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昆侖到來之前,雲飛玉與寧無書寒暄了好一會兒。這次寧無書離開靈鏡門幾個月的時間,經曆的事情不少,處理事情也多為智取,其中有順利也遇到過麻煩。在那祁東一戰中她本意與傅決在沒有任何聯係的情況下,通過對對方的熟悉來判斷下一步棋該如何走,卻不知李驚蟄竟然親自前來,以自身超乎尋常的超絕功力破了一切局,若不是此前寧無書讓小琴與小雅去尋找林茉白,希望將她接回到自己身邊,因此陰差陽錯地逼退了李驚蟄,恐怕祁東一戰後,寧無書也好、傅決也好,早就骨血化作焦土了。


    所以,寧無書也把自己這幾月的每一次布局謀劃細節說與雲飛玉聽,請雲飛玉指點,結果自然是免不了一頓奚落與批判。


    “何為縱橫家?合縱連橫也!你拉攏冷千秋一派與魚龍衛對抗,是一個不錯的思路,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作為一個布局者,你雖沒有把自己置入整個風浪的中心,卻也沒有讓自己處在絕對優勢的環境中。魚龍衛這麽大一個組織,你從一開始就拉著大旗對他們對抗,有沒有想過去裏頭攪攪混水?我就不信,魚龍衛是絕對的鐵板一塊!這一點,阿決做得比你好多了,他敢深入魚龍衛中,要不是他,祁東那一戰你就得硬打!不過,他也有很多問題,你們畢竟還是年輕人,都沉不住氣,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意圖是權謀之大忌……”


    雲飛玉指點著寧無書和傅決的整個事件當中做得好與做得欠缺的地方,滔滔不絕地聊了起來。寧無書也知道,與深研縱橫之道十數年的雲飛玉相比,自己就是一個小稚鳥,於是便像往常一樣,虛心地聽著。


    “嗬嗬,飛玉,不來扶老夫一把嗎?”忽然,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蒼老而有勁有聲音,雲飛玉與寧無書兩人循聲望去,隻見又一支小船停在了逍遙島岸邊,靈鏡門副門主、萬石島島主古昆侖正手駐一支銅拐,站立在原地,麵容慈和地望向這邊。


    “師伯,您來了。”雲飛玉笑著點了點頭,沒等他動起來,寧無書先一步快步走上前去,攙住古昆侖的手,甜甜地叫了一聲“古島主”。


    自當年古昆侖指點寧無書修習弓箭之後,寧無書幾乎沒有見過他了,因為古昆侖現在基本上都是深居淺出,專心處理靈鏡門中的大小事務,要麽便是偶爾指點一下靈鏡門中的弟子晚輩。


    “是無書啊,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嗬嗬,林源師弟的外孫女,很好、很好。”古昆侖嗬嗬笑了兩聲,伸出手拍了拍寧無書扶在他臂上的手背。笑罷,又對雲飛玉說道:“飛玉,進屋,溫一壺酒。”


    雲飛玉行禮應是,返身進屋。寧無書攙著古昆侖慢悠悠地朝著雲飛玉的樓閣走去,偷偷打量了一下身邊這位眼下靈鏡門資格最老的老前輩。與五年前相比,古昆侖又老了一些,背更加駝了,頸上、手上的皮膚也更加幹枯蒼老,那長長掛到胸前的胡子也如同幹草一般。


    古昆侖知道寧無書在打量自己,也沒有說什麽,隻是笑道:“雖然望舒與老夫說了你的事情,但是無書,老夫還是想聽你自己說說自己的想法。”


    “是。”寧無書恭敬地點了點頭,扶著古昆侖一路來到雲飛玉的樓閣中,雲飛玉已經在屋內擺了一張小桌,手中握著一壺酒,見兩人走來,雲飛玉灑然一笑道:“師伯,酒已溫好。”


    古昆侖點點頭:“以焚海心法溫酒,是你的拿手好戲了。”罷了,三人圍在桌邊坐下,寧無書身為小輩,自然地先為雲飛玉和古昆侖二人斟上一杯熱酒,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小飲一口後,輕聲說道:“這次回來後,我專門……研究了一下楚方瑜前輩留下的關於五湖四海心法的一些東西……”說到這裏,寧無書有些猶豫,因為這關係到冥水峰內古墓的秘密,但若不深入去說,恐怕又有隱瞞長輩的意思在這裏。


    沒想到,古昆侖卻隻是與雲飛玉對望一眼、嗬嗬一笑,端著酒杯說道:“你不必介懷,有不想說的東西便不必說出來。”


    寧無書見狀,心中有些猜測,但此時也不方便去講,隻好順著原本的話說道:“嗯……我發現,楚方瑜前輩當年突破四海境界時,應是逐漸毀去了自己的奇經八脈,把自己的身體化作了一個更為寬闊的容器,以達到天人合一、海納百川的境界。但是我若為了修煉五湖四海而自毀奇經八脈,此等凶險之處自不必說,若我因此毀去武功甚至死去……無書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古昆侖點了點頭,說道:“飛玉,說說你的想法。”


    雲飛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神情淡然地說道:“五湖四海我也練過,雖然沒有練成,但說對其了解,多少有一些。按楚方瑜前輩創造這等心法的思路來看,突破四海境界時毀去奇經八脈的想法,雖然乍一看天馬行空,但實則是在小成境界上再進一步的不二選擇,除此之外再無他法,楚方瑜前輩能夠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人,名至實歸。”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望著寧無書說道:“對你來說,毀去奇經八脈雖然凶險無比、痛苦萬分,但未必不是一個天大的契機。欲成大事者必先曆經萬難,你如今身負四卷真仙道書,想要在短時間內將它們融匯於一身,若非是這等駭人聽聞的方式,哪來第二種方法能夠達成?”


    雲飛玉話語中的意思,竟是毫不保留地建議寧無書在五湖四海上再進一步,去突破四海境界!寧無書一驚,她心中知道雲飛玉的話很有道理,卻還是過不了心中那一關。這不僅僅是為自己的小命著想,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失敗,娘親亦會在痛苦與愧疚中了結餘生。


    古昆侖看到了寧無書的猶豫,他輕輕將手中銅拐棍在地麵上敲了敲,把兩人的注意力拉到了自己這邊,混濁蒼老的眼中凝起一股神光,慢慢地問道:“無書,老夫問你,你當初為何要修習五湖四海?”


    寧無書眉頭一蹙,答道:“起初是因為五湖四海心法非常適合我,而且即使練不下去,也可以改換其他心法。但後來因為練出了岔子,被……舅舅給救回了一條小命,卻也把一股湖海之力鎖在了丹田之中,因此隻能修習五湖四海。”


    “是啊……”古昆侖說道,“所以無書,當你化去了望舒留下的陰陽生死二氣後,奇經八脈再次貫通,你便認為,隨時可以重新修煉新的內功心法了。因此當你看到四海境界的突破需要經曆如此大的痛苦時,你便也退縮了、畏懼了。這和你當初心中想著‘若練不成五湖四海,換一門內功也是一樣的’,有何區別呢?”


    古昆侖說的話,讓寧無書心中一跳。她試探地問道:“古島主,您的意思,也是讓我去突破四海境界嗎?”


    古昆侖搖搖頭:“無書,我們都不能替你做選擇。但是老夫想要告訴你的是,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想要救茉白,你不可再猶豫。”他看了雲飛玉一眼,雲飛玉會意,對寧無書說道:“師伯所言不錯,此時不可再優柔寡斷。我們不會替你做選擇,但你若下不了決心,我與師伯會幫你。”


    寧無書心中亂作一團,她是個惜命的人,雖然有狠勁、有衝勁,但是那是在生死關頭咬著牙搏一把的勁頭,並不是在安安逸逸的情況下自找死路的勁頭,讓她現在斷去自己的奇經八脈,任她如何掙紮,都難以做下這個決心。因此聽到雲飛玉這句話,寧無書下意識問道:“要怎麽幫我?”


    雲飛玉嘴角輕輕一勾,不知從哪又摸出兩個酒杯,往其中倒了點酒水,隨後對寧無書說道:“這兩杯酒水,一杯是涼酒,一杯是溫酒,除此之外一般無二,在飲下之前,誰也不知道杯中酒是溫是涼。你選一杯飲下、我擇你餘下那杯飲下,若是我飲到了溫酒,那麽我會立即對你進行灌頂,為你進行焚海心法的築基,自此之後,五湖四海與你絕緣;若我飲到了涼酒……”


    古昆侖蒼老的聲音傳來:“若飛玉飲到了涼酒,那麽我們二人會立刻出手毀掉無書你的丹田。”


    一瞬間,寧無書渾身汗毛倒豎,整個人打了個冷顫,古昆侖的語調聲音沒有任何變化,但聽在寧無書耳中,卻猶如無數冰錐刺在皮膚上。她下意識產生了想了逃離的衝動,但理智還是讓她深吸一口氣,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您……您說什麽……”


    雲飛玉將兩個杯子擺到寧無書麵前,說道:“你都聽見了。門主師兄不忍親自做這件事,所以讓我和師伯來做。要麽將五湖四海進一步練下雲、要麽改修別的內功,這一步無論如何你都是要踏出的,既然如此,不如逼你一把。無書,選吧。”


    兩個一模一樣的杯子擺在麵前,杯中的酒水輕輕晃動,一股清淡的酒香飄到寧無書麵前,但她卻聞不出一點點清香的味道。她知道,古昆侖、雲飛玉這是在幫她,但這種方式,著急有點激烈。可是不選的話……


    寧無書的腦子裏,浮現出林茉白那一夜如曇花一現的恐怖實力,僅以劍氣便將天下絕頂人物李驚蟄步步逼退,令李驚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隨後,這朵曇花便凋零了,林茉白一臉死氣的模樣充斥了寧無書整個腦海。


    這一刹那,寧無書什麽都不願再想了。她用力閉起眼睛,伸出手胡亂在桌子上一抓,抓到了一個酒杯,隨後她猛地將酒杯遞到嘴邊,仰頭便是一飲而盡。


    酒液濃稠如漿,辛辣而不失甘甜,是陳年的好酒。酒水入口便順著寧無書的喉口滑進了肚子裏,這酒……是熱的。


    手中的酒是熱的,那雲飛玉的酒,自然便是涼的。


    寧無書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雲飛玉望著自己,輕輕將手中酒杯放到桌上。


    “無書,這是一杯涼酒。”雲飛玉握著那空蕩蕩的酒杯,平靜地說道。


    時間回到同一日的早晨。雲飛玉扶著古昆侖,來到了靜水閣。


    林望舒起身相迎古昆侖,臉上卻帶著一絲苦笑,說道:“今日請師伯來,是有一事相求。”


    古昆侖搖搖頭,慈和地說道:“望舒,你是一門之主,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即可,老夫自當全力以赴。”


    林望舒歎了口氣,說道:“無書這孩子剛剛離開不久,但她所說的話,卻令我無法釋懷。因此,我不得已之下,才請來了師伯。姐姐一事,相信師伯已經有所了解,無書要救自己的娘親,無可厚非,雖然其中凶險重重,但既然她自己下了決定,身為長輩,我自當全力相助。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無書若想要救下姐姐,就必須要將五湖四海更進一步,而若要更進一步,就必須……毀去奇經八脈。”


    聽到這句話,雲飛玉的眉頭跳了一跳,古昆侖也皺起眉來,沉聲說道:“望舒,你既然這麽說,相信是不會有錯了。但毀去奇經八脈,是極端凶險之法,即便無書為救茉白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你也要支持她麽?”


    林望舒又是一聲苦笑:“師伯,不必再說,望舒已經下了決心,希望師伯相助。”


    古昆侖點點頭:“好,你說,需要我幫什麽忙。”


    林望舒應道:“原本,我並不想逼迫無書,是否毀去奇經八脈是她自己的抉擇。但是,一則姐姐沒有太多的時間,二則……當今世上,唯有無書一人有希望解開纏繞在軒轅和鸞身上千年間的秘密,而要解開這個秘密,必須要有五湖四海化境之功,那是一個千年來無人能夠到達的境界,若是無書到了那一步,也許我們能夠知道……”


    “望舒,老夫明白了。”古昆侖打斷了林望舒的話,神情也凝重了起來:“但你若是將此事告訴無書,她想來也不會有任何猶豫的,並不需要我們來幫她走這一步。”


    林望舒搖搖頭:“師伯,非也。無書身上有姐姐的影子,姐姐當年便是在本應瀟灑快意的年紀,承擔了太多的事情,因此一直過得不快樂。現在就將這麽大一個擔子壓在無書肩上,我不忍心。軒轅和鸞的事,就先讓我們來做吧,等到無書達到了那個境界之後,再讓她做最後一步,這些年,便讓她輕鬆一些,救母一事,足夠讓她費心了。”


    “師伯,”雲飛玉接過林望舒的話,說道,“這壞人,讓我來做。我會讓無書相信,進一步修習五湖四海,乃是天意。但她現在內功已經達到一個很高的水準,我也沒有把握在不傷害她根本的基礎上幫她邁出那一步,必須……要師伯相助。否則,我們也不會拿此事來叨擾師伯。”


    “明白了。”古昆侖默默頷首,手中的銅拐輕輕在地上點了一點:“希望無書這孩子,將來能夠知道你們的苦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鏡湖驚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走馬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走馬刀並收藏鏡湖驚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