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仿佛出神, 東炎說道:“他雖然犯下彌天大錯, 但此事卻是因我而起,因此,我代他, 向你請罪,片刻, 我就去大理寺,擔了這些罪名。”東炎放開敬安的手, 便低下頭。


    敬安目光閃爍, 衝口說道:“不可!”東炎抬眼看他,敬安伸手重握了東炎手臂,說道:“如今母親也沒了, 大哥你再離開, 叫我怎麽活?”東炎聽了這話,心頭一酸, 敬安說道:“大哥, 此事已經過了……就別再提了。”東炎說道:“難道你不怪我……不怪他麽?”敬安說道:“我自也有不是,再者,大哥是怎樣的人我最是明白,怎麽會怪。”


    東炎不語,敬安伸手將東炎抱住, 說道:“我已什麽都沒了,隻求大哥別要有事,以前的所有, 盡數忘了罷。”


    東炎淚如泉湧,顆顆打在敬安肩頭,說道:“敬安……”伸手亦將他牢牢抱住。


    此後三日,敬安東炎打起精神來,處理謝夫人身故之事。因涉事的一幹人等都滅了口,因此竟也沒張揚出去,隻說是因禮佛失火而身故。皇帝體恤,賜了好些東西以示安撫。安國舅被刺一事,也因證據不足而判了敬安無罪。


    三日之後,敬安向皇帝請辭外調。皇帝同群臣都驚,皇帝不放,隻叫敬安再回去想想便是。


    敬安歸家,東炎便急著問道:“你為何要如此?”敬安說道:“大哥,我不願呆在京內,你也知道,我是為將之人,總不能一直留在京內,聽聞西北那邊又有毛匪橫行,當地官員不力,為將者,當為君分憂,這不是你常說的麽?”


    東炎說道:“話雖如此,但母親之事剛結,你須得在京內多留些時候才好。”敬安說道:“又留什麽,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麽?”東炎望了敬安一眼,不語低頭。


    他的確是好端端的,話也能說,也能周旋交往,但東炎怎看不出,敬安雙眼之中,一片冷漠淡然,無論看誰,皆是如此,已再無昔日神采了。


    至於是為何,究竟是為了母親身故,還是其他,東炎卻不想問,不能問。


    因白衣庵舊址的那一場火,白衣庵後院的菩提樹,也被波及,燒得麵目全非,上麵的祈福結都被燒得一幹二淨。


    敬安背負著雙手,淡淡望著那被燒得烏黑枯幹的枝椏。半晌,身後有人說道:“侯爺。”


    敬安不回頭,說道:“你叫我來,有何事?”身後那人上前,臉色蒼白,頭發隻挽做一個發髻,卻正是靜瑗,看了眼敬安,說道:“這棵樹被那一場大火燒了,真是可惜,上麵恁般多人的心意,都灰飛湮滅了。”


    敬安說道:“就算是掛著,難道就能真的新意達成了,無非是些癡心妄想罷了。”


    靜瑗說道:“侯爺不信這個麽?”敬安說道:“我聽過那個典故,你也不必跟我說了,好罷,就算是真的,那如今他枯死了,哈……以後也沒人會來了。沒處起願,豈不是有人要哭死了麽?”


    靜瑗微微笑了笑,說道:“這個,我卻不知道……隻不過,雖然這樹被燒得枯幹了……卻也並非就意味著不能再生了。”


    敬安走上前,伸手一拍,那樹上的黑灰紛紛振下,連同一根被燒得酥脆的枝椏,落在地上,斷成兩截。敬安冷冷看著,說道:“瞧見了麽?都這樣了,難道你還以為他能枯木逢春?哈。”


    說著,就搖頭轉身。


    靜瑗見他欲走,便問說道:“聽聞侯爺最近請求外調?”敬安住腳,點點頭,說道:“正是。”


    靜瑗說道:“先前,又蒙侯爺相救,很是感激。”敬安說道:“何必客氣,你也是因我而受累了。”靜瑗說道:“侯爺不奇怪為何當夜我會在那?”敬安想了想,說道:“造化弄人,又有何可奇怪的?”


    靜瑗低頭,微微一歎,說道:“的確是造化弄人……”敬安說道:“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是求不來的,我如今隻是後悔,倘若當初我未曾那麽苦苦相逼,也許此刻她還……”


    邊說著,那眼中的淚,搖搖欲墜,隻強忍著,反而一笑,抬頭看天。


    那天色高遠,極藍,卻藍的無情,高的空曠,叫人的心也覺得無處可放。


    敬安淡淡笑笑,說道:“我今日,算是同你最後一麵了……就此別過。”敬安邁步就走。靜瑗見他走到菩薩殿門邊,身影一閃,便要離開,猶豫之下,終於叫道:“侯爺留步!”


    敬安一腳踏入門中,卻並不停,靜瑗說道:“侯爺!”


    敬安進了門,終於站定身形,靜瑗快走幾步上前,手上動了動,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紅色的心意結來。


    敬安一怔,卻仍淡淡看她,微微皺眉。


    靜瑗低頭,望著手中之物,說道:“侯爺莫要誤會,這個,不是我的。”


    敬安不解,就看著她。靜瑗說道:“這是某一日,我在這裏撿到的。”她一轉身,指著菩薩殿的台階之下,說道,“我記得,那正是謝夫人去香葉寺上香,也是我約見侯爺那一日。”


    敬安神色本來淡漠冷峭,聽了這話,雙眼卻慢慢瞪大起來。


    靜瑗看了看那如意結,說道:“也不知是誰人,本是要掛在這樹上的,結果竟沒有如願……不過如此也好,倘若掛了上去,就如侯爺所說,此刻也灰飛煙滅了,……可見冥冥裏自有一番造化的。”


    她說著,便伸手,將那如意結向前遞出。


    敬安喉頭動了動,眼波閃爍,幾度猶豫,終於伸手,將那如意結接過來。


    靜瑗說道:“侯爺若是出京,還請擅自保重,若有他日枯木逢春,恭候侯爺……故地重遊。”


    敬安將那如意結握了,衝著靜瑗點了點頭,轉身而行,走了兩步,又站住腳,回頭說道:“你也耐得夠了,我知你心底喜歡之人是誰,倘若你真的難以……釋懷,……那便替我多照料他罷。”


    靜瑗本來微笑望他,聽了敬安這一番話,肩頭卻抖了抖,繼而垂眸,說道:“我……怕是不配的……他心裏……沒我。”


    敬安嘴角一挑,說道:“如此,你也是被火燒了的那枯木,無力回天?既然如此,好罷,你說枯木逢春,那我們就等枯木逢春之時,倘若這世上真有枯木逢春,那……”低頭看了看那紅色的如意結,抬頭望向遠處,卻實在說不下去,譏誚一笑,邁步出門去了。


    敬安回了家裏,便徑直去了東院,院子裏悄無聲息,自月娥失蹤那日,小哈也跟著沒了蹤跡,起初還以為他亂跑,總會回來的,不料四天過去,竟還毫無蹤影。


    敬安坐了,便命人叫小葵來。


    片刻,小葵到了,敬安說道:“昔日你說你跟姚娘子去白衣庵,寫了心願,未掛上,是否是真?”小葵點頭,說道:“娘子把我的跟自己的都寫了,本是要掛,怎奈……”。敬安問道:“你說是娘子替你寫得?”小葵說道:“正是。”


    敬安又問:“那娘子的呢?”小葵想了想,說道:“後來就沒有見,現在想想……自娘子見了侯爺後,就不見她手裏有了,大概是丟了……”


    敬安頓了頓,又說道:“那如今那心意結還在你身邊麽?”小葵垂淚,說道:“娘子親筆寫得,奴婢一直珍藏在身邊。”


    敬安看著她垂淚,便轉開頭去,做無事狀,說道:“拿你的來,給我看看。”小葵答應一聲,從懷中摸了摸,將那如意結摸出來,遞給敬安。


    敬安拿了手中,手指微微顫抖,片刻,終於打開來,見上麵寫道:願我家人身體康泰,平安吉祥……幾個字,字寫得很工整清秀,敬安慢慢放了,又自懷中將靜瑗給的那個拿了出來,拆開來,將那字條緩緩展開,動作極慢,展開之後,定睛一看,那手漸漸竟抖得不能自抑,眼中的淚湧上來,又極力忍了。


    敬安將人揮退了,當晚上便在月娥睡過的床上安寢,睡到半夜,爬起身來,拿了蠟燭在枕邊照了照,終究看到一根頭發絲,敬安小心將發絲拈起來,繞了繞,從旁邊拿起那如意結的小紅袋子,便塞了進去。


    將紅色袋子捂在胸口,敬安低頭,宛如初生嬰孩兒一般將身子蜷縮起來,肩頭微微發抖,無聲到天明。


    敬安似鐵了心,一再請辭,連東炎也勸說不聽。皇帝無法,隻得準了。六天之後,敬安便離京,以“西北破虜大將軍”的頭銜,領命出京,直望西北而去,百官頗有相送的,東炎也一路送到城外八裏亭,百般叮囑,同敬安揮淚灑別。


    一年的光陰轉瞬而過,敬安人在西北,一日也未曾回京,終日練兵鏖戰,除此之外再無他事。西北之地,人人都知有一名少年將軍,身帶斑斕雪豹一隻,神勇無匹,所向披靡,百姓們少了許多匪賊騷擾,人人讚頌將軍。


    而毛匪莫敢逆其纓,西北匪賊,漸漸不至先前那般猖狂,卻更恨敬安入骨。


    半年時光到,皇帝宣召敬安回京述職。敬安帶著小暴,途徑紫雲,便繞了個彎,去往天水鎮。


    已是晚間,一人一豹,來到昔日的舊屋之前,小暴低吼一聲,敬安伸手拍拍它的頭,小暴安撫。敬安伸手推門而入,每間房子都細細看過去,孤零零,在月娥先前的屋內睡了一夜。


    次日早上,外麵有人前來,敬安出外一看,卻是蘇青,兩人見麵,各都一驚。


    蘇青呆了會,才認出麵前那膚色微黑,憔悴麵容之人乃是昔日的謝小侯,一驚之下,急忙行禮。


    敬安見蘇青的容顏未曾大改,便說道:“一向可好?”便落座。


    蘇青說道:“無非如此,侯爺可好?”敬安望著他,說道:“你是大夫,望聞問切,最是厲害,你說我好麽?”


    蘇青見他樣子不好,就知道必定有事,聽他這樣問,便覺得心頭慘然,反而問道:“侯爺……發生何事?”敬安說道:“怎麽,你看出了本侯身上有事?”


    蘇青問道:“可是……她出了什麽意外?”敬安垂眸,淡淡一笑說道:“倒叫你看了笑話……我時常回想,你當初說的那一番話,甚是有道理,竟被你說中了,果然我無能,護不了她,反害了她,如今……你該當笑出聲來了罷。”


    蘇青心頭揪痛,皺眉後退一步,說道:“月娘出了事?”敬安說道:“是。”蘇青默然半晌,終於說道:“侯爺……”敬安說道:“你怎地不說了?當時你說我說的極暢快,我如今悶,你倒是說兩句來。”


    蘇青搖頭,說道:“侯爺……”敬安瞪著他,說道:“當初她不過是走了,你便將我大罵了一頓,如今她死了,你怎麽反而無話了?想來你也不過是個狠心絕情的人,見她死了,無望了,就不肯替她出頭了,是否如此?倘若你是個有骨氣的,就罵我一頓,打我一頓啊。”


    蘇青鼻子泛酸,隻是搖頭不語。敬安厲聲說道:“懦夫,你不敢麽?本侯絕對不會還手,你打就是了!”


    蘇青轉過身,向外而去,敬安說道:“你站住!”蘇青便出了門,敬安拍案而起,說道:“你給我站住!”蘇青踉蹌出門,敬安上前,將他一把拉住,說道:“你……”蘇青一眨眼,淚鏗然而落。


    敬安見他如此,自也仰頭吸了口氣,忍了忍,終於說道:“蘇青,別走,同我……說一會兒話罷。”


    蘇青抬手擦了擦淚,看了敬安一眼,卻沒再固執離開,敬安見他沒反駁,便回身仍舊坐了,蘇青也進門來,半晌,蘇青說道:“侯爺,你這手上有傷。”敬安掃了一眼,說道:“無妨,自會好的。”蘇青起身,將敬安的手握住,便替他挽袖子,沒料想,袖子越挽,越是心驚,先前隻見他手上帶傷未愈,如今擄起袖子來,卻見這手臂上,也是處處傷痕,蘇青大驚,那手便抖著停了,說道:“侯爺,你這是……”


    敬安掃了一眼,仍舊淡淡地,說道:“沒什麽……那些匪徒很是凶惡,不過再凶,能凶的過本侯麽?你放心,本侯身上的傷不是白得的,有一道傷,必是死數十人或數百人,哈,值了。”


    蘇青後退,靠在門板上,仰頭,將眼閉上。


    不知過了多久,蘇青聽到敬安說道:“昔日,對不住了,倘若不是我,或許此刻,她會好端端地,跟你……在一起。”


    蘇青再睜開眼之際,卻已不見那人。


    敬安回京之後,呆了短短兩日,便又返回西北,似乎那京城錦繡繁華之地,卻不如那黃土連天狂風怒吼的西北好受用。


    敬安在京的兩日,去過一趟白衣庵,其他時候,便隻去會那昔日的重煙姑娘,敬安離京之後,便有人來恭喜重煙,重煙姑娘隻是笑,卻不言語,私底下幾個密友相問,重煙姑娘才吐露真相,說道:“奴家也不知是何緣故,昔日小侯爺來之時,便也不做其他,隻叫奴家換了布衣素服,靜靜地側坐著,困了就叫奴自己睡,他也不靠前,一看就是一夜,也不知是怎地……”


    隻有那昔日的紅牌、在一年多前嫁了京內富商做妾室的文如姑娘,來樓裏,看了重煙,望著她側麵眉眼,才一笑,說道:“原來如此,他竟也有今日……”


    三個月後,西北軍中傳來消息,破虜將軍謝敬安,因中了敵軍圈套,孤軍奮戰,身受重傷,又舊傷複發,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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