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季仿佛格外寒冷,連偏安南隅的海天連城都夜雪紛飛,從飛花台上極目遠眺,千裏重璧,連綿的樓閣都披了雪,仿若湧起玉樓三重,千門萬戶,點點燈火。


    龍雲騰擎著酒杯,目光沉靜地看向夜空,隻見漫天亂雪、半空流雲,舉杯飲一口溫酒,瓊漿入喉,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樓梯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步履輕浮,顯然是個不會武功之人。


    侍女卷起重簾,一個青衣文士快步走進來,脫下大氅,走到龍雲騰身後,拱手:“主上,織造司連夜……”


    “噓……”龍雲騰猛地轉身,打斷了他的聲音。


    衛七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飛花台上熄了大半燈火,隻剩龍雲騰身邊一盞銅鎏金宮燈,陰影中的紫檀雲錦軟塌上,臥著一個沉睡的人影。


    微微頷首,了然一笑。


    ——蘇餘恨入睡極難,自其入城以來,城主府便重申宵禁:夜間喧嘩者,斬!


    龍雲騰在案上展開一張白紙,提起墨筆,寫道:何事?


    衛七夕斂起衣袖,執筆,端秀小字飛快地寫道:織造司連夜趕工,已為蘇穀主製出中衣二十件,燕服四十件,吉服十件,行裳十件,暖帽六頂,另有絲履皮靴革鞜各十雙。


    龍雲騰點了點頭,叮囑:這時節熏貂不好,全用元狐。


    衛七夕應了下來,兩人以紙筆對話,就蘇餘恨的日常起居細細商議,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個時辰。


    宮漏中發出一聲清脆水聲,軟塌上的人影動了一下,緩緩翻身,歪頭看向這邊。


    “醒了?”龍雲騰道。


    蘇餘恨沒有說話,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抬起一隻枯瘦如柴的手掌,搭在了眼睛上。


    龍雲騰立即道:“劍雲,把燈再調暗些。”


    侍女捧著宮燈左右為難,歎一聲氣,愁眉苦臉道:“城主,再暗就得熄了。”


    “粗笨!”龍雲騰不悅地皺起眉頭,伸手將宮燈上的鎏金銅片撥了撥,然後就見到脆弱的小火苗在眾人的期待跳躍了一下,熄了。


    龍雲騰:“……”


    衛七夕神色如常,默默抬起衣袖,掩住忍不住抽動的嘴角。


    周遭倏地陷入黑暗,明亮的雪光投**來,照亮龍雲騰陰沉的黑臉。


    “夜深了,主上早些歇息吧。”衛七夕雙手拱起,寬大的衣袖擋住,不待他準許,便快步往外走去,幾乎如逃難一般跑了出去,外麵傳來一陣止不住的笑聲。


    於是龍雲騰的臉色更黑了。


    侍女惴惴地問:“城主,是否再點一盞燈?”


    “罷了。”龍雲騰揮了揮手,讓侍女們都退出門外,抬步走到軟塌旁,坐在一個圓凳上,借著雪光,靜靜地看向他的睡顏。


    蘇餘恨已經醒來,卻不願睜眼,閉著眼睛淡淡道:“為何這樣看著為父?”


    “胡鬧。”龍雲騰被他氣笑了。


    “自來到貴城,整日玉盤珍饈、錦衣華服,這不是在伺候老子?”


    龍雲騰低笑:“為何不是伺候夫人?”


    “夫人自然沒有老子當得痛快,”說到此事,蘇餘恨神情頗有些奇怪地頓了頓,滿麵狐疑道,“我怎沒見到你的妻妾……”


    “有妻,無妾。”


    蘇餘恨怔了怔,睜開眼睛看向他:“喪偶了?”


    “……”龍雲騰深吸一口氣。


    蘇餘恨拍著軟塌哈哈大笑起來:“老龍狗穿花蛺蝶、誨奸導**,沒想到竟生出個不近女色的半閹,哈哈,痛快!”


    龍雲騰苦笑,搖著頭道:“凰兒,我雖不近女色,卻並非半閹,你想見識?”


    蘇餘恨撐起上身,靠在一個粟玉芯蹙繡軟枕上,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鼻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想睡本座?”


    “是。”


    蘇餘恨笑起來,手指微涼,在他臉上輕輕遊移,指尖描繪著剛毅的眉尾,眼神上挑,容眸流眄,卻抿唇不語。


    雪光映窗,龍雲騰借著微光注視著眼前之人,隻覺風姿清皎,慕之如狂。


    他霎時明白了當年老皇帝將此人鎖在深宮的感覺——除了自己,天底下再沒有一個男人能見到這般絕豔姿容。


    龍雲騰從圓凳上站起,上前一步,單膝跪在了軟塌前,俯身吻向他的嘴唇。


    忽而一陣勁風襲來,他猛地一閃,卻不料蘇餘恨指法如電,穩穩點在了胸口大**上,登時讓他渾身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蘇餘恨雙手捧著龍雲騰的臉看了半晌,喃喃道:“這張臉真叫本座喜歡得緊……”雙手宛如靈蛇,沿著脖頸滑了下去,鑽進衣中,刁鑽地**了幾下,突然用力一拉,數層衣袍被粗暴地撕扯下來,露出精壯威武的上身,蜜色皮肉映著清冷的雪光,宛若銅皮鐵骨。


    “這副身子也頗有玩頭,”蘇餘恨逼近過去,嘴唇在他胸前慢慢逡巡,舌尖輕輕掃過胸口,“可惜……”


    “可惜什麽?”龍雲騰僵硬地問。


    蘇餘恨輕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淡淡道:“可惜本座今日沒有興致。”說完,忽然一拍他的肩膀,風吹飄葉般撞開窗子飛掠了出去。


    凜冽的雪風刹那間灌了進來。


    龍雲騰半跪在地,任寒風卷起雪碴擊在精赤的上身,卻全然不懼寒冷,擰眉回想方才蘇餘恨冷漠的眼眸,明明深如寒潭,卻從眼底湧起一重隱藏至深的恚恨。


    他垂下眼,眸色深沉起來。


    第二日大雪便停了,風卻極冷,從鱗次櫛比的粉牆黛瓦上吹下些細碎的雪末子,刮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


    衛七夕披一件墨灰色羽緞鬥篷,從白雪皚皚的路角拐過,來到飛花台前,拾級而上,兩名侍女侯在門前,見他走來,頷首屈膝,輕聲道:“衛先生等等,還沒起來呢。”


    “……這個時辰?”衛七夕抬眼望向天空,蟄伏幾日的太陽好不容易探出雲層,流光照耀在簷角的積雪上,溫暖而繾綣。


    侍女掩唇一笑:“等著吃喜酒吧。”


    衛七夕輕笑起來,雙手揣在袖中,與侍女一道侯在門口,笑道:“城主府許久未有紅事了……”


    “我竟不知,府裏何時養了一群長舌婦,”龍雲騰不悅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衛七夕進來。”


    侍女吐了吐舌頭,低頭卷起重簾。


    衛七夕失笑,搖了搖頭,抬步走進門中,一踏入門內,忽地發覺異常——室內冷得像雪洞一般,火盆裏炭火早已燃盡,銀白的餘燼一絲熱氣也無。


    這是纏綿一夜的溫柔鄉?


    龍雲騰冷漠而微醺地坐在紫檀軟塌上,仰頭喝了一杯冷酒,隨手將玉杯丟在地上,淡淡道:“何事?”


    唔……看來喜酒暫時是吃不上了。


    衛七夕從鬥篷中取出一疊文書,雙手送至他的麵前,輕聲說:“這是內府司擬定的年終慶典初稿,主上看看是否有要修改的地方。”


    “與往年一樣即可。”


    “今年大小姐魂歸離恨,按例應當滿城服喪,這慶典是否要從簡?”


    龍雲騰翻著文書,手指頓了一下,想起慘死的阿姊,眸色微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城中百姓大多與阿姊素未謀麵,何苦要他們服喪,難得今年海神賜福,風調雨順,錢糧頗豐,慶典當一如既往才是。”


    “是。”衛七夕又取出另一疊文書,“今冬苦寒,南城有三十餘間窩棚毀於積雪,禽畜多有凍死,戶稅司提議減免賦稅,主上意下如何?”


    “準。”


    衛七夕提筆在文書上一勾,放在一邊,掀開下麵又一本,粗略地看了一眼,念道:“昨夜虎賁營巡城,戌時三刻在北城延康坊遇一男子醉後強搶民婦,現已將男子押解回營……”


    “閹。”


    “是,”衛七夕又掀開一本,“還是虎賁營,昨夜子時巡至昌樂坊,見一遊俠深夜亂逛,上前盤問,不料此人蠻不講理,語言多有衝撞,甚至彈斷三把鋼刀……”


    聲音越來越小,衛七夕手腳微微發冷,額頭卻滲出了細汗,小心翼翼地偷瞄著龍雲騰的臉色,繼續念道:“還口出狂言,自稱是……”


    龍雲騰神色如常,手掌放在粟玉芯軟枕上無意識地摩挲,語氣淡淡地問:“自稱是誰?”


    衛七夕認出那是昨夜蘇餘恨枕著的枕頭,不由得更加忐忑,盯著文書上歪歪扭扭的字體,沉痛地想:喜酒果然吃不上了吧。


    硬著頭皮小聲道:“自稱是主上您的……義父,虎賁營精銳齊出,力戰半個時辰,卻被打傷十人,揚長而去……”


    “真是胡鬧。”龍雲騰笑出來。


    衛七夕搖頭苦笑:“蘇穀主性情不羈,率性而為,昨夜風疏雪密,正適合夜遊賞雪,倒也是情有可原……”


    “我說虎賁營這幫丘八真是胡鬧,”龍雲騰打斷他,“凰兒武功何等詭譎,他們也敢力戰半個時辰,倒是不怕丟了性命。”


    “……”衛七夕驚愕。


    龍雲騰沉聲道:“你親自去虎賁營走一趟,送些金創膏與布匹錢糧,撫慰傷者,順便告知虎賁力士,若再遇到此人,當聽之任之,不得多嘴。”


    “是。”衛七夕收拾起東西,抬眼看向他,笑道,“今日東市有集會,十裏八鄉的商戶匯聚於此,很是熱鬧,主上不妨去走走,權當散心。”


    讓衛七夕告退之後,龍雲騰斜倚在軟塌上,微微眯著眼睛,不知想到什麽,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海天連城有東西兩市,每逢初一十五逢大集會,貨品繁多、熱鬧非常。馬蹄噠噠走在雪後潮濕的青石板路上,龍雲騰巡視過街邊的攤販,驅馬慢慢往前走去。


    忽然猛地一勒韁繩,駿馬停了下來,身後跟著的侍衛頓時打起精神,靠近過來,壓低聲音:“城主,是否發現異常……哎?”


    他這才發現,自家城主素來深沉的雙眸中,竟然浮起淡淡的笑意,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往前望去,見到一個老漢扛著一樹紅彤彤、亮晶晶的糖球,身邊圍了好些孩子,還有一個高挑的男子。


    那男子極瘦,在寒風中隻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赤腳踩在青石板上,渾然不覺寒冷,站在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中間,甚是醒目。


    老漢拿出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底是三顆白石子磨成的骰子。


    孩子們依次抓起骰子往碗中一扔,片刻之後,一個小胖子爆發出一陣狂笑,亢奮地原地蹦了三蹦,其他孩子齊齊發出沮喪的聲音。


    老漢拿長長一大串糖球,遞給小胖子,小胖子立即一大口咬上去,哈哈大笑著跑走了。


    龍雲騰用馬鞭指了一下:“那是在作甚?”


    侍衛笑道:“坊間孩童的把戲,叫搖糖球,每人花三文錢扔一次骰子,點數最多的,可以拿走糖球,其他人隻能白白花錢。”


    “這賣糖球的倒聰明。”


    “可不是?”侍衛道,“一串糖球平素不過十文,而若有五人來搖糖球,他便能賣到十五文,當真是無商不奸。”


    說話間那個極瘦的男人突然動了,直接伸手抓向了那滿樹的紅燦燦,老漢登時大怒,罵道:“哪來的直娘賊?你這賊囚根子!賤沒廉恥的混賬東西,敢搶爺爺的糖球,看我不打死你這膫子□□的!”


    龍雲騰臉色忽地沉下來,身體猶如旱地拔蔥,直接從馬背上飛騰而去,一掌拍在老漢的嘴上,登時給拍出了滿嘴的血來。


    蘇餘恨驚愕:“你做什麽?”


    “這老漢汙言穢語、不堪入耳,”龍雲騰漠然道,“須得受些教訓才行。”


    “因本座搶了他的糖球,才會罵人,錯在本座。”


    “錯的自然是他,一串糖球,給你便是,何須破口大罵?”


    蘇餘恨擰眉,盯向他的臉:“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龍雲騰:“……”


    那老漢雖不認識蘇餘恨,卻不能不認識本城之主,早已戰戰兢兢趴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蘇餘恨皺了皺眉,伸手拔下束發的白玉簪,插在了老漢亂蓬蓬的發髻裏,說道:“本座教子無方,令你受此折辱,萬望見諒。”


    老漢不知他往自己頭上插了個什麽,更沒聽懂他說了句什麽,隻頭也不抬地連連磕頭:“全是小人的錯,小人罪該萬死,求城主饒命……”


    蘇餘恨扭頭看向龍雲騰。


    龍雲騰搖了搖頭,扶起那老漢,沉聲道:“是我孟浪了,冒犯之處請老漢原諒則個。”


    “求城主饒命啊……我上有老小有小,不要殺我啊……”老漢渾身顫抖,登時大哭起來。


    一個侍衛小心翼翼地說:“城主,你嚇著他了……”


    蘇餘恨轉身往其他地方走去。


    龍雲騰簡直滿頭亂麻,臉色鐵青地對侍衛使了個眼色:“你來。”


    “是。”


    龍雲騰追了過去,沒走十步,忽而又折回來,在老漢驚恐的眼神中將紅燦燦的糖球樹整個扛走了。


    失去了玉簪束發,蘇餘恨頭發披散下來,在寒風中亂飛,路人紛紛側目,甚至有垂髫孩童騎在爹爹的肩膀上,大笑著問:“你是瘋子嗎?”


    蘇餘恨歪頭看向他,溫柔地笑了一聲:“不是。”


    “那你為何不穿鞋子?”孩童誇張地打了個冷戰,“不冷嗎?”


    蘇餘恨搖了搖頭:“我沒有鞋子。”


    “這麽可憐?”孩童突然掙紮著從爹爹肩膀上蹭下,跌跌撞撞跑過來,伸出小小的虎頭靴在他腳邊比劃一下,沮喪地撇嘴,“可是我的鞋子你也穿不下,啊,你穿我爹爹的吧。”


    孩童清脆的聲音讓龍雲騰不由得輕笑起來,定睛看去,忽然發現此子眉眼與自己仿佛有幾分相似。


    ——不,他像的,應當是當年的蘇夢醒。


    “啊……”孩童目光被一樹誘人的糖球吸引了過去,咬著手指看得直了眼睛。


    蘇餘恨拔下一串糖球,俯身對著孩童晃了晃,笑盈盈道:“叫一聲爹爹,我便給你。”


    孩童雖然年幼,卻非常有骨氣,吞了口唾沫,搖頭:“不!”


    蘇餘恨從龍雲騰肩上將整樹糖球都奪了過來,送到孩童麵前,討好道:“阿夢,叫一聲爹爹,這些都是你的。”


    “不!”孩童用力搖頭,想要跑走卻又舍不得這誘人的糖球,傷心地大哭起來,“你不是我的爹爹!不是我的爹爹!我有爹爹……”


    正在附近攤位上給媳婦買胭脂的年輕父親聽到哭聲,回頭道:“爹爹在這裏……啊,城主大人!”連忙跪在地上,急道,“小兒無狀,衝撞城主,求城主饒命!”


    孩童不知何為城主,隻知自己受了委屈,一頭撲進爹爹懷中,小聲嗚咽:“我有爹爹……嗚嗚……糖球……”


    蘇餘恨滿眼癡羨地看著那對父子,眉頭顫了顫,忽然轉身,往來路走去。


    龍雲騰轉身追了過去,卻見他眼中的癡羨轉眼間已經消失不見,正漫不經心地扛著整樹糖球,衣袖被寒風鼓起,獵獵作響。


    街角路邊全是商販的小攤,一張油布便可占得方寸之地,擺上些針頭線腦、柴米油鹽,高聲吆喝,吸引著人們駐足細看。


    人多了,道路便擠了。


    龍雲騰伸出一隻手臂,在他身後半尺處虛扶著,省得他扛這麽一大樹糖球,會與別人衝撞。


    走了十幾步,蘇餘恨停了腳步,從糖球樹下拔下一串,送到龍雲騰麵前,雙眸亮晶晶地迸發出期翼,輕聲道:“阿騰,叫爹爹,你最愛吃糖球了,叫一聲爹爹我便給你。”


    龍雲騰看著他眼中濃烈的期待,心如刀絞,卻固執地搖了搖頭:“不行。”


    “為何不行?”蘇餘恨眸中一黯,皺眉道,“我失子,你喪父,我們正合適!”


    龍雲騰反問:“我未婚,你未嫁,豈非更合適?”


    蘇餘恨怔了怔,感覺仿佛是這個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地反應過來:“你當本座傻?你我都是男子,談什麽嫁娶?你終是要迎娶正室,到時要本座與女子爭寵嗎?”


    “若你應了我,即刻你就是正室,”龍雲騰道,“除你之外,再無別人。”


    “這與本座有何好處?”


    龍雲騰看著他,雙眸溫柔似水:“你想要的任何好處,我都願給你,即便力有不足,亦將拚死一搏。”


    蘇餘恨道:“本座想要你當兒子。”


    “我可以當夫君。”


    “……我們折中一下,”蘇餘恨甚是聰慧地提出一個建議,“本座認你當夫君,但你也須得任本座當爹爹。”


    龍雲騰堵得心窩子疼。


    蘇餘恨嘀咕:此人油鹽不進,甚是難纏,不如本座先拋些誘餌,令他嚐到好處,然後徐徐圖之,反正以他這般脾性相貌,若當夫君……也會十分得趣兒。


    他腸子裏這些彎彎道道,龍雲騰一概不知,隻覺他扛著碩大一樹小糖球,行動頗有不便,伸手接了過來,順便拔下一支遞進他的手中。


    蘇餘恨便低頭咬了起來,紅彤彤的山楂果滾上晶亮的糖稀,一口咬下,貝齒在紅果上滑過,咬出兩道白生生的齒痕。


    龍雲騰笑問:“好吃嗎?”


    蘇餘恨卻沒有回答,垂眸看著渾圓的紅果子,心想:誘餌。又咬了一口,才將糖球送到他的唇邊:“你嚐嚐。”


    龍雲騰吃了一驚,舔了舔嘴唇,有些受寵若驚地問:“我……我嗎?”


    蘇餘恨奇怪地看他一眼:“你當真是失心瘋了?”


    “我隻是……隻是沒想到你竟會分給我。”龍雲騰湊上前去,小心翼翼捏住竹簽一端,張嘴咬下半顆,山楂入口,頓覺滿口酸甜,唇齒清香。


    還剩下的半個紅果掛在竹簽上,隻餘一線果肉相連,顫微微地將要掉下來。蘇餘恨歪頭,將那半顆銜入口中。


    龍雲騰隻見那抹紅豔在唇邊一閃,便被舌頭卷了進去,接著薄薄的腮幫子鼓了起來,不由得心蕩神迷,覺得這糖球酸也酸進心裏,甜也甜進心裏,當真是絕了。


    轉過街角,路邊的攤販陡然少了起來,此處已是集市外圍,顧客比裏麵少了許多,生意更是沒法比了。


    一個阿嫂坐在背風處奶著懷裏的嬰兒,笑嘻嘻地逗著嬰兒笑,轉臉笑容就消失,手中夾一張帕子,指著不遠處烤番薯的漢子罵罵咧咧。


    漢子被罵得抬不起頭,守在爐邊燒著炭火,偶爾唯唯諾諾辯解一句,立即招來更加疾風驟雨的謾罵。


    龍雲騰皺眉:“為何事爭執?”


    漢子連忙躬了躬身,惶恐地說:“稟告城主大人,那是小人家裏的,素日也算賢淑……”


    蘇餘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賢淑到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不不……”漢子訕笑,回頭對阿嫂使了個眼色,嗬斥,“別傻坐著了,今日怎恁不懂事,見到城主還不快行禮!”


    那阿嫂坐在小機兀上連動都沒動,聞言隻揚聲道:“城主也得等我奶完了孩子,你個賊漢子,管生不管養的賤骨頭、狗廝才!□□趕不上個熱的,巴結城主倒快得很!窩囊廢,活該你一世發不了跡,養個狸奴也跟你那張掃把臉一樣披麻戴孝,早晚教你斷子絕孫!”


    龍雲騰與蘇餘恨麵麵相覷,這阿嫂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少女嫩婦的,怎罵起人來跟貫口一般?


    “讓城主大人見笑了,”漢子滿臉窘色,賠笑道,“她素日不這樣,實在是今日小人做錯了事,惹她狠了,才氣得罵我兩句,”說著悄悄看了那阿嫂一眼,壓低聲音笑道,“她婦道人家,起五更睡半夜,裏裏外外都得操持,脾氣總會大些,罵便罵了,又不會少塊肉,便由她去罷。”


    龍雲騰見這小夫妻相處得倒有趣,問:“你做錯甚麽事惹得她這般盛怒?”


    “唉……”漢子歎一聲氣,“今年難得有個好收成,糧食堆了滿倉,怕招耗子,小人便尋思著養隻貓兒,正巧街坊家裏大貓下崽兒,今日斷奶,我去抱了一隻,回來她便生了大氣了。”


    “你怎不說實話?膽大包天的賊骨頭,當著城主也敢撒謊?”阿嫂霍地站起來,提溜著孩子便大步走過來,對龍雲騰大聲道,“城主大人有所不知,民婦一早便催他去要貓,這殺千刀的狗王八非拉著民婦要□□一回再去,結果便去得晚了,足足八隻白底灑黃點兒的繡虎貓被挑了個幹幹淨淨,隻剩這披麻戴孝的喪氣玩意兒……”


    龍雲騰順著她的指尖望去,見烤番薯的火爐旁臥著一隻黃紋白爪的貓崽兒,小小一團蜷縮在爐旁,細尾巴搭在爐門口慢慢搖晃,忽然一陣寒風刮過,爐中火光倏地明亮起來,幾點火星從爐門躥出,一下子燒著了尾尖上的白毛。


    貓崽兒登時一跳,渾身毛都炸起,晃著尾巴一通狂拍,終於拍滅了火星,那撮白毛也被燒得枯黃,委屈地咬在嘴裏。


    蘇餘恨伸手逗了逗貓兒的下巴,那貓卻不怕人,抬起兩隻絨毛稀疏的前爪,抱著他的手指,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龍雲騰眸光微閃,對那阿嫂道:“這貓喪氣?”


    “不喪氣怎麽著?四爪兒全白,這可是戴孝!”阿嫂氣得直喘粗氣,“誰家會養這喪氣玩意兒?”


    “我養。”


    蘇餘恨回頭,見到那阿嫂驚得一跳:“哎喲我沒聽錯吧?城主大人,您可想好了?”


    龍雲騰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攤位上,淡淡道:“我養。”


    阿嫂連忙將銀子拾起,使勁咬了咬,愛不釋手摸了一圈,卻是伸手送回龍雲騰麵前:“城主大人有所不知,討貓崽兒時不帶使銀錢買的,隻要一把鹹鹽即可。”


    “……”


    這倒是把龍雲騰給難住了,堂堂大城主,要錢、要糧全都不在話下,可若要一把鹹鹽……這讓他到哪兒找去?


    蘇餘恨蹲在貓崽兒身邊,雙眸期待地看向他。


    龍雲騰頓覺壓力,茫然四顧,隻見暖日融融,曬化了屋頂積雪,露出斑駁的黛色瓦片,簷角一隻鐵鈴,隨著清風發出叮叮的脆響,與遠處傳來的潮聲交相呼應……


    忽然計上心頭,對蘇餘恨微微頷首,猶如鷹隼一般平地騰起,飛撲向了海邊,黑色的潮水拍打堤岸,卷起千堆雪浪,龍雲騰一掌拍向浪頭,強悍內力卷起海水,如同一條水龍躍出海麵。


    猛地提氣,另一掌平平推了上去,掌風如火,眨眼間烘幹海水,手掌一收,一把雪白晶亮的海鹽出現在掌中。


    裹鹽迎得小狸奴,蘇餘恨將貓崽兒捧起,用衣擺兜在腹前,貓兒畏冷,乍一離開火爐登時緊縮成一團,蘇餘恨衣衫單薄,連腹部都沒有熱乎氣兒,凍得貓兒顫抖著嗚咽起來。


    龍雲騰脫下大氅披在他的身上,狐皮壓風,貓兒覺得溫暖,尋了個舒適的姿勢打起小盹,蘇餘恨低頭看著,眼角眉梢俱是滿足的笑意。


    兩人扛著糖球抱著貓崽兒,回到城主府,登時把滿府家丁仆婦驚得魂飛魄散。


    蘇餘恨的臥房安排在龍雲騰隔壁,當日入城之時可把內府司給頭疼壞了,海天連城建製數百年,還從未有過一個男的當家主……仿佛不能叫主母,然而也不能叫主公呀,隻得跟著衛七夕囫圇地叫蘇穀主。


    這蘇穀主的住處又成了大問題,既然是城主摯愛,內府司自然使出了渾身解數,尋了積年的珍寶,雕梁畫棟、窮極綺麗,把臥房打造得堪比皇後寢宮,結果龍雲騰隻看一眼,便雷霆震怒,差點一掌把房子給劈了。


    內府司掌事哭喪著臉去找衛先生,衛七夕過來一看,幾乎氣得笑了起來,大刀闊斧把那些羅帳金玉全都除了,隻留一堂古董家具,又尋出寶刀、劍法若幹,添置在房中。


    這才迎來了當家主……唉,蘇穀主。


    兩人回到臥房時,正巧衛七夕帶著織造司掌事送來新製好的冬衣,蘇餘恨從黃花梨五鬥櫃上拆出一個抽屜,隨手從掌事手中的銀盤上抽了一條銀鼠褂,鋪在抽屜底,小心翼翼把貓兒放了進去。


    貓兒喜暖,立即滾在柔軟的毛皮上,攤開四肢,呼呼大睡。


    掌事垂頭喪氣:“這……”


    蘇餘恨看著貓兒笑了起來:“姓龍的,你看它爪肉,竟是紅的,像桃花一般。”


    “真的是。”龍雲騰不由得跟他一起笑,陪著逗了半天貓,才轉頭對衛七夕道,“織造司的褂子做得好,所有人賞半年俸祿。”


    “啊?”以為妥妥要受罰的掌事猛地瞪大眼睛,不知該喜還是該驚了。


    那貓兒一點都不畏人,睡飽了就爬起來尋吃食,找不到蘇餘恨便去找龍雲騰,即便城主正在議事,也敢大搖大擺地爬上案頭,抬起爪子捉筆架上的毛筆玩。


    眾人齊齊停下手頭的事,盯著巴掌大的小貓崽,紛紛極盡諂媚。


    “屬下枉活三十年,從未見過如此乖巧之狸奴。”這是城主親衛。


    “豈止乖巧,簡直美豔絕倫,諸位看這黃色斑紋,燦若金絲,再看這雪白四蹄,行家稱為‘踏雪尋梅’之相,堪稱貓中極品。”這是三朝元老,一邊說著,還一邊恃老行凶,大手拎起兩隻貓爪。


    眾人一起圍上去,甚是失禮地盯向貓腹稀疏毛發間的小瓜鈕兒:“嗬……真是威武不凡啊。”


    “瞧這大寶貝,親娘喂,一看就是捕鼠能手,”這是虎賁力士,不但說話直接,諂媚得亦是別出心裁,“城主,屬下認為,此貓之未來,不可限量,當封為捕鼠大將軍!”


    “哈哈哈……”蘇餘恨對他們所議之事不感興趣,正臥在不遠處一張軟塌中昏昏欲睡,聞言登時大笑起來。


    大將軍?衛七夕看一眼龍雲騰臉上難得的笑意,心裏嘀咕:未必啊……


    織造府掌事剛因這貓兒獲賞了半年俸祿,正喜得不得了,自覺將自己劃到雞犬升天那一片兒,熱絡地問:“起名兒了嗎?”


    蘇餘恨伸手一招,內力忽地將貓兒隔空吸到掌中,輕輕放在榻上,貓兒膽色過人,絲毫不懼,踩著蜀錦團花軟墊滿榻亂爬,細而短的小尾巴倔強地高高豎起。


    龍雲騰笑盈盈看了這倆半晌,方才轉過頭來,回答道:“叫阿夢。”


    “好名字!”滿室元老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讚美。


    唯有衛七夕心頭一顫:這不是捕鼠大將軍,這是城主世子啊!(.. )</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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