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執著姚良的手細細看去,邊看邊忍不住落淚。姚良隻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若是生在現代,這時侯還在讀初中,正是花一樣,被父母疼愛的年紀。如今卻做著跑船幫工的營生,比些成年人更出力三分,見他的手,處處傷痕,竟沒個完好的地方,因為習慣了勞累,關節都腫大了,手指頭跟手掌心磨出硬繭子,更有手心一處,血肉都綻裂開還未曾愈合,表皮隱隱透出潰爛之勢。但這樣又如何?為生計所迫,他哪裏能夠得閑休息,每日裏還是需要不停勞作。這雙手,日日需要忍受怎樣的痛楚,才熬過那時時刻刻?


    雖然隻是初次相見,月娥卻也知道,姚良是個懂事要強的孩子,不然的話,尋常嬌生慣養的那些,怎麽會捱了這樣的苦,她握著姚良的手,一處處傷痕看過去,眼淚啪啦啪啦落下來,顆顆都打在姚良的手上。


    姚良見狀,也是心酸,忍受了那麽多苦,他都不懂得落淚,如今看月娥無聲的掉淚,也忍不住紅了眼,說道:“姐姐,你別傷心,我習慣了,不覺得怎樣……這些傷,看起來可怕,其實不疼的。”


    ——除非是草木鐵石之人,才不疼!


    月娥聽了這話,世間怎會有如此懂事的孩子?偏偏上天還要欺負他,一刹那忍不住想要大哭一頓。她本就是個心慈善良的性格,先前的職業又是幼稚園教師,最見不得的是孩子們受苦,何況是姚良這樣懂事伶俐的……雖然她是現代穿越而來,本來跟姚良沒什麽關係,但此刻,已然覺得自己跟姚良緊緊地關聯在一起,這個孩子,她又是喜歡又是疼惜,就好像她的手兀自抓住他的手一樣,日後也不會再放開了。


    月娥忍了抽噎,回身去掏出帕子擦了臉上的淚,眼睛兀自未幹,才回過頭來,說道:“好弟弟,我們不回去了。”


    姚良一聽這話,大驚失色,說道:“姐姐,這是什麽意思?”


    月娥說道:“你不能再回去了,若再這樣下去,這雙手就毀了。”


    姚良望著月娥,問道:“姐姐,你說真的?……可是不行,我不能留下,那王家的人,又要刻薄你了,我不能連累你……”他說了幾句,驀地想通了,強笑說道,“姐姐你別擔心我,那裏的工作我已經習慣了,每日過的也很快活,雖然是有點累,卻到底是憑著自己的雙手……姐姐……”姚良低了低聲,說道,“我在偷偷地攢銀兩,等攢夠了,我們想個法兒,好歹讓你離開了這裏。”


    月娥望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這個孩子,吃了諸多的苦,不怨天尤人,反而想著幫她跳出火坑,瞬間眼中的淚又落下來。


    月娥不顧姚良反對,便收拾了一間廂房,讓他晚上住在那裏,休息幾日再回去。姚良本是要走的,見月娥意誌堅定,也不敢反抗她,隻好答應了,又出門告訴同行的人,要晚上幾天回去,那同來之人便帶信回去了。月娥安頓下了姚良,心頭百轉千回,打定了主意不肯再讓這個孩子回到碼頭上去,他小小年紀,心智堅毅,又乖巧聰明,將來大有可為,受點苦是沒什麽,權當磨練,但他畢竟年小,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又怎麽說?這雙手勞作成這樣……冬日又漸漸到了,若不趕緊恢複休養過來,說毀也就毀了!


    月娥思慮之後,自己出了門,去找金玲。金玲在家裏聽到她喚,便急忙跑出來,月娥說道:“金玲,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金玲掩了門,說道:“嫂子何事?”月娥說道:“麻煩你幫我一趟,我弟弟回來,他的手傷的不成樣子,我怕他身上另有別的傷不肯對我講,想請你帶他去找蘇小大夫,替他看上一看。”


    金玲聞言點頭:“那也沒什麽,嫂子你要避忌蘇小大夫,我帶小郎去一趟就好了。”


    月娥感激,說道:“金玲,多謝你了。”金玲笑道:“算什麽?先前小郎在的時候,我也同他玩的極好,嫂子去喚他出來,我在此等候就是。”月娥這才抽身回去。


    姚良少不得乖乖聽了月娥的話,出門跟著金玲去找蘇小大夫。這邊月娥目送兩人離開,才進門,將門微微掩上,剛剛安定,就聽到身後王婆子急衝衝跑出來,罵道:“賤人!誰準你動被褥,讓那小畜生留下的?又浪費老娘的東西給那小畜生吃,你當真是不把老娘放在眼裏了!”


    月娥先前打定主意要讓金玲帶姚良去看醫生,一來是因為他的傷的確嚴重,二來卻正是為了這個——避開王婆子的鋒芒。王婆子連飯都不許姚良吃一頓,哪裏會允許他留下?月娥是擔心姚良在家,聽到這婆子罵長罵短,心裏未免又不舒服。如今將姚良打發了出去,她還擔心什麽?


    聽到那婆子爆罵,月娥冷冷一笑,下了台階。那婆子氣的雙眼冒火,她方才去了廚房轉了一圈,發現少了幾個雞蛋等物,才醒悟月娥竟然是為了姚良做了吃食,她先前並沒想到月娥會如此膽大,如今再見月娥收拾了廂房給姚良住,更是火上身,雙腿旋風一樣,向著月娥衝過來,雞爪般的手便向著她身上抓過來。


    月娥見這婆子來勢凶猛,微微閃身避過,嘴裏說道:“婆婆息怒,何必動手?打了媳婦倒是不僅要,但若是像上次一樣失足跌倒,還要煩請族長……媳婦心裏也是不安心的。”


    那婆子聞言,發狂一般,嘶吼著就要來揪月娥的頭發,月娥覷著裏頭那老東西沒有動靜,身子一閃,婆子撲了個空,月娥伸手在她後背上順勢用力一推,婆子向前一踉蹌,人貼上了牆壁。


    月娥仍舊溫聲勸著,說道:“啊……婆婆你沒事嗎?叫你小心點了……”邊說著邊不動聲色抬起一腳,那婆子正弓著身子想轉過來,被月娥用力一腳踢在臀上,頓時爬不起來,向前一撞,臉貼著牆,嘴裏“哎吆哎吆”叫了起來。


    王婆子偷雞不著蝕把米,本想對月娥動粗,卻被她教訓一頓,自牆上爬起,轉過身,不敢再發瘋,頓時拍著腿哭嚎起來:“沒天理了,媳婦打起婆婆來了!”月娥理也不理她,轉身自向後院走去,王婆子跟了兩步,罵道:“你若是敢再浪費些吃食給那小畜生,老娘就讓四鵠休了你,讓你們兩個到街頭上吃西北風去。”


    月娥聽了,轉過身來,低聲說道:“婆婆要休可得快點,隻怕四鵠他不會聽婆婆的話,非要留我在這裏禍害您老人家。”王婆子瞪著眼:“你這賤人,竟然如此大膽了……我,我定要將你……”月娥正要回嘴,忽然聽到門扇一動,隱隱地有小曲傳來,便低聲說道:“你現在連打我一下都不敢,還想說什麽?四鵠雖然是你養大的,但你若要休我,你看他是聽你的,還是要我?”王婆子聽了這話,氣上心頭,想也不想伸手一個巴掌打過去,月娥也不躲,那一巴掌“啪”地正好扇到了月娥的臉上,月娥“啊”地低聲慘叫,身子向一邊倒過去,斜斜地撲在地上。


    王婆子目瞪口呆,不信自己竟能一巴掌打中了她,一時愣神,卻又得意,正說:“讓你這娼……婦看看……”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有人在後麵喝道:“娘,你夠了!”


    王婆子一驚,回頭一看,卻見身後王四鵠正站著,皺著眉看這邊,王婆子呆了呆,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一時反應不過來,身後的月娥慢慢地爬起身來,緩緩擦拭手上的泥土,說道:“相公,婆婆惱我留下了我弟弟在家裏,動了怒,打我是應該的。”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這淚水可並非假裝,月娥拚了痛吃這婆子一巴掌,疼得眼淚忍不住就冒出來。


    王四鵠皺著眉走過來,看看月娥白嫩的臉上一個巴掌印,清清楚楚,忍不住又哼:“留下就留下,橫豎一年他回來不幾次,住幾天又打什麽緊?”說著,手拉住了月娥的胳膊,說道:“你知道她愛生氣,就別總是在她麵前惹她不快,還不跟我回房裏去?”


    王婆子眼睜睜地看著四鵠拉著月娥向房間走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吃了月娥一道了,而停四鵠的口氣,也答應將姚良留下來了,一時之間,惱恨非常,又覺得自己囂張一世,忽然之間連連在這不起眼的媳婦手中吃癟,刹那間委屈非常,哭著罵道:“果然,養大的兒子就喪了良心,娶了媳婦眼裏就隻有媳婦了,當娘的被欺負死了,都沒人知道啊!”


    門口恰好有人經過,聽得牆內哭嚎,便冷笑著說:“王家那婆子又發瘋了。”另一個路人說道:“整日價說媳婦欺負她,這不是發瘋了麽?誰不知道她手段毒辣,心又狠,前陣子逼得好端端的媳婦跳了河。幸虧命大沒死成。”先前那人就說:“她總說被欺負死,怎麽也不見她死?若真的要死,撞牆是現成的,上吊的話我必送她一根繩子,結結實實的……保管有效。”兩個人說笑著,哈哈而過。王婆子在牆內聽著,一口氣憋在胸中,差點把自己悶得昏厥過去。


    王四鵠拉著月娥入了內,借著光看她臉上的傷,這月娘是個嬌嫩的體質,肌膚上略用點力就會顯得很嚴重,王四鵠皺眉說道:“真是不像話,這老東西。”月娥落淚說道:“若是能許小良留幾天,我被打的再狠,也值得了。”王四鵠說:“別說這傻話。小良來了?怎不見他?”月娥歎道:“他手上傷的嚴重,我讓他出去找個醫生看一下。”王四鵠說道:“好端端的怎麽傷了?”


    月娥不回答,皺著眉坐下,王四鵠見她很難過的樣子,先前家裏將小小年紀的姚良打發出去,他也沒攔阻,此刻未免心頭略覺得愧疚,又想討月娥歡心,手在袖子裏掏了掏,掏出一錠小小的銀子來,說道:“你看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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