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餘恨行走的速度看似極慢,卻轉眼已至麵前,舊白的本色布衣在風雪中淡淡的,恍若飛煙,如同一片飄搖的枯葉般,走了過來。


    他掀起帷帽,紛亂的烏發在臉側飛舞,露出皎如白萼的容顏,薄唇一笑,“見了本座怎如此驚恐?常風俊,你十年前可沒有這般恇怯。”


    “蘇餘恨!”


    “他真的是蘇餘恨!”


    “他竟還活著,他是來報仇的嗎?”


    人群中傳來驚恐的私語聲,一時間人心惶惶,大魔頭蘇餘恨,武功縱然不是登峰造極,但卻詭譎陰鬱、殘忍至極,令人恐駭。


    “噤聲!”常風俊氣急敗壞,低頭冷喝。


    私語聲戛然而止,然而驚慌卻不曾消去,眾人忐忑不安地盯著來人,隻見他緩步走來,寬大衣袖被朔風鼓起,一雙枯瘦狹長的手掌伸了出來。


    所有人心頭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即便沒有參加過棄風穀之戰的人們,也都聽說過蘇餘恨的銷骨手,可挑筋斷骨、剔肉碎屍,這雙魔爪所到之處,無不血肉橫飛。


    “常風俊,本座來取你多留十年的狗命了。”蘇餘恨笑道,身如飄絮,倏地隨風而起,一隻手掌抓了過去。


    常風俊大喝一聲,猛地往後一仰,身體平平貼在馬背上,擦著他的手掌避了過去,雙腿一夾馬腹,駿馬嘶鳴一聲,撒蹄狂奔起來。


    “你逃不掉了。”蘇餘恨大笑,一轉身追了上去,風雪恣意,身體仿佛被朔風托起,轉瞬已撲至馬前,一掌揮出,毒辣的掌風猶如刀刃,直逼他的麵門。


    常風俊避無可避,咬牙從馬背上騰起,催動畢生功力,與他一掌對了上去。


    刹那間,淒厲的叫聲穿破亂雪紛飛的山林,血肉仿佛炸開的油星一般漫天飛濺,人們驚叫出聲:“銷骨手!是銷骨手!”


    那隻瘦骨嶙峋的手附在了常風俊的右手上,五指飛舞,利若尖刀,自他手掌往上爬去,所到之處,無不血肉橫飛。


    哀嚎簡直不似人聲,常風俊瘋狂的掙紮,卻發現蘇餘恨那隻手猶如毒蛇一般纏在了自己手臂上,手臂上的血肉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骨頭上剔除,露出血肉模糊的森然白骨。


    “不!!!”常風俊撕心裂肺地嚎叫,竭畢生之力,揮出左掌,一掌擊在他的肩頭,借力身體猛地往後一躥,頃刻間已逃至十步以外,轉身就要奔逃。


    一柄漆黑的長刀穿破風雪,穩穩紮穿他的腳尖,將人牢牢釘在了地上。


    蘇餘恨歪頭,看到龍雲騰站在不遠處,黑色的大氅被朔風揚起,露出身高九尺的雄壯身體。


    兩人遙相對視,蘇餘恨粲然一笑:“有勞龍城主襄助。”


    龍雲騰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低聲說:“榮幸至極。”


    常風俊抬手握住刀柄,想要將長刀拔/出來,然而他先受了龍夫人一記拔山掌,又被蘇餘恨剔穿掌骨,已是強弩之末,將死垂危,幾次用力都未能將長刀拔/出,隻得眼睜睜看著蘇餘恨步伐輕快地逼近過來,風流傾城的雙眸中閃爍著詭譎的神采,竟不像人,反而像一隻前來索命的山妖野魅。


    巨大的驚駭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常風俊幾乎無法喘息,隻能徒勞地拔著刀柄,猙獰的麵目漸漸被絕望淹沒,他雙目猩紅,死死盯著蘇餘恨,喉間擠出嘶啞的聲音:“你要報仇,該去找安廣廈,是他嫁禍與你,也是他屠的棄風穀……”


    “卻是你剮的阿夢。”蘇餘恨平靜地說。


    提及十年前被活剮了的蘇夢醒,常風俊心頭狠狠一抽,痛不欲生地咬住了牙關,樂其姝說那是自己和龍淩的孩子,龍淩信了,自己卻絕不能相信——他怎麽能相信,他活剮了自己的孩子,那冰冷的三千三百三十三刀,每一刀下去,都血肉橫飛……


    蘇餘恨輕聲道:“阿夢是個好孩子,隻用了半年時間,便已領悟且共從容心訣,三年後,就練到了第四重……”


    常風俊視線模糊起來,他仿佛看見一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龍行虎步、拳腳如風,他飛騰起來,瀟灑自如、身輕如燕。


    衝天的血霧潑上眼簾,小少年轉眼被拘上了斬佞台,手起刀落,斬佞台上彌漫著濃鬱的血腥,他卻是塊硬骨頭,緊緊咬住牙關,到死都沒有一聲求饒,隻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


    那是自己的孩兒……


    常風俊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膝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身體狼狽地佝僂著,仿佛中了牽機之毒般狂顫著蜷縮。


    蘇餘恨揪住發髻,強迫他抬起頭來,冷漠地看著狼藉不堪的臉,嗤了一聲:“阿夢被剮成了骨架,不如我也把你剔一個相同的模樣……”


    話未說完,常風俊忽然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悲嚎,淒厲得不似人聲,他猛地站了起來,力氣之大竟硬生生將腳掌從長刀上撕扯下來,踉蹌著後退幾步,摔倒在雪地裏,他沒有爬起來,反而坐在雪地中,雙手瘋狂地抓向自己的傷腳。


    “他……他瘋了嗎?”一個人驚駭地叫了起來。


    隻見常風俊手指如爪,幾下便將一條腿抓得血肉模糊,然而放開腿,抱著被蘇餘恨剔除了皮肉的右手,放在嘴邊,凶狠地咬了下去。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抬頭,看到一片人影從風雪後隱現,為首一人金衣白馬,疾馳而來。


    安濟飛馬冒雪而來,遠遠便從馬背上騰起,幾個騰躍,落在眾人眼前,看一眼常風俊的境況,一聲慘烈痛叫從喉間溢出:“舅舅?”


    積雪已有一尺餘厚,常風俊仿佛惡鬼附體一般瘋狂地啃咬著自己的皮肉,周圍淩亂的雪地上濺滿鮮血,慘不忍睹,觸目驚心。


    他撲上前去,伸出二指想要點住他的穴道。


    然而常風俊卻反應極快,一骨碌爬起來,如同護食的頑童一般,一邊抱著手臂用力啃咬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向遠方。


    “舅舅!”安濟驚叫。


    龍雲騰冷聲道:“他已經瘋了。”


    “不!”


    “多行不義必自斃,”龍雲騰漠然道,“他活剮親子、誤殺正妻,早已罪無可恕,還有棄風穀和風滿樓的累累血債,少盟主,他不得不死。”


    安濟痛苦地搖著頭:“我何嚐不知他罪無可恕,可我仍想救一救他,我想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那死去的那些無辜之人呢?”龍雲騰看向他,“誰來給他們一個機會?”


    安濟眼淚模糊了視線,喃喃道:“可他是我的舅舅啊……”


    蘇餘恨唇角銜著一抹邪笑,嗤了一聲:“你若真想救他,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省得這鬼哭狼嚎得讓人腦仁兒疼。”


    安濟雙目絕望地盯著前方的雪地,尺多厚的積雪中蹚出一道雜亂的腳印,灑滿了肮髒的汙血,遠處傳來常風俊似哭似笑的叫聲。


    他突然大步走到馬邊,取下弓箭,對準常風俊拉滿強弓。


    人們驚呼:“少盟主!”


    安濟滿臉是淚,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忽地放下弓箭,抬手抹了把臉,可是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根本擦之不盡。


    一個屬下急道:“少盟主三思!常閣主雖然瘋癲,但是帶回盟總,請名醫診治,未嚐不能痊愈啊!”


    安濟聞言,茫然地看向那個人。


    那人又道:“常閣主縱然有過,但他為盟總立下過汗馬功勞,功過相抵,大不了從此退隱江湖便是!”


    安濟渾身顫抖著,死死咬住了下唇,他怔怔地看著那人半晌,就在那人以為自己說服他時,忽然抬手,又一次用力抹了一把淚水,猛地拉起強弓,鋒鏑直直對準前方瘋瘋癲癲的身影。


    那人驚叫:“少盟主?”


    安濟果決地撒出了箭矢,離弦之箭穿破風雪,鳴鏑發出淒厲的呼嘯聲,一聲慘叫從遠處傳來,常風俊踉蹌的身影猛地僵直,羽箭□□了他的咽喉,一寸不差。


    眼看著前方的身影搖晃著倒了下去,安濟雙膝重重跪在了雪地中,熱淚滾落,喉間傳出嘶啞的哭泣聲。


    蘇餘恨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少盟主武功不怎樣,箭法竟如此精準,遠在百步之外都能射中,真是神射手……”


    安濟劇烈顫抖著,抬眼往前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他仿佛看到當年常風俊親手教自己箭術的情景。


    “哎呀,又射歪了,這什麽破弓箭!舅舅,給我換一把好弓來!”


    “濟兒休得浮躁,來,左手握弓,須得再穩一些,右手搭弦,瞄準那處,切記,前推泰山,發如虎尾……好!”


    “中了!中了!舅舅說得果然不錯!”


    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屬下飛奔過來:“少盟主,常閣主已經……”


    “我知道,”安濟粗重地喘息著,他慢慢站起身,看到幾個明日閣弟子將常風俊屍身抬走,沉聲道,“你方才說到功過相抵……”


    “是。”


    “抵不了的,”安濟聲音喑啞,卻異常堅定,“人命關天,沒有用功勞去抵人命的道理,舅舅已罪無可恕,即便他立過汗馬功勞,他依然罪無可恕……”


    說罷,他甩開披風,大步走到馬邊,牽住韁繩,轉臉看向蘇餘恨:“真相已經大白,這十年來天下盟欠你良多,我會督促盟總,昭告天下,還你一個清白,並盡快做出補償。”


    蘇餘恨道:“清白?本座可不稀罕,若說要什麽補償,本座隻想要他當兒子。”


    安濟順著他枯瘦的指尖望去,看到龍雲騰陰沉的臉,頓了頓,臉色僵硬地說:“我會轉告盟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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