喃喃自語道:“這就奇怪了。”


    繼而注目深沉地望了一眼沈謙,沈謙隻覺心神一震。


    隻見桫欏散人道:“我老人家孑然一身,生平未有傳人,亦非欲尋覓傳習絕藝之人,隻是我老人家待人極為嚴酷。


    有幾個妄想求藝之人,受不起百般苦難後,逃離這千佛頂,我就不信你能禁受我老人家對你所加之折磨,要知不經琢磨,不成大器。”


    沈謙麵露堅毅之容,答道:“晚輩自信還能禁受得住。”


    桫欏散人哈哈大笑,聲音宏烈,震播四外,枝頭積雪紛紛墜落。


    良久笑定。


    但見桫欏散人手往萬壽宮一指,微笑道:“你既然不怕吃苦,我老人家自無話說,萬壽宮香積廚下有一擔水桶,每晨去千佛頂下澗沿汲取一擔水來,中途非但不能歇,而且不能將水溢出一點。”


    沈謙心知擔水明說是極容易之事,但其實暗中困難之極,究有何難他這時猜忖不出,不然桫欏散人也不會如此輕描淡寫說出。


    他不多尋思,遂躬身說道:“晚輩遵命。”


    桫欏散人冷笑道:“你道這麽容易嗎?”


    沈謙答道:“老前輩豈不聞繩捆石爛,水滴石穿之說。”


    桫欏散人不禁一怔,道:“你說隻要持之以恒,並無難事嗎?好,好,你去吧!”


    沈謙轉身正要步向萬壽寺內,忽見寺牆之側三條人影如風疾射而來。


    身形顯處,正是那澄慧小和尚及一雙守山神獼。


    澄慧好似驚詫而又愕然地望了沈謙一眼,兩隻神獼卻怒眼圓睜,張開著血盆大口,白牙森森,狺狺作勢欲撲。


    桫欏散人道:“他是投師求藝之人,你們不可難為他。”


    一雙神獼聞言兩隻手臂緩緩垂了下來,仍然望著沈謙,眼中怒焰也斂卻不少。


    桫欏散人忽沉聲道:“澄慧,是你引著神獼離開千佛頂嗎?”


    澄慧惶恐答道:“晚輩天大膽子亦不敢,是神獼自願與晚輩去的。”


    繼滔滔不絕將昨晚所遇說出,並顯示瘀青的右腕。


    最後又道:“晚輩同神獼在方圓十裏路搜索,始終未再發現兩怪人行跡。”


    桫欏散人哼了一聲,緩緩轉向沈謙說道:“我勸你還是死了求藝之心吧,慢說是不能有成,就算你能成功,也需十年八載不可。


    那時,我已魂歸墟墓,骨化黃土,老朽薄負虛譽,其實風塵中自有奇人,何必定要拜在老朽門下?”


    口氣一變溫和自謙。


    這時,不遠處有一株高聳雲霄的西柏上突響起一長聲哈哈狂笑道:“你這老怪物不知弄什麽玄虛,這麽好的資質骨你還不收,你是想把一身絕學帶入黃土嗎?”


    話音甫落,一條龐大身形電瀉而下,鳳眼神光,逼射在沈謙身上。


    桫欏散人目注那人,麵現微笑道:“原來是你,我隻道你已先我而死了。”


    南宮康侯大笑道:“地獄有門,閻王不收卻是奈何?我也與你一樣,至今沒有傳人,不想一身絕學隨歸黃土,你如不收他,轉讓給我也是一樣。”


    桫欏散人此時倒真個大為作難。


    本已垂愛於沈謙把他視作衣缽傳人,所以刁難於他,為杜絕悠悠之口,以示言行相符,何況澄慧有例在前,不禁呆了一呆。


    南宮康侯暗笑道:“不怕你鬼,你也中了我詭計。”


    當下微笑道:“江湖盛傳,黑煞雙星又醞釀再出,你這老怪物知道嗎?”


    桫欏散人聞言,白多黑少的眼中竟射出兩道懾人寒光,高聲道:“你不要危言聳聽,不久前我曾遨遊東南訪晤舊友,怎麽未聽說起,難道是最近的事?”


    沈謙突然接口道:“實有其事,老前輩在小瀛洲掌斃兩人就是黑煞雙星門下,晚輩與黑煞雙星有殺父之仇,故千裏迢迢奔來相求老前輩傳藝。”


    桫欏散人眉梢一聚,淡淡一笑道:“看來,我是非收你不可了。”


    南宮康侯見計已得逞,佯裝不勝惋惜之色歎道:“早知如此,我懊悔失言了。”


    接著又道:“我真心愛這孩子氣度,你已允收歸門下,隻好退而求其他了。”說著從肩上解下一柄形態蒼古長劍,向沈謙道:“途中所得此劍,轉贈與你,並傳你一劍法,一則恭賀故友得此佳徒,再者以示見麵之緣。”


    此刻,桫欏散人低喝道:“沈謙,你還不叩謝南宮前輩。”


    沈謙叩謝接過寶劍,心笑道:“這位南宮恩師智計百出,桫欏散人似遜了一籌。”


    南宮康侯望了桫欏散人一眼,道:“老怪物,我想向你問一人的來曆,你不準回避而不答。”


    桫欏散人道:“武林人物,如同恒河沙數,我怎記得許多?隻要我記憶能及,無不盡情相告。”


    南宮康侯冷笑一聲,道:“以你當年震懾武森,叱吒江湖,所會的人物均是卓著盛名巨擘,或是飄忽鬼譎的妖邪。


    你若不知,還有何人可問,你可知道有一擅用白骨釘,中者立即形銷骨露之人嗎?”


    桫欏散人聞得白骨釘三字,麵色一變,沉聲道:“你在何處見到此人,他還未死嗎?”


    南宮康侯道:“就是昨晚,在這峨嵋山麓郊野之處,見得一具骷髏胯骨之上釘有一支白骨釘,細察死狀,從黃水痕跡判斷臨死去不久,由此可見此白骨釘必為一著名妖邪獨門暗器,他究竟是誰?”


    桫欏散人還未答言。


    突從身後花叢中響起一聲寒冷澈骨的笑聲道:“我還未死,你做夢也想不到吧!”


    南宮康侯一聲大喝,身形疾拔而出。


    帶出急風,竟將五色桫欏奇花掃毀了一大片。


    隻見一條瘦長人影衝霄而起,快如閃電,曳出一聲長笑,往萬仞懸崖危壁之下急沉瀉落。


    南宮康侯一沾地即刻衝起,如影隨形跟著那人身後撲去。


    一雙神獼同聲怒鳴了一聲,亦雙雙撲出。


    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把沈謙與澄慧雙雙驚得呆了。


    轉目一瞧,不禁心神猛震。


    隻見桫欏散人僵立在那兒,麵色慘白,緊閉著眼瞼一動不動。


    桫欏散人顯然已受傷,而且傷得非同尋常。


    但是怎麽受傷的,澄慧沈謙茫然不知。


    兩人互望了一眼,更是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千佛頂氣候凜冽澈骨,此時,兩人隻覺骨髓已凝凍了,寒風狂勁吹襲身軀,麻木恍若不覺。


    終於,沈謙忍不住了,喚了一聲:“老前輩……”


    桫欏散人緩緩啟開眼瞼,苦笑道:“我受傷了。”


    他目睹兩人驚詫之色,又接道:“來人武功絕倫,是我生平唯一強敵,他既能傷我於不覺,何況你們,但我老人家生死還在兩可之間,隻要不死,他那禍心終不得逞。”


    說時,不由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忙閉目行功。


    忽聞崖角響起一個陰惻惻語聲道:“桫欏老鬼,你妄想逃生。”


    其聲冰寒,宛如地穴幽風,入耳毛骨悚然。


    沈謙與澄慧不禁大驚。


    他倆循聲望去,隻見一矮胖老者,身穿雪白長衫,麵色白透青,三角蛇眼露射獰惡殺機。


    再一轉眼望那桫欏散人,但見他睜開眼瞼,兩眼眼神注視著自己兩人。


    從他眼神示意自己兩人不準妄自出手,尤其是澄慧知道桫欏散人怕他一出手,即將帶來峨嵋一場彌天浩劫。


    但總不能眼睜睜的讓桫欏散人束手待斃,心中大感為難,同時憂急南宮康侯為何不見返轉。


    桫欏散人望也不望那矮胖老者一眼,又自閉目合睛行功調息。


    矮胖老者緩步竟向桫欏散人麵前走來,漸漸一步一步逼近,隻見他亮出手掌,五指伸開,掌心顯露暗紫之色。


    突然一聲大喝:“止步!”


    喝聲出自沈謙口中,沈謙斜挪一步,橫阻在桫欏散人麵前。


    矮胖老者似乎一怔,邁前身形略頓了頓,雙肩一剔冷笑道:“螳臂擋車,你難道不要命了嗎?”


    沈謙怒道:“向一毫無抗拒之能重傷之人施展煞手,難道是你們這班武林高手所應為的嗎?”


    矮胖老者聞言一怔,麵上竟泛出毫無慍色的笑容道:“如老夫猜得不錯,你當非桫欏老鬼之徒,桫欏老鬼平生冷傲嚴酷,居納你這小友知己,雖死無憾。”


    接著頓了一頓,又道:“你話一點不錯,老夫豈能做下無恥之行,縱然老夫不出手,桫欏老鬼也隻能苟延七七之期。


    但老夫總不能為你一言就此退走,這樣吧,老夫隻要展出三成功力,與你周旋,你可掌劍兼施全力,隻要能走出十招之外,或沾著老夫半點衫袂,老夫轉麵就走如何?”


    沈謙膽氣略壯,道:“一言為定,不容反悔。”


    老者大笑道:“老夫出言如山,從無反悔之理,你隻管進招,十招以內老夫決不傷你。”


    沈謙微笑了笑道:“如此恕晚輩冒犯了。”


    “了”字一出口,電射欺前,左手五指迅快絕倫一式“五龍搶珠”,徑向矮胖老者麵門抓去。


    矮胖老者見沈謙一出手即詭疾無比,奇奧莫測,不禁大為驚異。


    老者身軀未動,待沈謙左掌堪堪臨近,才右掌一招一式“分花拂柳”截扣來掌,快得出奇。


    哪知沈謙途中得南宮康侯日夕指點,名師誨教,武功一日千裏。


    何況擒拿手法是南宮康侯畢生心血研創,變幻莫測,精奧絕倫,竟比矮老者快了一分。


    沈謙左腕一沉,身形錯步換位,手隨身旋,向“期門穴”拿去。


    高手過招,毫厘之差都差不得,一發之隔,足令生死決定於俄頃。


    矮胖老者功力堪稱頂尖的高手,豈料沈謙變招詭疾勝過自己,使他不禁大為驚駭。


    急身形一旋,左手一式“玄鳥劃沙”疾逾閃電飛劃向沈謙五指,右掌“春雷乍展”猛劈出去。


    沈謙深明製敵取勝之道,首在快狠準三字,又知矮胖老者先說隻用三成功力與自己周旋,未必堅守承諾。


    萬一幾照麵過去,不能取勝自己,觸彼之怒,全力施為,不但自己不保,而且桫欏散人亦無法幸存。


    以他一個初出茅廬,涉世未深之少年,有如此慎密明快之思慮,堪稱絕世才華,上乘根骨。


    就在矮胖老者身形一旋,兩手飛出之際,沈謙手式未撤,身形衝霄而起,驀地下撲,白虹劍已脫鞘而出。


    蹌踉踉龍吟聲處,一股劍飆寒浪,眩目難睜的電芒,向矮胖老者右肩劈下。


    劍勢奇快,逼得矮胖老者手忙腳亂,“臥看巧雲”倒竄了出去。


    待到矮胖老者定住身形,沈謙已自還劍歸鞘,躬身施禮道:“老前輩,承讓了。”


    矮胖老者驚疑異常,見沈謙麵色誠敬,一絲浮矜不露,知必有原因,低首一瞧,隻見袍輻左襟已去一角,不由臉色一紅。


    他凝望了沈謙一眼,點點頭道:“好好,老夫言而有信,四十九日後自有人來為桫欏老鬼收屍。”


    桫欏散人倏的兩眼一睜,冷冷說道:“你不要白日做夢,我的死處豈是你能找得到的,在我未死之前,必有一番安排,你與你拜兄休想睡得安枕!”


    矮胖老者哈哈狂笑,笑聲中淩空斜射而起。


    去勢如電,轉眼無蹤。


    桫欏散人冷笑了笑,隨即望著沈謙道:“想不到你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幸勝於他,使他無法不遵守諾言。


    不過他倘使施展全力一擊,你必髒腑盡廢,噴血而死,你那扳身出劍,穩準快疾恰到好處,實在難能。”


    沈謙驚奇萬分,暗道:“他竟如同親眼目睹一般,以耳代目,辨風察機,如果不是功力絕頂,焉可臻此。”


    不由欽佩已極。


    澄慧眼見沈謙奇詭身手,自愧不如。


    桫欏散人又道:“澄慧,你速趕回白水寺去,請你師父在峨嵋搜索還有無妖邪潛跡,明晨速報老朽知道,但方才的事萬不準泄露旁人。”


    澄慧領命,看了沈謙一眼急急奔下千佛頂而去。


    寒風嘯掠,鬆柏飄搖,雪片開始降落,漫灑似銀飛舞。


    桫欏散人抬手拂了拂須發上雪水,緩緩向四處望了一眼,長歎一聲道:“謙兒,隨我回寺中去吧!”


    說時,慢慢走去。


    沈謙無言隨後亦步亦趨。


    方才桫欏散人歎息之聲,似臨死之前,充滿無限幽怨哀歎,他有說不出的滋味,隻覺心情沉重無比。


    萬壽寺一間密室中,桫欏散人與沈謙對坐著。


    案上一盞油燈,閃出昏黃的火焰,襯托著這間密室顯得無比的陰沉淒涼。


    隻見桫欏散人道:“謙兒,你的身世來曆,在半月前我已從七如神尼口中得知,無庸贅敘……”


    沈謙不禁一愕,問道:“七如神尼來過了嗎?”


    桫欏散人點點頭道:“其實南宮康侯與我說出黑煞雙星之事,未免多餘,我所以佯裝不知者,實含有深意在內,但白骨釘者遠較黑煞雙星更為狠毒。”


    “白骨釘主是誰?”


    “姓藍,叫藍太澤。”


    “莫非就是那矮胖老者?”


    “不是,矮胖老者叫兀萬,藍太當是兀萬盟兄,就是南宮大俠追趕之人。”


    沈謙不由心神猛震,急道:“難道前輩為藍太澤白骨釘所傷?”


    桫欏散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倘非是我,換在別人,此刻已成枯骨了,兀萬說得一點不錯,我隻有四十九日可活,白骨釘雖毒,卻也有克製解藥。


    我明日午刻即離山而去,等四十九日期前必須將解藥弄到手,否則,我還要作一番妥善布置,使藍兀二人摸不清我究竟死否?”


    沈謙隻感到一陣悲哀失望的心緒布滿全身,眼中不禁流露出來。


    桫欏散人目光如電,那有瞧不出來之理,笑道:“你無須失望。”


    隨即在懷中取出一本紙笈,道:“這是我畢生心血盡錄於此,其分七節,其中武學要詣,浩繁博奧,以你的資質天賦,七如神尼已為你紮好根基,不難豁然貫通。


    但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期非三年不可,你拿去盡一日一夜間熟記在心,然後用火焚去,日後憑思索記憶參悟吧!”


    沈謙接過方待開口,桫欏散人已自轉身走出,沈謙暗歎一口氣,就在燈下翻開紙笈,細心默誦……


    暗室中不知天時,沈謙反複背誦,一字不差後,將紙笈焚毀成灰,暗想:“此刻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忽然,門外人影一閃,桫欏散人已自走入。


    他望了地上餘燼一眼,含笑道:“你已全部背下了嗎?我原定午刻離此,欲待南宮大俠返轉商議,現迫不及待,隻好先行離此。


    我已寫下兩函,一交南宮大俠,他如果未遭遇凶險,定然返此,再一封密函,你七日之後,即離峨嵋北上燕京打磨廠勝記鏢局找一姓孫的賬房,求他帶你去見嚴苕狂,並將這密函暗交嚴苕狂,但千萬不能說出是我所囑。”


    隨即將二函取出遞交沈謙,又道:“稍時澄慧來寺中找你,澄慧這娃兒根骨也是上乘之才,但心性不定,狡疑詐險,目前雖未必如此,終久必走入歧途。


    是以我未傳他絲毫心法,你不可說我將武功紙笈給你之事,與他相交當保持距離,切勿全拋真心。”


    沈謙點點頭,但對澄慧是否真如桫欏散人所說,不免懷疑。


    桫欏散人說完,轉身欲待走出,但似乎又想起什麽事,回頭與沈謙說道:“你形像已被兀萬認出,隻怕你日後行走江湖時,魔劫糾纏不已。


    因他們要在你身上追出我的下落,固然直至目前為止,兀萬並不知道你我實在有什麽關係,但你是唯一可尋的線索。


    是以無論如何不能妄說你我有師徒之名,日後遇上他們,不妨虛與委蛇,權衡當前形勢全憑你判斷了。”


    沈謙怔了一怔,問道:“澄慧也目擊當時情形,老前輩不怕他危難,也魔劫不已嗎?”


    桫欏散人微笑道:“這等江湖巨擘,黑道妖邪,無不手眼通天,澄慧與我之關係早經洞悉於胸,故而囑你慎加提防澄慧。


    要知山溪之水易漲易退,小人之心易反易覆,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相授甜如蜜,緊憶此言,斯為有益。”


    說著一抬步,已走出室外。


    沈謙高叫了聲道:“老前輩,還有相見之日嗎?”


    室外傳來桫欏散人慈祥聲音道:“謙兒,人生萍聚不定,遇合無常,何必長懷依戀,隻要老朽不死,終有見麵之日,緊記風塵中大有奇人在,遇事謙讓虛心,必可履險如夷。”


    說到最後邊一字,餘音嫋嫋不絕,人已自遠去杳然。


    沈謙隻覺泛上一陣無名的悵惘,落寞……


    他獨自一人坐於幾上仰麵默思桫欏散人手錄之武功要詣第一節口訣。


    隻覺桫欏散人雖用字極簡單,卻含意深奧,每一句均煞費推敲,但一豁然貫通,即受用無盡。


    每一節專論引氣歸元,龜息鶴伸,五心向天,三花聚頂之法。


    他雖是有七如神尼紮好根基於前,天資聰穎,但兩個時辰過去,隻澈悟三句。


    不禁暗暗歎息道:“上乘武功竟有如此之難。”


    他知這上乘武功,性命所修之學,不可囫圇吞棗,宜以細嚼橄欖,慢慢回味,不禁振衣立起,踱出室外走去。


    沈謙尚未出得正殿,忽見殿外人影一閃,電射而進,身落處正是那澄慧。


    隻見那澄慧麵現親摯的笑容,趨近身前執手說道:“小弟一早就登千佛頂,寺內我四處尋覓桫欏老前輩及沈兄,隻是不見。


    隻道沈兄已隨桫欏老前輩離去了,覺心灰意懶正想回轉之際,忽見沈兄在殿內,不禁大喜過望。”


    說著,目光向內略一張望,又道:“桫欏老前輩呢?”


    “他老人家?”沈謙黯然答道:“已離開千佛頂了。”


    澄慧不禁一怔,道:“離去了?難道他老人家傷勢複元了嗎?究竟受了什麽傷,沈兄知道否?”


    沈謙心中一動,桫欏散人一再叮囑自己謹防澄慧,不可說出真話,自有原因。


    遂緩緩說道:“不知受了何傷?他老人家返轉寺中就行功調息,一直至子夜時分才睜目立起,隻說如不在四十九日期中尋得解藥,即是撒手塵寰之期。說完離去,愚兄千裏迢迢奔來投師求藝卻未料竟妄想成空。”


    似無限憤懣歎息了一聲。


    澄慧哦了一聲道:“他老人家昨晚就走了嗎?那麽沈兄一直在何處?”


    沈謙早料知他會問此話,答道:“愚兄相送了一程,就在四處尋覓南宮大俠及一對神獼,結果未見,黎明時即趕回千佛頂因困倦太甚,竟熟睡在藏經樓上,連累賢弟好找。”


    澄慧眼皮眨了眨,也沒再問,隻說道:“小弟趕回白水,家師已離寺外出,等候至二鼓時分,仍然未見返轉,唯恐誤了桫欏老前輩之約,又急急趕回……”


    說至此處,隻見殿外一片狂風卷著一團黑影激射入殿。


    兩人不禁大吃一驚。


    凝眼望去,隻見南宮康侯挾著一對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神獼落定。


    澄慧一見,飛撲向前,道:“神獼傷勢如何?”


    南宮康侯歎息道:“老朽從未見過這種義勇忠心的畜牲,身負重傷,尚不忘噬敵,老朽為了它們,不惜真元才挽回它們性命,現已無妨,放它們到廚下取暖,不消數日便可複元。”


    三人同向廚下走去,途中南宮康侯問起桫欏散人現在何處,傷勢如何?


    沈謙礙於澄慧在旁,遂將方才與澄慧所說依樣照說了一遍,南宮康侯似乎一怔,眉頭剔了兩剔,也不言語,隻歎了口氣。


    到了廚下,三人在灶中燃著了火,將神獼置傍灶壁躺臥,三人尚未進食,就在灶下取現成的菜疏燒熟,胡亂塞飽腹中。


    澄慧望了南宮康侯一眼,問道:“暗傷桫欏前輩之人,是否為桫欏前輩深仇大敵,南宮大俠可知是誰嗎?”


    南宮康侯搖搖頭道:“無疑問地是尋仇,但不知是誰?隻因這人身法太快,淩虛直瀉而下,老朽望塵莫及。


    追出老遠折返時,又見神獼與八個黑衣蒙麵人舍死拚搏,老朽趕到時,神獼已受掌傷,八黑衣人長嘯電飛離去。


    神獼不惜性命追撲,是老朽將它們點住,細察傷勢,髒腑已震離原來部位,鮮血隻向口處溢湧……”


    底下的話亦不再說,轉問沈謙道:“桫欏散人未說出何人嗎?”


    沈謙搖首。


    南宮康侯不禁心疑,皺眉道:“莫非他有難言之隱?”


    澄慧又說出矮胖老者之事。


    南宮康侯眉頭似皺得更濃,道:“矮胖老者形像似曾聽人說起,卻記不起他的來曆,老朽定須追察此事。”


    繼又道:“謙兒,留此無益,我們前往白水寺去吧!”


    誰知沈謙竟搖首道:“謙兒不去!”


    南宮康侯道:“怎麽?”


    沈謙道:“桫欏散人雖受重傷,似不致於喪命,謙兒料其必然返轉,既不辭辛苦萬裏迢迢來此,謙兒怎可就此輕易放棄心願。”


    南宮康侯怔了一怔,哈哈大笑道:“你說得也對,我也留此與你作一日之聚。”


    說著望著澄慧微笑道:“麻煩通知令師與盛大俠,說老朽明日即返,如令師與盛大俠願來此,則老朽自當恭候。”


    澄慧遲疑了一下,眼珠微轉,心中作了個決定,道:“晚輩遵命。”


    隨即告辭而去。


    沈謙望著澄慧身形消失門外,即與南宮康侯附耳悄聲道:“恩師,你出外看看澄慧是否真的離去?”


    南宮康侯望了沈謙一眼,知事必有因,不便追問,便自外出。


    一盞茶時分過去。


    這時才見南宮康侯走回,目中充滿疑惑之色,道:“果然澄慧尚未離去,一見為師即麵色通紅,推稱須出恭。為師亦說巧合,兩人在一處磨菇良久,為師目送看他下山才返轉,你為何還心忌澄慧?”


    沈謙忍俊不住,發出哈哈笑聲,倏又忍住,遂將桫欏散人所囑詳細說出,又取出交南宮康侯信函。


    南宮康侯接過信函,長歎道:“桫欏散人不愧武林傑出人才,非但一身武學卓絕罕見,而且醫卜星相無一不精,堪稱察機知微,但善相者不能自相,才有昨日之失。”


    說時拆開信函覽閱之後,不禁麵色微變道:“直至如今,為師才算是真正佩服桫欏散人,但等明日,為師即要奔走江湖,如計行事。


    你獲桫欏前輩用畢生心血所得轉贈,望你鍥而不舍,終可悟澈。”


    沈謙問道:“這藍太澤和兀萬是何著名妖邪?”


    南宮康侯笑道:“藍兀兩人數十年在中原武林中並無傳聞,實是久居漠外或苗疆之地。昔年諒為桫欏散人重懲,才銷聲匿跡。


    如今重出尋仇,桫欏散人在函中已約略提及,不久當能分曉。”


    兩人聚談了甚久。


    窗外光線漸暗,不覺又是夜瞑漸合。


    忽然門外如風掠進澄慧。


    他神色惶急道:“家師與盛大俠經山民發現在鷹愁澗下凍僵,急忙施救不幸家師斃命,盛大俠略有知覺,隻是昏迷不醒不能說話。”


    南宮康侯不禁麵色一變,低喝道:“澄慧,我們走!”


    沈謙亦想去看看究竟。


    但走出兩步,猛一轉念道:“不可,恩師並未要自己同去,定是為使自己少一點糾纏。”


    於是止步不走,留在寺內。


    一連六日,非但南宮康侯未見返轉,就是澄慧也不曾履上千佛頂。


    一雙神獼也已傷勢複元。


    沈謙百無聊賴之際,以神獼作伴,神獼善解人意,倒也不嫌寂寞,但懸念南宮康侯與盛百川兩人之念無時不有。


    翌晨,沈謙與一雙神獼依依不舍,灑淚而別。


    星月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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