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初春。


    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晚, 雖是立春早過,天氣卻遲遲沒有轉暖的跡象。好在一向少雨, 空氣幹燥,沒有南方那種濕濕嗒嗒的陰冷, 日子倒還不算難熬。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過去,離著林平、林墨言離開,偶遇冷清秋已過去了近兩年。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卻已能讓許多東西產生變化。


    林老夫人時時派人來接秀珠,秀珠心裏對著她的親近也是喜歡的,隻當自己多了個奶奶孝順, 平日裏自然是愈加盡心盡力。林老夫人年老成精, 哪裏會看不出來旁人到底是虛情還是假意,見秀珠如此,更是喜愛了幾分。再加上林平、林墨言的離開,秀珠的陪伴變得更加重要, 如此一來, 林家兩老對著秀珠早已當成真正的孫輩疼愛。


    從林老夫人的閑談中,秀珠得知林平是去了上海,林墨言則是去了美國。回想起初時見著林墨言時,他與那些黑衣人說話時所用的語種,秀珠心底猶有疑惑,卻也沒有刻意詢問打聽。她下意識地覺得,若是自己問出口了, 跟著林墨言的牽扯難免過深。這卻不是她現在想要的。


    金栓在那一場局勢的動蕩中趁勢而起,一係列柔中帶剛的手段下去,短短時間內便站穩腳跟,一時風光無兩,連帶著金家也是如日中天,金粉世家之名漸漸名副其實。白雄起早早跟在金栓手下,說是他當選的第一功臣都不為過,自然是得到了極大的好處,在金栓之後把持了財務部,權勢大漲。


    蔡嫣然的父親果真在不久後調入外交部,派駐英國,蔡嫣然一家子都離開了。多年的三人行一下子少了一人,又是在通訊遠沒有現代發達的民國,倒是讓秀珠與宋語彤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適應。幸好信息並非完全不流通,偶爾還是能夠收到蔡嫣然的信件,總算還不是杳無音訊。


    近兩年來,除了宋語彤、蔡嫣然兩人,秀珠也認識不少同齡人,但不知是因著年歲漸長,還是白家財勢愈發驚人,與那些人相交,總多了些其他東西,不如跟著宋蔡兩人真心單純。當然,秀珠不是那偏激之人,該交好的她還是會交好,隻在心底留一線罷了。


    算算時間,若是放在現代,她該是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高三生了。因著早已決定了之後去美國留學,秀珠跟著白雄起夫婦商量過,也是理所當然地忙了起來。她早先並未想到過,年代的差異造成了許多不同。放在現代,她要去美國留學,可說是一件較為容易的事,但放在這時,一個女學生要出國留學,卻並非那麽輕鬆了。


    美國大部分的大學,這時候都是不收女學生的,有那麽幾所收的,名額也極其有限,秀珠想要去,其中的競爭卻是異常激烈的。當然,這些秀珠早有心理準備,貝滿女中的校長前一段時間找她談過了,她自己也有了些決定。


    這一日午後,下了學之後天色還早,宋語彤跟著秀珠說先不回家,去附近的園子裏坐坐聊聊。秀珠想著雖是與宋語彤同班,倒是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坐下來說說話了,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貝滿女中不遠的地方,修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裏麵茂林修竹、亭台樓閣、假山流水一應俱全,這附近學校的學生閑暇時常常過去相聚,熱鬧得很。這時候空氣中雖是還有些寒意,那些花草樹木卻是早早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一絲一縷的綠色煞是搶眼,粼粼的水波上,似乎都帶上了點點綠意。


    尋了一個臨水而建的小亭子,秀珠與宋語彤相對著在石桌旁坐了下來。一坐下來,宋語彤便毫無形象的伸了個懶腰,整個人半趴在石桌上,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嫣然那個丫頭,已是有三個多月沒有寫信來了,不知她在做些什麽。”


    秀珠倒是不在意,微微一笑道,“上一封信來,不是說參加了一個什麽社團,再加上那邊也到了開學的時候,想是沒有空吧。”


    蔡嫣然給秀珠、宋語彤有限的幾封信裏,都是說些去了英國之後的生活趣事,有時候也說些學校與同學的事兒,又開玩笑地說比不上在國內,想念秀珠兩人等等。知道蔡嫣然逐漸適應了那裏的生活,過得平安開心,秀珠兩人自然是放心的,像宋語彤方才這般的抱怨,不過是念著蔡嫣然,關心她的消息罷了。


    “是啊,開學呢。”宋語彤撅了撅嘴,“再有幾個月,咱們可都畢業了。上一回斯密斯夫人尋你談,你是怎麽回答她的?”


    斯密斯夫人是貝滿女中的校長,是一個棕發藍眼的白人女性,大約五十歲,性情嚴謹認真,早先已親自尋了秀珠這一屆的所有學生一一談話。


    “她告訴我,今年普林斯頓大學會拿出少量女生名額,讓我去爭取一下。”


    宋語彤驚訝地睜大眼睛,坐直身子,“普林斯頓大學?這還是第一回招收女生吧?斯密斯夫人有沒有說名額有幾個?”隨即她又哀怨地瞟了秀珠一眼,“斯密斯夫人果然是偏心,這麽重要的消息,她跟著我提都沒提……”


    秀珠知道宋語彤隻是隨口說說,並不是真的在意,也沒有往心裏去,隻笑道,“斯密斯夫人怕是知道你誌不在此,才沒有跟你提吧?說起這個,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麽打算?”宋語彤搖搖頭,打了個哈欠,嘀咕道,“這一點斯密斯夫人倒是看準了,我呀,根本不是那學習的料。前兒我那老爸老是念叨的時局不好,生意難做,想去廣州香港那邊探探,日後能有個退路,說不定過上些時日,我們一家都要搬到那邊去了。”


    說完,宋語彤歉意地瞧著秀珠,忽然吞吞吐吐地道,“秀珠,其實……”偷瞧著秀珠麵色,狠狠心道,“我爸那個人雖然不怎麽樣,但這一回我覺得他說得沒錯,這北京城裏現在一灘渾水,別看著風光,實則一不小心就會出事!秀珠,前幾日我無意間聽到我爸跟人密談,雖是隻聽到一言半語,卻能肯定他們在說有人要逼總統下台!你別怪我危言聳聽,既是有這種傳言,自然不會是空穴來風……你回去讓白大哥早作準備。”


    秀珠聽得目瞪口呆,久遠的記憶卻是慢慢地複蘇,記得原劇中確實有這麽一段,結果倒並非總統下台,而是金栓這個國務總理為保總統,擔了責任退隱。自家大哥正是趁著這個機會,當上了國務副總理,往權力的巔峰更近了一步。


    深深地看了宋語彤一眼,秀珠再一次覺得這個朋友沒有交錯。最後一句“早作準備”道盡了她的擔憂關心,這是既讓白雄起小心近期的政治風暴,又提醒他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局中早日脫身,不要再深陷其中。秀珠知道大致的曆史走向,自然清楚宋語彤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要針對這些跟著白雄起談,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旁敲側擊地提起過幾回,都被白雄起輕描淡寫地混了過去,隻說他早有安排,讓秀珠不用操心。


    “謝謝你,語彤。這事兒回去我會跟著哥哥提,先不去管他真假,防備著些總是好的。”謝過了宋語彤,秀珠瞧著她又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問道,“我瞧著你似是很累,怎麽回事?昨晚沒睡好麽?”


    宋語彤擺了擺手,揉了揉眼睛,“還不是我媽,昨晚邀了柳太太,硬是要拉我去聽戲。你知道我最不耐煩這個,又沒有辦法,好不容易待得那戲散場,我滿耳朵都是銅鑼‘哐當哐當’的聲音,躺在床上時還嗡嗡地響,哪裏睡得著?”


    秀珠聽她說得誇張,很沒義氣地笑出聲來,“伯母以前不是都不管你,昨晚怎麽會忽然拉你去?別是你做了什麽得罪了她吧!”


    “你還說!”宋語彤瞪了秀珠一眼,“我哪知道怎麽回事?那個柳太太也是的,說去聽戲,結果她一晚上全在看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麽好看。”


    “哦?竟是這樣麽?”秀珠手扶著下巴,轉了轉眼珠,“我想我知道是怎麽回事。”


    宋語彤急著拉住秀珠,“怎麽回事?你別跟著我賣關子,還不快說?”


    “前幾日聽著我哥哥講,柳次長家的大少爺學成回國了,柳太太還想邀我嫂子去打牌,估摸著是想將柳少爺介紹給人認識。”


    宋語彤本是聰明人,秀珠這麽一說,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當下便跳了起來,連著瞌睡都忘到了九霄雲外,“這怎麽行?那柳家少爺是叫柳春江吧?我算是見過幾回,那溫吞吞的性子,我可受不了!還有他那個咋呼呼的表妹,我見了總想揍她一拳!”


    眼見著宋語彤在那邊急得團團轉,秀珠不由覺得好笑,“我說語彤,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這是操得什麽心?我聽說柳太太極喜那林佳妮的,想來隻是尋常的邀約,就算有個什麽,伯母難道會不跟你通一下氣,便私下裏決定了麽?”


    “對對對!瞧我這糊塗的。”宋語彤拍拍胸口,冷靜下來,“希望是我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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