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 泰國曼穀。


    我的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百無聊賴伸了個懶腰。


    曼穀隻要一堵車就要堵上半個多鍾頭。


    幸好是寶馬7係的德國原產, 車內條件足夠舒服。


    順便用手機看了幾條新聞,前麵的車子終於開始動了。


    泰國警察向我敬禮。


    我駛過去。


    作為聯合國一個不上不下的p3(聯合國官員等級, 從上至下為p5,p4,p3,p3,p2,p1,無p, 實習生), 我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


    良好的福利保障,受人尊敬的地位。工資不高,但是打交道的都是全世界範圍內的優秀人才,手下沒有p的人多半來自常青藤, 實習生就中國的來看, 大多是清華北大。


    上天確實是足夠厚待我。


    小念已經在美國接受最好的公費教育。


    我駛進聯合國大院,裏麵停靠的車子大多和我相同。


    我們這些人,可以免稅購買車子,任期到了賣二手車,不僅一分都不會賠,說不定還可以賺。


    中午吃飯的時候,得知一個消息, 頂頭上司身為p4的scot要結婚了,周末辦婚姻。


    我擦擦嘴角,和大家一起去喝咖啡。


    一邊暗暗對scot這一年第二次結婚表示無語。


    從他來任職到今天,除了原配的德國人,第二任,第三任妻子都是20幾歲的泰國女孩兒,而scot已經是接近五十肚腩都要鼓出來了。


    不知道是泰國女孩兒太過注重身份名利,還是他太沒有節操。


    周五晚上,算好時差,我給家裏打電話。


    說起近況的時候難免要提到scot第二次結婚。


    那邊開的是免提,母親沉默了半晌,外婆歎了口氣。


    過了會兒,母親問:“你在外麵這麽久,就沒想過給小念找個媽?”


    “小念很自立。”


    “那你一個有沒有喜歡的?人家都找這第二個了,你怎麽一個都沒有?”


    “沒有。”


    “我上次問你,你不是說你們聯合國也有不少女的麽?上次回來不還有個馬來西亞的女孩兒打電話打到家裏來找你?”


    “隻不過是同事而已,媽,你別操心了,我兒子也有了,又不著急傳宗接代,再說就是咱家傳宗接代也輪不到我啊,舅舅那邊不是有消息了麽?”


    “你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我看看這一個個被我知道的對你有意思的都不錯。那個立陶宛的女孩兒,就是胖了點,愛喝點小酒,也沒什麽,長得也挺好。那個德國的,雖然看著老相了點,不過我覺得也行。”


    我苦笑,“我覺得現在挺好,媽,你就別操心了。”


    那一邊外婆說,“你自己漂洋過海的,我們不是在家不放心希望有個人照顧你麽?”


    “舅舅當初也是自己一個人,也過得挺好。”


    我媽說,“你是不是還想著原來那個?“


    當著外婆的麵,她不好說明那個人的身份。


    不過這麽多年來,我也就有過那麽一個。


    “媽,您能別說了麽?”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冷起來。


    我媽似乎是拿起電話,換了個房間,“你是不是還怨恨我?”


    “你是我媽,我怨恨你什麽?”


    我現在心裏特別平靜,自己過得也挺好,我有什麽可怨恨的?


    不鹹不淡說了幾句話,我們掛了電話。


    沒想到周末晚上田園式的結婚party會遇見倪顯赫。


    倪顯赫一身乳白色的西裝,粉嫩的襯衣,淡黃色窄領帶,簡直比當年還年輕,活脫脫一個奶油小生,看起來就像20剛出頭。


    我總覺得自己生理年齡比他小,可是看起來比他老許多,加上右耳失聰,更加有老年人的症狀。


    倪顯赫叫了我好幾聲,我才聽見,


    驚訝隻是一瞬,我恢複了平靜,“你怎麽這麽越活越年輕,看起來像大學生一樣。”


    “你不會在國外呆久了就忘了吧,以色待人,色衰愛弛。我現在就靠著長得年輕點才能留在他身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們兩個端著餐盤找了個小圓桌坐下來,嘴角的笑容確是一個比一個更苦澀。


    他和大頭,這麽多年分分合合,我早就學會漫不經心了。


    “你呢,不找個伴兒?”這個伴兒,男的,女的,大概都算。


    我搖一搖頭。


    好幾次話到嘴邊,想要問問如春怎麽樣了,又問不出口。


    問了能怎麽樣呢?人家或許已經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還有那個俊俏冰冷的邵公子。


    “你不會是,有病吧?”


    倪顯赫嘴裏真是吐不出好話,我說,“你才有病。”


    “說真的,你都老大不小了,就這麽過?”


    “ 你好像我媽。”


    他迅速吃了一小口牛排,說,“你耳朵怎麽樣了,還聽不見?”


    我扯了扯嘴角,“你怎麽知道?”


    他不知道是忙著吃東西還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說,“林立安說的。”


    隻是,這事兒我好想也沒特意告訴林立安。


    不過我也早已不在意這些了。


    “你還是想著他?”


    倪顯赫一邊擦嘴一邊問。


    我用食指敲一敲太陽穴,“我在想著明天要擬的文件。”


    避而不答。


    倪顯赫說:“當年——”


    我飛快打斷他,“話說他和邵公子怎麽樣?還是黏在一起?他老婆願意?”


    “邵公子?哪個邵公子?”倪顯赫臉色發白。


    “還有哪個?經常在報紙上看見的那個邵永之,否則,我等升鬥小民怎麽能知道?”


    倪顯赫站起身子,握住我的手腕,“你聽著,如果是邵永之的話,那麽事情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你更應該回去看看。”


    我微笑,“沒事兒,簡單還是複雜,我已經不想了。”


    這些年,誰又能計算出,我想了他多少次。


    彼時尚是好時節,洗完澡後,我散著頭發,趴在床上讓它們自然幹。半下午的陽光軟融融的,照在我身上,睡蟲不一會兒就開始鑽腦子。


    他偏偏還要板著臉說,睡多了會變豬。


    我眯著眼靠近他芳馨的懷裏,春風一樣豐沛回暖的木質香。


    我說,你把雜誌拿過來念給我聽聽我大概就能清醒點。


    他問,你要聽哪一篇?


    我答,隨便哪一篇,隻要長一點兒就好。


    他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長的話要好久才能讀完。


    他問,那為什麽還要聽長的?


    她說,這樣你就要年很久很久講到我睡著。


    他本來就有無數台手術等著,無數的會診等著,又要查資料做研究寫論文。可是他還是在我身邊坐一會兒,從頭開始讀,讀到我入睡。


    回憶那樣好,思念那樣長。


    他對我那麽好過,我確實是放不下,可是這不代表著我要怨恨著他過生活。


    我還是希望他能好。


    當你不再擁有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我曾經擁有過的好,我記在心裏一輩子。


    不是沒想過找個人重新開始,又不是真的要去南普陀當和尚,想要孤獨終老。


    可是始終拾不起那份心。


    我是老了,折騰不起了。


    從首都機場下飛機,正是半夜。


    我取了行李打車去酒店,準備第二天的國際會議。


    東二環的五星級酒店,剛一下車,竟然看見挽著一個十分英俊逼人的男士手臂的趙枚。


    這幾天,真是遇見熟人的好日子。


    趙枚一看見我,就鬆了那個男士的手。


    那人看我一眼,大步走過來,和我握手。


    “你好,我是淡香儒。”


    “久仰大名。”


    淡先生上了一輛保時捷卡宴,趙枚拽著我的手臂進了酒店大堂,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還好意思回來?”


    “怎麽當了豪門貴婦也沒有一星半點淑女的樣子?”


    她撩起前麵的頭發,別好,“我有沒有淑女樣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怎麽就那麽狠心,這麽多年來都不踏足這北京城不和我們這些人聯係?”


    我狠心?


    我不過是害怕而已。


    “你沒有什麽事兒我得趕緊去check in,明天早晨還要開國際會議。”


    “你現在在哪裏工作?”


    “曼穀,聯合國亞太經社會。這次回來開一個星期的會就回去了。”


    “倒是風光無限。”


    我也不管她話裏的嘲諷之意,“總算安穩,受人尊敬。前幾年手裏的幾個產業買賣也賺了一筆,現在放在股市裏放長線,手頭也有點餘錢,什麽都挺好。”


    “你什麽都好,你就一點不管他?”


    “管,我有什麽資格管?”


    “你別跟我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你是不是真的就不打算回頭了?”


    我一時覺得血氣上湧,“我回頭,那也得人家肯要!我後來聽說他是打算和宋雨露結婚?不知道現在孩子多大了?”


    趙枚直接揪住我的襯衫領子,“結婚?和誰?宋雨露?我呸!宋雨露碰他一下他都覺得惡心!孩子個鬼,他這五年來孑然一身,要是肯讓別人陪,會這麽苦?”


    她還覺得不解氣,高跟鞋直接跺上我的腳。


    “你說什麽?”我把左耳側過去,剛才她又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


    她忽然就靜下來了,“你的耳朵還沒好?”


    “你怎麽也知道?”


    “也隻有你這種傻子以為可以瞞過他,他早就知道了。”趙枚笑中帶淚。


    我心中一震。


    隨即搖一搖頭,“他知不知道,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趙枚咬牙切齒,“你好狠的心腸。”


    “哼,是他說的我是累贅,是包袱,他不再愛我了。我又何苦惹人嫌?”


    “那是他騙你。”


    我低頭。


    騙我?


    記憶裏最黑暗的一年,我的簽證是九月份,幾次偷偷去看他,有哪次不是和一個俊俏冰冷的公子哥在一起?舉止親密,如果天下人都知道同性戀這回事兒,天下人都能看出來他們是什麽關係。不要告訴我他蘇如春有那麽大的麵子,可以請得動邵氏企業的繼承人陪他演一出戲。


    要不就是婚慶用品提了滿手,和宋雨露在一起。他不是要結婚?他不是另有所選?


    我是在如何失望絕望下妥協,拿回我的護照身份逃到英國?又是怎樣咬碎了牙廢寢忘食用兩年的時間拿下博士學位,又是怎樣艱難才得了全歐洲四年才一次的論文最高獎項,又在接下來的日子,寫了一本作為第一作者的專著,成功應聘聯合國的空缺?


    沒有他的五年,我都變成機器了,還想要我怎樣?


    難道我死了才算對得起他,我半死不活才算真愛他?


    趙枚說,“你不信?”


    我不動聲色地笑。


    趙枚推搡著我,背包砸到我的臉上,“他當然是騙你的,他怎麽可能不愛你?他那麽愛你!那麽愛你!愛到連分手也要替你想好理由,愛到分手的話都能對你說出口!他這輩子隻騙過你一次,就為了讓你不用左右為難,讓你不用背負著在家人和他之間作抉擇,讓你不必忍受不喜歡的工作,讓你可以赴你喜歡的前程。他不騙你,他不放手,你能心安理得出國留學,讀你的博士,做你的聯合國官員,光鮮亮麗風采無限?你媽媽跪在他麵前求他放手,你阿姨拒絕蘇立上他的門,說你跟著他隻能前途盡毀,你還為了他聾了一隻耳朵!他還能怎麽辦?你能讓他怎麽辦?怎麽,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過幾天你還要娶個泰國老婆才算對得起他?”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那邵永之又算是怎麽回事?宋雨露到底又算什麽?”


    趙枚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邵永之的事情,我隻知道現在邵永之身邊的人不是蘇如春,這幾年邵永之身邊的人也不是他。至於宋雨露,當年蘇如春確實擺出一副要和她結婚的價值,但是到了年底,他忽然說要做無國界醫生,婚事更是不了了之。”


    趙枚的眼淚都打在我手背上了,可是我像得了幹眼症,眼睛生疼,卻流不下一滴淚。


    我隱隱覺得事情不對頭,當初不該被邵永之晃瞎了狗眼,讓宋雨露氣昏了頭,更不該被蘇如春的冷漠態度逼走。


    我的心裏湧起驚濤駭浪,一個浪頭打下來,利刃穿心不過如此。


    鮮血淋漓。


    我想起她說的關於母親的部分,“好好說話,你說我媽去找過他,我阿姨也知道這件事?我媽明明和我有約定,那時候明明還沒到我們約定的最後期限?”


    趙枚冷笑,“是你蠢,還是太相信你家人?難道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手段叫做雙重保險麽?”


    第二天的會議如期舉行。


    沒有人知道,我念開場詞時思緒紛飛。


    怪不得,我媽總是那樣小心翼翼的語氣,還問我是不是怨恨她。


    原來,當年她就做了這樣的手腳。


    用如春對我的愛,逼迫他。


    我掏出項鏈上的戒指。


    那是他說攢了好久老婆本,才買的卡地亞三色金。


    分手的時候,我一氣之下想要還給他,最終沒骨氣,不舍得。


    買了個一模一樣的換了,還回去。


    金屬的質感貼上嘴唇,我覺得滋味是苦的,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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