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當時回答王華的話裏,有一些小技巧,他隻說了“會讀書”,沒說不練武。當然盡管如此,寧無書若要教王守仁箭術,也不可能在家中明目張膽地教,於是王守仁借口帶寧無書逛逛金陵城出了門,來到城外一處無人的山頭上。


    寧無書自己也還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女孩,沒有教過徒弟,她站在山頭上望著王守仁充滿期待的目光,竟然不知道怎麽開口。沉吟半晌,寧無書說道:“我練武到現在五年多的時間了,能有今天的成就,有天賦,也有運氣。弓箭一道,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所以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麽一步步地去教你,不如這樣吧,我呢,先給你講一個我剛剛練箭不久時候的故事,那一次之後,我的箭術突飛猛進,有了長足的進步,希望也能夠給你一些點撥。”


    王守仁點點頭,認真地說道:“師父,你不要緊張,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沒有關係的。”


    寧無書“噗呲”一笑,被徒弟安慰不要太緊張的師父,估計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她定了定神,悠悠地開口道:“那是我練弓箭的第二年。頭一年裏,因為沒有人教,之前也沒有練過,所以一直在打基礎,隻能勉強做到在較遠的距離把箭射準,但箭頭不穩,我人也不能動,更別說想要像一些戰場上的大將那般,一邊騎馬一邊射箭了,甚至連移動的物體,我也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射準。所以我想辦法在附近的林子裏,弄來了三隻野狼……”


    “那時候我武功很弱,別說是狼了,就算是三隻惡犬,我見了都得跑。當時我的箭力道也不強,像你表演的兩箭連追的手法,我當時為了增強箭上的力道也勉強練了出來,但準心卻不行,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獨自麵對三隻野狼,我很可能就會被撕成碎片。”


    “但是不逼自己不行呀,我有必須要變強的理由。所以那天晚上,我讓人把餓了幾天的三隻野狼扔進林子裏,我也告訴他們,除非我放出求救信號,否則誰也不準進那林子。那一天晚上,算是我頭一次有‘悟道’的感覺……說悟道可能太狂妄了點啦,不過大致意思是差不多的。”


    “那一夜,我被那三隻野狼包圍了。我看不到它們,但是能聽見林子裏它們奔跑的聲音和它們饑餓的嘶吼聲,這些聲音不停在我周圍閃現,不論我往哪裏走,都無法擺脫。那種感覺我現在還記得,那比它們直接撲到我麵前要來得更加可怕,就如同在等死一般,你知道自己會死,但卻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死去。那時我箭筒裏已經隻剩下不足五支箭,弓弦被我射斷過一次又重新綁上,但卻隻傷到了其中一隻狼的後腿,如果想不出辦法,當夜我便要死在那片小小的林子裏。”


    “就在那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與其在焦躁不安與恐懼中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就在想明白這一切時,我的心忽然安靜了下來,什麽生死、什麽野狼,我都不知道了,隻知道在自己周圍有三個目標,我的箭筒裏有五支箭,我可以射中它們。當我搭箭上弓時,心中已無外物,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仿佛都有了軌道,風的流轉、草的晃動,在我移動自己左手之前,我的心先一步找到了目標。”


    說到這時,寧無書臉上浮現出追憶的神往與一絲得意。


    “這一切說起來很玄妙,那三隻野狼,仿佛是自己撞上了我的箭,當它們死在我麵前時,我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從那之後,我開始修煉心箭。在縱橫學中,有一種說法,是‘道’與‘術’之分。在我看來,射箭的手法隻是術,但心箭卻是一種道。心在箭之前,是我悟出來的道。”


    “心箭第一要訣,便是靜,絕對的靜心。當我把弦拉滿時,我要求自己的心中不允許有任何雜念,隻能有目標,除了會影響箭支去向的風,其他一切都要忘卻,哪怕青山崩於前,也不能阻攔我射出這一箭。心箭第二要訣,則是延伸。在我看來,手中的箭並不是射出去便完成了它的任務,當我射出一箭時,我的心念會隨著它走,我射出這一箭時,是憤怒、是悲傷、是衝動、是興奮,這些情緒都會依附在我射出去的箭上,它是我身體的延伸,是我的一部分,與我的手足無異。隻有做到了這兩點,方能做到心至箭至。”


    王守仁聽得入神,隨後有些不解地問道:“可是師父,你這個意思,不就是說,心中之所念能決定一切嗎?如果將你的心箭練到極致,豈不是可以做到隨心所欲?可是,儒家聖人先賢曾說過,‘存天理’才是世間的本理,天道規則才是決定一切的,怎麽可能由人心去決定呢?”


    寧無書笑了笑,說道:“要論道,你師父我是真的不行,所以什麽‘存天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辯駁它,但是我知道,古代亦有百家爭鳴,儒家先賢之說,也未必是至理呀,你看,我修煉心箭,確是有所成的,當初如果不是這心箭,我早就被餓狼給撕成碎片了呢。所以,就像當年一個長輩教過我的,不要被前人的說法所束縛了,那些隻不過是你尋求自己道路上的參考,自己的處世之道,要靠自己來找。即便是我教你的東西,也未必是全對的,最終還要你自己去明白。”


    王守仁聽得非常認真,時而沉思、時而點頭,最終鄭重地說道:“師父,我王守仁自幼博覽群書,不論學什麽都是一學即會,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但今日與師父一席話,卻勝過十年苦讀,我明白了,古人說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原來是這個意思。師父,當年教您的長輩,應該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


    寧無書抿著嘴,腦海中浮現出雲飛玉那張隨時掛著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的臉,不禁莞爾。她輕輕說道:“那是一個很有才華的長輩,稱得上‘賢者’二字。”說完,自己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後,連忙掩飾住這種略帶調侃的笑容,對王守仁說道:“我說了這麽多,你不如先來練一練這個‘靜’?”


    王守仁笑道:“師父,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徒兒我從小就學習這個‘靜’,讀書要靜、畫畫要靜、寫書法也要靜,這種靜氣凝神的功夫,很早父親就教過我了呢。”


    “是嗎?”寧無書眯起眼,哼了一聲,問道:“那你能做到這樣麽?”


    話音落下,寧無書的氣質突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剛剛還豐富靈動的表情一下子消失,變為麵無表情。她直視王守仁的雙眼中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扣住了王守仁的靈魂,王守仁一驚,突然發現自己怎麽也移不開雙眼了,望向寧無書的眼睛,心中猛地靜了下來,他目瞪口呆,卻又平靜無比,除了小山頭上淡淡的風聲,其餘的一切仿佛都離他遠去。一時間,王守仁隻覺得格外地舒暢,頭腦格外冷靜,似乎進入到了一種玄妙的狀態之中。


    下一瞬間,這種感覺潮水般褪去,煩雜的俗世又重新回來了。王守仁呆呆地盯著笑嘻嘻的寧無書,結結巴巴地問道:“師、師父,這、這是……”


    “方才我用了點內功,所以你的感覺會特別明顯。”寧無書得意地說道:“你知道嗎?心境是會傳染的,你自己的心境越強,感染的能力就越強大,傳說江湖中有過一些神秘的高手,他們的武功普普通通,但心境修為卻極為強大,一個眼神便能讓人陷入瘋狂。這樣說來或許有些誇張,但是你想一想,如果你到王叔叔的書房裏,他在很嚴肅很安靜地處理公務,你會不會不敢說話、連動作都變小了?如果你到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去,大家都在玩在笑,你會不會跟著一起興奮起來?”


    寧無書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指指著王守仁的心口,說道:“你方才說的靜,隻是你自己做事時的一種狀態,你強行排除了一些雜念,讓自己專注。但實際上,你並不是真正的專注,試想一下,如果你畫畫的時候硯台打翻在了畫紙上,你還能繼續畫下去嗎?如果你看書的時候,一隻蝴蝶落到了書上,你還能繼續看下去嗎?真正的靜、專注,要求你要像剛才那樣,心中再無外物,甚至連你周圍的人都能感覺到你的‘靜’,要讓他們在你安靜下來時,便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這才是我要求的境界。”


    “心中再無外物嗎?”王守仁被深深地震撼了,在今天之前,他所理解的武,是怒發衝冠、力敵萬均的勇武,未曾想到,眼前這個僅僅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師父,卻能說出一番令自幼被稱為天才的他無比汗顏的話。初見之時,寧無書隻不過是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大家閨秀,後來,王守仁知道了她是個武道高手,於是心甘情願拜她為師,希望她能夠教導自己弓箭之道,但內心中,還是覺得,寧無書也就是一個姐姐輩的人。


    誰知道,僅僅是第一門課,寧無書便說出了這麽多的大道之理以及修行心得,而這些,大多是她自己領悟的!自己拜的這個師父,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啊?王守仁突然覺得,他將來從寧無書這裏學到的,絕不會僅僅是使用弓箭,也不會是把武功練到多麽高深的境界,而是一些要深刻得多、有用得多的東西,她是真正在履行為人師者的任務!


    這一刻在這小小的山頭上,王守仁完全被寧無書折服了,他低下頭,恭敬地答道:“明白了,師父,徒兒會認真去思考的。”


    王守仁不知道,今天這一決定,將會促成未來很多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一個真正聖人與一門千古學派的誕生。而在此事中舉足輕重的寧無書,此時偷偷背過身,擦了一把汗,長出一口氣,輕聲感慨道:“做人師父,還真是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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