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並沒提自己的傷,卻先談起了孫女:“唉!婉兒這丫頭命苦哇!父母早早就死了,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我也老了,不中用了,照顧不了她了.唉,活了一大把年紀,死也就死了吧,隻是不放心這丫頭。你看,今天這事,這世道,她一個丫頭可怎麽活呀?”


    彭良尚未答話,就聽得一直站在門前的婉兒嚶嚶而泣。彭良想起自己的身世,若不是遇到義父,也許早餓死了,心有戚戚,不勝悲愴。看一眼默默陪侍一旁,含羞垂首而坐的婉兒,眼角處亮晶晶的,淚跡宛然。


    從與老人的一番交談中,彭良得知,老人姓溫名鵬,祖上曾做到俸祿為兩千石的大官,相當於郡守。到老人這一代時,家道還算殷實。婉兒三歲那年,為避戰亂,舉家向京師遷移。沒想到半路遇到山匪,婉兒父親被殺,母親被搶,財物被劫掠一空,隻有老人和婉兒逃得性命。本想到長安投奔一門遠親,但一老一體質羸弱,哪能受得了長途奔波之苦,到達潼關時,就在這裏安下家來,以賣菜勉強度日。這一晃就是十三年過去了,老人體質更差,也就斷了投奔親戚的念頭。


    “少爺,少爺。”彭良還想問問溫鵬老人親戚的情況,卻聽到丁錘在門口輕聲呼喚。原來樂進憂心大將軍所命,卻一直也見不到彭良,愈發急臊,正巧丁錘回府,便差他去找少爺。丁錘想都沒想,便直奔溫鵬爺女住處而來。


    “有多遠滾多遠,別跟著我!”範進轟丁錘。前車之鑒啊,這子嘴太損了,不能讓他跟著去見義父。


    見到樂進,已是掌燈時分,彭良一邊陪著吃飯,一邊聽義父講大將軍府一行的過程,聞聽大將軍對仇九七人有意收納,心中歡喜,滿口應承去做服工作。用飯已畢,二人嗽了嗽口,一邊喝茶,一邊繼續述話。


    樂進道:“這爺女倆,孤老弱女,無依無靠,若不幫他們一把,指不定以後還會被什麽黑少爺,紅少爺欺負。隻是大軍不日就要趕赴漠北,這便如何是好呢?”


    彭良自今日見了婉兒,憐惜之情更甚,義父提到此事,心裏又隱隱作痛,但左思右想,竟不得法。義父早年喪妻後至今未娶,自己也是單身,父子二人都是以軍隊為家,到哪裏安置楊家爺女呢?


    心中焦慮,撓了撓頭,道:“義父,這爺倆實在是可憐,今天既然救回了他們,我們總不能一走了之,任他們自生自滅吧?義父大人,難道你老人家就找不到一戶安置他們的親友嗎?”


    樂進用手在自己的大臉上撫了一把,道:“良兒,你又不是不了解你義父的為人,生平最不喜歡結交,隻問軍務,不問世俗,到哪裏找這樣一戶人家?這可是兩張口啊,吃的、穿的、住的,頭痛腦熱的,不是至交,誰願意攬這個麻煩?”


    到這裏,樂進以手撫額,作閉目養神狀,少頃,猛地睜開眼睛,含笑看著彭良道:“良兒,你老實交待,你守了人家姑娘大半年,恐怕沒安什麽好心吧?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啦?”


    彭良騷了個大紅臉,樂進隻作沒看見,接著道:“那義父就成全你,給你提了這門親事如何?那個叫什麽婉兒的,不是也有十五六歲了嗎?也是到嫁人的年齡了。義父估計,這孩子父母早喪,大概還沒許下人家。你去打聽清楚了,若真沒有,義父就替你做成這門親事。”


    彭良畢竟年少麵嫩,心裏雖然喜歡,嘴上怎麽好意思出來,囁嚅半天,也沒崩出半個字來。樂進心裏好笑,嘴上卻一本正經:“你到底願不願意啊,若你不喜歡人家姑娘,為父另給她找個人家就是了。終身大事,為父也不能逼你。”


    彭良惶急,脫口而出:“孩子願意,願意!可,可讓孩兒去問人家有沒有許過人家,孩兒怎麽問得出口?”


    樂進一瞪眼:“虧你還是名軍人,扭扭捏捏成什麽樣子?去不去?不去拉倒!還有子,為父可警告你,若不能動仇九七人投軍,這門親事你想都別想!”


    終身幸福就在眼前,卻又似乎遙不可及,彭軍侯一下子感覺自己就像寒冬臘月坐在了火山口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


    第二天,彭良懷抱著兩大壇好酒,丁錘拎著一大包吃食,去往仇九七人下榻處來做客。


    看著表情訕訕的彭良,範進悄悄附在仇九耳邊道:“彭軍侯今日有事相求。”仇九微笑頜首。


    彭軍侯殷勤至極,又是斟酒布菜,又是奉茶敬酒。待酒過三巡,彭軍侯開始憶家仇,談國恨。時候匈奴如何如何屠村,樂將軍如何如何滿村隻救得自己孤身一人,自己如何如何被義父收為義子,自己後來如何如何刻苦修煉,又如何如何奮不顧身與匈奴人作戰,等等等等。眾人雖然知道彭軍侯這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卻依然一會聽得唏噓不已,一會又聽得心潮澎湃。


    彭良講得口幹舌燥,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抿了口茶潤潤嗓,循循善誘道:“各位兄弟,如今匈奴人屢犯邊境,殺我子民,掠我財物。實不相瞞,駐潼關漢軍不日將開赴漠北抗擊匈奴。當此國家危難之際,正是我輩挺身而出,大展鴻圖之時。彭某這裏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各位願不願聽。”


    彭良又是鋪墊,又是煽情,範進早知其意,與仇九一對眼神,見大哥微微,輕聲笑道:“嗬嗬,彭軍侯是想拉我們幾位從軍吧?範某覺得,彭軍侯不用ng費口舌了。”


    彭良心頭一涼,問道:“怎麽?眾位……”


    範進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們兄弟幾個,正是要趕赴漠北,抗擊匈奴,對彭兄弟的好意,焉有拒絕之理?”


    一驚一乍的,彭軍侯差虛脫過去,總算緩過神來,卻又聽仇九道:“不過……”彭軍侯現在最怕的這是這類“不過,但是”之類的轉折詞,唯恐有變,硬著頭皮聽仇九什麽去。


    “不過,我們兄弟幾個實在是有些俗務尚需打理,所以隻能以幕賓身份投軍,但不入軍籍。彭軍侯,你看這樣可以嗎?”


    強扭的瓜不甜,能得到這個結果,彭良已很滿意,畢竟先留住人才是當務之急,滿口應承:“無妨無妨,都是為國效力,豈論將相黎庶!”


    這個結果,同樣也得到了義父的認可,所以第二日一早,彭軍侯便著手做第二件事。


    溫鵬爺女入住將軍府以來,吃的香,住的暖,經過幾天的休養,二人的氣色看上去好多了。彭良進來的時候,老人已能在婉兒的攙扶下起身相迎。溫婉麵色白淨,粉脖修長,兼之因害羞而兩腮洇紅,如桃花著露,更添出萬般嬌媚。彭良眼都看直了,心咚咚直跳。眼光偶與婉兒偷偷瞥過來的目光短暫相觸,那雙剪水美瞳波光流轉,彭良覺得仿佛有一隻手握住了自己的心尖,一時忘了今夕何夕,又來此做甚。


    溫鵬老人雖窮困潦倒,那也隻是因為家道中落,其閱曆見識絕非尋常鄉下人可比,見此情形,已是了然於胸。吩咐道:“婉兒,扶爺爺到椅上坐下,再去沏好茶,爺爺陪彭軍侯話。”


    婉兒沏了茶來,為彭良和老人斟上,就欲回避。漢時尊崇儒學,講究男女授受不清之類的禮儀,婉兒和爺爺各人一間居室,婉兒自然要進內室回避。


    彭良心有不舍,溫鵬道:“婉兒,你也坐下吧,彭軍侯是咱爺倆的救命恩人,不是外人,不必拘禮。”


    婉兒依言在爺爺下首款款落座,雙膝並攏,脊背挺直,雙目微垂,如含苞花,不出的那份婉約。


    彭軍侯身形高大,相貌堂堂,那也是一號上馬可殺敵,下馬能著書的好漢。此時卻是臉上發熱,手足無措,不知什麽才好,隻好一口口抿茶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老人話也不多,隻些“謝謝恩公”,“請喝茶”之類的應酬話。彭軍侯含糊應答,依然一口口飲茶。婉兒見茶杯空了,起身過來為彭良續上。彭軍侯借機抬眼看了一眼婉兒,婉兒目光躲閃,不敢與彭良正視。隻是心頭鹿撞,手上顫抖,不心將幾滴茶液潑濺到了彭良手背上。


    “哎呀!”聽得婉兒一聲驚呼,彭良才意識到手背被燙到了。用另一隻手抹去水漬,連聲道:“無妨無妨。”


    溫鵬嗔怪道:“這孩子,沒見過世麵,彭軍侯莫怪。”


    彭良目送著滿臉通紅的茵兒歸座,倒是找到了話題:“老人家如此高齡,獨自把婉兒拉扯大,不容易啊!”


    “唉!這都是命啊!老朽黃土都埋到頸的人了,辛苦倒是無所謂。隻是眼見得老朽時日無多,還能看顧她幾年?老朽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孩子了。老朽百年後,這孩子孤苦伶仃的,可如何是好啊?”


    “不知婉兒可曾許下人家?以後也好有個安身之所。”這句話一出來,彭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沒想到最難出口的一句話,順理成章就出來了,絲毫沒有突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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