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未晚樓”開張之後, 名聲遠揚, 南來北往的客官聞聽大名,一傳十十傳百,其中尤其是生意人最多, 這些經商的客人是最好新奇,也最重便宜的, 他們個個又是走南闖北,見慣世情, 素來知道些各地新鮮事兒的, 便都愛好往這“未晚樓”來坐一坐,順便擺擺胸中見識。


    且說未晚樓開張了三個月,店內那負責筆錄的快手已經從最初的六個添到九個, 到了半年之後, 已經加到了十八個,尚且還有些分-身乏術呢。算起來那些記載資料的簿子, 一本疊一本, 也有滿滿一大櫃子那麽多。


    隻是無人知曉,等那夜深人靜之時,便會有一人來到,將那些白日裏記錄了的簿子拿走。在京城內兜兜轉轉,始到一處地方, 裏麵那人便於燈下,再度細細察翻。


    一直子時過後,簿子翻完了, 門口伺候的人才進來,將他翻閱過的簿子盡數抱出去,外麵,自有幾十餘名勁裝騎士等候。那人便翻看裏麵紅筆圈出的,照本宣讀,旁邊一位文士便一一寫明了,就交給一名騎士。那騎士拿了字條看過,將上麵所寫銘記於心之後,便領命退下。


    皇都九城,入夜之後便會閉城門,以防有人從中作亂,有人趁夜出城的話,是需要出示令牌才可,那數名領了字紙的騎士,出了府邸,到了城門邊上,手中一物微微亮了亮,那門邊的士兵早就知曉,早早地就將城門給開了,一邊討好說道:“各位大哥辛苦了。”


    馬上之人說道:“給大人辦事,談什麽辛苦不辛苦。各位兄弟也要守好了城。”眾人說道:“這是自然的,自然的。”


    城門開處,十數匹馬一湧而出,飛速地疾馳到了分叉路口,彼此停下馬匹,拱手告別,有的說:“我是去東平府,一兩日就可。”有的說:“我去江北平江,要四五日。”有人說道:“你們的還可,我要去西南邊陲,估計快也要十幾日才能往返。”大家互相叮囑了一陣,才各自分幾個方向,分散而去。


    每一日,都是如此,也不知耗費多少人力馬力,那小樓之中的人,卻總是毫不疲倦,從最初的暴躁不耐,到最後的冷靜淡然,目光亦變得越發靜冷,望著簿子上記錄,手中的朱筆,穩穩地勾出一個又一個標記。


    日複一日,一直到了大半年之後,又是一年冬,這未晚樓上,來了一些北邊的貨商。


    這些人似是經曆長途跋涉,滿麵風霜,長相又跟京城之中有些不同,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身上裹著的盡是動物的皮毛,一行六七人,看來粗獷無比,讓人望而生畏。這群人熙熙攘攘地在樓外,將騾馬停了,自有酒樓的小廝們照料了去。


    未晚樓上的小二,都是見慣了場麵的,而且自這未晚樓開張,雖然有些個地痞流氓曾經來鬧過一兩場,但那些鬧過事的人,卻都統統被捉了起來,不是殘手就是斷腳,重則喪命,卻都因他們前科累累,所以無人敢言,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官家公子,偶爾鬧事,最後也還是灰溜溜地回來道歉的。因此明眼人都知道這未晚樓身後的大老板來頭非小,更無人敢來撩虎須。


    小二知道自家老板硬氣,然而卻是有名的賞罰分明,做事越發不敢偷懶。見這些人來的“凶猛”,雖然有些楞神,但到底是玲瓏慣了的手段,便仍舊滿麵堆笑,點頭哈腰,無微不至地將人迎了進去。


    那些人進了門,上了樓,為首之人,一臉的絡腮胡子,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皮毛帽子,著實威風。昂首挺胸地在小二帶領下進了門,說道:“聽說這京城裏的未晚樓不錯,看來還真挺好。”身後的人就說道:“大哥,要先嚐嚐東西,餓得我要死了。”


    小二見他們人多,就特意地騰了個大地方,又多叫了幾個夥計一起伺候著。這幾位爺得了樂,說道:“真識相,等會多賞你銀子。”他們這些人,因著招搖,穿州過府之時,不知嚇壞多少膽子小的店家,還以為是強匪呢,到底是眼界不開,不夠大氣。


    小二急忙謝了。跟那大漢同行的一個便又說道:“到底是京城,天子腳下,跟些小地方的不同,也沒有那等畏首畏尾的鼠輩姿態,我看著很好。”


    小二笑嘻嘻說道:“謝謝各位客官誇獎,咱們這未晚樓雖然新開了不到一年,卻是這京城內數一數二的,我們自然也不能給自家店子抹黑……剛才聽這位爺說餓了,不如先點些東西來吃?”


    領頭的大漢見他對答如流,也覺得高興,他們這群都是豪爽性子,當下便笑著說:“你這小兄弟說話有趣,好罷,你便替咱們點些好的來就是了。”


    小二哥見慣人情,知道這些人恐怕是些北邊來的皮貨商,最是闊綽不過的,便說道:“咱們這店內,請的都是名廚,各位想吃什麽,應有盡有,若讓小人推說,我們這樓上做的好乳豬,想必各位客官是愛的,若是餓了,烤的金黃流油,正好墊饑,另有三鮮湯,這樣天氣,熱熱的喝上一碗,又滋補,又鮮甜。倘若是餐點,自有南邊的師傅,點些客官們沒吃過的南邊風味兒,譬如燒梅,湯包,蝦餃兒之類,來嚐嚐鮮。”


    小二哥說著前麵時候,六個大漢都目不轉睛地聽,其中一個竟咽了口水,隻想叫那小二哥少些廢話,趕緊上菜,不料,當小二說到最後一句之時,這幫人聽著,竟都笑了出來。


    這店小二是有名的眼神犀利,見狀不解,問道:“各位客官笑什麽,莫非小人說錯了話兒不成?”


    那首領之人略一舉手,眾人才停下來,隻那個餓得趴在桌上的人,卻說道:“大哥,他看咱們是北邊來的,就認定咱們沒吃過南邊的東西,何其可笑。”


    又有人說道:“老三說的對,隻不知這裏的人做的點心,可比不比的上大郎的手藝?”


    那首領人性格沉穩,便說道:“你們不知道,便不要多話,做菜這些學問,好像我們習武,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又或者有人練得是刀,有人耍的是劍,你要說是用刀的厲害或者用劍的厲害,卻是門外漢才會說的話。隻各有千秋就是了。”


    店小二就說道:“聽各位客官的口氣,好像是有人做的點心很是出色?”


    那老三便笑,說道:“那是自然,我們大郎做的點心是極好的,那燒梅,我一口能吃幾十個。”說話間,甚是自得。


    小二聞言,便陪笑說道:“大郎?那是何人,姓甚名誰?……既然如此,不妨各位細細說說。我命人擇幾味合口的菜上來,大家邊吃邊說……隻因我們這店內有個規矩,倘若能說出地方上有做得好的點心之類,能說上名姓,講清地方,擅長哪種的,店內就為客官贈送一味菜色或一籠點心。”


    老三笑道:“果然如此?我在路上聽了,還隻懷疑,你別是空口胡說。”小二說道:“當真如此,童叟無欺,各位客官請看,我們店內的筆錄師傅還在那邊忙呢。”


    那大漢跟幾個兄弟轉頭一看,果然見靠近床邊,正有個人在誇誇其談,旁邊一位青衣者,捧著書正在記錄。而另外那邊,亦有一位同樣青衣者,亦在認真記錄。


    老三見狀大喜,說道:“大哥,這等好事,便由我來說。”


    這首領之人謹慎,便說道:“你們店內怎會有這樣古怪規矩?有何原因不曾?”


    自來也不知有多少人問這個原因,店小二自然不慌,便說道:“我們店東是有名的喜愛天下美食,尤其歡喜點心果子,立誌要訪遍天下奇人妙物,以精益求精,所以才如此,並無其他原因。”


    首領這才點了點頭。那老三見狀,便急躁,說道:“大哥,究竟叫不叫我說……”


    首領思想一番,終究說道:“老三,咱們也不貪圖什麽菜色,自有銀兩買就是了,也不差那麽點兒,你急什麽……何況大郎跟小郎兩個,素來是安靜脾氣,不愛惹事,就別給他們招事是真的。”


    便說到這裏,就在他們身後,那雅間裏頭,卻有個白衣之人,聞言之際,那舉杯的手勢便猛地停了一停。


    其實那老三其實也並不是貪圖便宜,隻是他生性-愛說話,且在他心中,以為那“大郎”所做,是天下無雙,因此立誌想要好生誇耀一番大郎的,見首領這麽說,他是最聽話的,當下也不敢違抗,悻悻停了。


    店小二見狀,還想勸一勸,不料這老大說道:“小二哥,不要隻是說,快些上菜來就是了。我們自有銀兩付賬。”小二見狀,不能強求,便隻好陪笑著去了。


    剩下幾個人,聚著桌子,老三便問道:“大哥,為何不能說……平白叫他們以為我們說謊,再說,大郎做的燒梅那是一絕,我卻不信這裏的人能比他做的還好吃。”其他幾個也點頭,老四是個謹慎的,也說道:“雖然大哥這樣說,然而我們那離這裏千裏之遙,就算他們的店東當真喜愛成狂,也不至於就跑到我們那裏去,何況冰天雪地的,凍也凍死了他。”


    老大說道:“雖然如此,仔細些好,天底下哪裏有免費的吃食,別隻貪那些小便宜。”


    不一會的功夫,飯菜盡數上來,幾個人停了話。一嚐果然好吃,老三先讚不絕口,當下也不多話,隻是一陣狂吃狂喝。過了好一陣,店家又特送了燒梅上來,那首領老大便說道:“我們並沒要這個。”


    店小二說道:“因客官們先前說過……有人做的好燒梅,因此我們裏麵的師傅聽了,便特意做了,請各位品嚐品嚐。”


    既然人家不為難他們,又送這好東西來,老大的也不好說什麽,總不能叫人拿回去。


    老三見狀,眼前發亮,不由分說,先吃了一個。嚐了嚐,邊說道:“嗯,吃起來倒也不錯,我離了兩個月,尤其想念大郎的手藝,如今也算是望梅止渴了罷……二哥,是不是這個詞?”


    老二的稍見斯文,便笑了笑點頭,說道:“吃你的罷了,總是多話。”老三又多說一句,隻道:“雖然這燒梅也好吃,不過仍比我們大郎做的差上一點。”


    幾個人便又吃了一會,正酒足飯飽,要結賬之時,忽地有人恭敬說道:“侯爺!”一刹那,滿屋子鴉雀無聲,都看向一處。


    連這一桌的客人,也都望向那邊,隻見自裏頭屋裏,出來一個翩翩的白衣公子,普一出場,真如美玉無瑕,渾身隱隱地似有光華籠著。


    那老三見狀,一時看呆了眼,目不轉睛地過了半晌,才喝了聲彩,低聲說道:“真美,是不是女人?”


    那老二低聲,啐道:“低聲,休得無禮,隻看到人家一張臉就什麽都忘了!隻管信口胡說。”老三的聽了,這才轉開眼去,卻見此人雖然生得極美,但身段高挑,腰背筆直,眉宇間威嚴隱隱,自有一股不容小覷的氣度,卻哪裏是女子會有的。


    老三就低聲說:“說起來,……如今想想,大郎倒是比他更為女氣些。”老二見他死性不改,就伸手,在他的手臂上用力地捏了一把。老三吃痛,才停了。


    說話間,這位美公子卻不偏不倚,隻向著這一桌子走來。人越近了,那壓迫感便更強,感覺倒好似是極銳利的鋒芒正一點一點逼近。連老三那樣遲鈍的也有些緊張起來,竟覺得大氣不敢出一聲,此一刻,把先前誤以為此人是女子的那輕視感,早拋到爪哇國裏去了。


    這忽然出來的美公子,卻是何人?不是別個,正是敬安。敬安到了桌邊,那首領雖然是原來不曉得京城風物,見敬安氣勢不凡,早也站了起來,他一起身,眾兄弟也紛紛起立。那老大便抱拳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敬安身邊跟著的,卻是周大,剛要說話,敬安一個眼神。周大不語。敬安說道:“在下姓謝,世居京城,見幾位打扮不俗,豪傑相貌,說話爽利,必定是北邊的英雄,因此在下心生仰慕,特來結交一番。”


    饒是那老大見多識廣,也摸不著頭腦,憑空出來一個翩翩貴公子,竟要同自己這些粗人結交……那一幹兄弟們也是呆了。敬安笑道:“隻因小弟從來不曾去過北方,很是向往那邊的英雄,今日有幸見到,自不可錯過。”他氣度高貴,言談有禮,生的又好,說這樣的話,屈尊降貴的,叫人簡直無從接茬,更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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