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院中,樂無憂還沒有醒過來,鍾意進門先去了臥房,陪著樂無憂躺了一會兒,傍晚的時候走出門,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擺弄自己的折扇。


    九苞在灶房裏生活造飯,煙囪裏冒出嫋嫋炊煙。


    簪花婆婆拎著酒壇走來:“小子,陪老身喝一碗。”


    “好。”鍾意將折扇放在桌邊,雙手從婆婆手裏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看著碗底的酒液,輕歎一句,“阿憂最喜歡的桑落酒。”


    “他沒口福。”婆婆裙角一撩,翹起腳歪坐在石凳上,拎起酒壇給二人酒碗都倒滿,喝了一口,目光落在他的折扇,嘖了一聲,“你這扇骨……”


    “怎麽了?”


    “這是獸骨?”婆婆拿起折扇放在掌心,細細把玩著,“什麽野獸?”


    “是鯨魚。”


    婆婆瞥了他一眼,指腹在光滑的扇骨上慢慢滑過,笑了笑,慢悠悠道:“可老身怎麽覺得像是人骨呢?”


    鍾意喝酒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她,夕陽的餘暉灑落在院中,將她髻上鮮豔的牡丹染出重重疊疊的金邊,那雙蒼老的眸子滿含金光,仿佛能洞徹人心。


    他低下頭,淡淡地笑起來:“這麽漂亮的人骨可不易得。”


    簪花婆婆剛要說話,突然轉過頭去,銳利的視線盯向矮牆。


    鍾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到一隻黑色小貂無聲地爬上了牆垛,油光水滑的毛皮在夕陽下泛著金光。


    小貂趴在牆垛上,抬起上身,一雙黑色的小眼睛機警地看向二人。


    鍾意捏著酒碗,將剩餘的酒漿慢慢飲盡,神情淡漠地拔出了佩劍。


    與此同時,淡淡的煙霧悄然籠了上來。


    簪花婆婆冷笑了一聲:“覓蹤貂?果然是破我迷陣的好方法。”話音剛落,她手中酒碗倏地往牆垛擲去。


    一個灰衣人從牆後翻了過來,正好被酒碗擊在頭頂,當即無聲地跌落下去。


    卻有更多灰衣人從四麵八方出現,一手奪魂鉤一手失魄爪,正是北邙萬鬼墳的殺手。


    灶房中,坐在爐灶邊昏昏欲睡的九苞忽然感覺到一陣刺骨的殺氣,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無暇多想,抽出雙劍躍出門外。


    正見到鍾意劍如寒風自灰衣人影中穿梭,白衣翩翩,手起劍落,血光劍影,拖著一條傷腿,卻絲毫不見弱勢。


    “這是怎麽回事?”九苞躍入戰圈,雙手砍翻兩個灰衣人,轉身對鍾意吼,“外麵不是有迷陣嗎?”


    “是覓蹤貂,”鍾意道,“迷陣隻能擾亂人對方向的認知,動物自有其獨特的識途方式,怕是我們從龍門回來便已經被人追蹤了。”


    九苞大罵:“常風俊這個卑鄙小人!”


    “不過是幾個萬鬼墳的宵小,也敢來老身的地盤撒野……”簪花婆婆不屑地哼了一聲,揮舞龍頭拐,彩衣飛旋,猶如疊花般層層綻放,然而武功卻剛猛至極,拐風所至,無不帶起一片血霧。


    三人頃刻之間便已殺死十餘人,然而這些灰衣鬼影卻仿佛無窮無盡,踩著死去同門的屍水漠然而強悍地紛湧上來。


    鍾意一劍斬殺兩個鬼影,餘光瞥到數人無聲無息地潛進了臥房,不由得心跳倏地漏了一拍,騰身躍起,踢向一個鬼影的胸口,借力反身一躥,身體猶如一陣疾風般射向臥房,背後傳來哢嚓一聲脆響,鬼影的胸骨已被他一腳踩斷。


    臥房中的鬼影掄起奪魂鉤,狠戾地砸向床上。


    “休想碰他!”鍾意厲喝,左手折扇飛出,扇骨如刀,擊在一個鬼影頭頂,削掉半塊顱骨。


    右手執劍揮去,長劍狀若三尺秋水,卷起寒風,劈向另一個鬼影,一聲利刃入骨的瘮人聲音,身形飄忽的鬼影被齊腰斬斷。


    卻有第三個鬼影衝了上來,失魄爪快如閃電,狠狠抓向床上。


    此爪以精鋼鍛造,刀鋒森寒,吹毛斷發,若抓在樂無憂的身上,必然瞬間皮開肉綻、陰毒入骨。


    鍾意刹那間眼眶迸裂,他方才一劍劈出,此時劍招已老,即便收招再斬也已來不及,卻不願眼睜睜看著利爪落在樂無憂的身上。


    果斷棄劍,提起內力,迅疾地飛掠至床前,劇烈動作讓腿上傷口迸裂,疼似鑽心,然而他無暇脆弱,轉身麵對鬼影,雙掌推出,以一雙肉掌悍然迎向劈頭抓下的利爪。


    眼見就要玉石俱焚,電光石火之間,背後忽地一片潑天的劍光爆裂開來,雪亮耀眼的劍身從身側穿過。


    鍾意猛地瞪大眼睛。


    隻見樂無憂敏捷的身影猶如穿林雨燕,掌中稚凰劍綻出漫天光華,劍光照亮鬥室,飛濺的血霧中,鬼影臉上凶煞的麵具分外可怖。


    “阿憂!”鍾意驚喜大叫。


    樂無憂一劍斬殺鬼影,回頭看了他一眼:“一睜眼就讓我看到你拿肉掌去拚鐵器,可真夠刺激的。”


    鬥室之中危機解除,鍾意一掃方才分/身乏術的悲烈,得意洋洋地揮舞了一下雙掌:“還想展示一下我分山倒海的掌法呢,你醒得太早,連這個表現的機會都沒留給我,真是掃興啊,掃興!”


    “尾巴上天了,多少也注意些你那條斷腿。”樂無憂嗤笑,仗劍躍出臥房。


    “隻是受了點兒傷,怎麽就成斷腿了?”鍾意嘀咕,抹了把臉,發現自己臉上的笑容怎麽都消減不了,索性仰天大笑三聲,抓過三尺水,隨後飛躍到庭院。


    夕陽流金,火燒雲席卷了半個天空,將整個院落都染成了金色,滿地刺鼻的屍水在夕照下泛著光影。


    萬鬼墳向來不留屍身,其獨門秘藥可在人死後頃刻之間,將整具屍首化成屍水。


    簪花婆婆看了樂無憂一眼,眼神淡然,無悲無喜,拄著龍頭拐走到狼藉的石桌邊,一屁股坐下,頤指氣使:“那個睡了好幾天懶覺的,來給老身捶捶肩。”


    樂無憂笑了一下,順從地走過來,收劍回鞘,伸出雙手,笑道:“讓您試試晚輩鬼神不及的推拿術。”


    “等等。”鍾意突然攔住他,目光在院落中轉了一圈,看著並未消減的薄霧,沉聲道,“還沒完。”


    簪花婆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冷哼:“無窮無盡又怎樣,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


    叮叮……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鐵鏈拖地的聲音。


    霧氣漸漸濃鬱,濃霧之後,鐵鏈聲越來越近,在矮牆之外停了下來。


    鍾意看了樂無憂一眼,從他的眼中看到密不透風的沉鬱,兩人都握緊了佩劍。


    忽然,轟地一聲悶響,煙塵四起,矮牆被破出一個大洞,一個穿著灰色壽衣的佝僂人影出現在煙塵之中。


    他衣衫襤褸,戴著一頂殘破鬥笠,露出破碎的麵具一角,一手奪魂鉤,一手失魄爪,鉤子和爪鋒上,都泛著隱隱的異色,一見便知淬了劇毒。


    簪花婆婆擰起雙眉:“那是什麽鬼東西?”


    “萬鬼墳第一悍將,鬼梟。”


    “惡心!”簪花婆婆毫不客氣地說,“將活人煉成死人,以藥物抹去靈識和良知,堪稱殘忍至極,始作俑者,當入十八層地獄!”


    眼看著鬼梟越走越近,鍾意沉聲道:“婆婆小心,此人武功很高,不可小覷。”


    簪花婆婆狂妄一笑:“武功再高,他能高得過我?嗬!”


    濃霧中響起一聲淒厲的悲鳴,鬼梟驟然出招,身形縹緲,恍若一縷灰色飛煙,然而雙手之中卻是再狠辣不過的利器。


    與此同時,數不盡的鬼影從四麵八方襲來,與方才武功低劣的鬼影不同,這些人武功高強,殺氣凶悍,不懼生死,被炮製前個頂個都是武功高手。


    夕陽漸冷,荒涼的破院中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簪花婆婆棍杖生風,掌中一柄龍頭拐,揮舞得猶如少林齊眉短棍一般,剛猛淩厲,轉眼已與鬼梟過了三十餘招。


    樂無憂劍氣如濤,滔滔不絕,一劍斬斷三名鬼影,撤身掠至簪花婆婆身邊,揮劍擋住鬼梟的奪魂鉤。


    簪花婆婆賞識地看著他的身影,笑了一聲:“小子,這招撥雲見月,使得不錯。”


    “多謝前輩誇讚,”樂無憂腰身極軟地一個後仰,避過奪麵而來的利爪,就勢身體一躥,反身一劍刺去,朗聲問道,“前輩看我這招明月千裏如何?”


    “還差著十年的功夫呢!”


    話雖如此,聲音裏卻滿是欣賞。


    樂無憂嘿地一聲樂了,劍尖挑住鬼梟奪魂鉤上的鐵鏈,劍氣如潮,光芒大漲,寒氣倏生:“且再看我一招滄海月明!”


    一劍之利,瞬間斬斷鐵鏈。


    然而鬼梟卻不肯服輸,內力灌注,鐵鏈斷裂的一刹那,淬著劇毒的鉤子爆裂開來,利刃碎片迅猛地疾射出去。


    鍾意挺身而出,三尺水卷起狂風,冰冷劍氣化作一道悍然屏障擋在眾人身前,將飛濺而來的利刃反擊回去。


    鬼梟身形如魅,倏地隱入濃霧中,悄然消失,利刃如箭雨一般,擊中其他鬼影,隻聽一陣淒厲的鬼泣,數條鬼影委頓在地,化作屍水。


    樂無憂仗劍衝進濃霧,與鍾意一起廝殺上去,劍有所長,劍有所短,長短合璧,靈魂契合。


    雙方纏鬥十餘招。


    鍾意劍氣猶如寒潮,冰冷刺骨,劍尖卷起疾風,擋住對方的攻勢。


    鬼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奪魂鉤已被樂無憂擊碎,一爪揮去,被鍾意劍氣所阻,立即反身,抓向樂無憂。


    破綻就在此處!


    鍾意猛地提氣,長劍刁鑽地刺向他的肋下。


    隻聽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鬼梟一聲咆哮,身形一縱,從他劍尖逃脫。


    破綻更多!


    鍾意叫了一聲:“阿憂!”


    樂無憂提劍上前,劍鋒劃向鬼梟的脖頸。


    鬼梟轉過身,直直地看向他,麵具凶煞,雙目冷漠。


    然而樂無憂卻心頭一顫,接觸的瞬間,劍鋒偏了方向,往他肩頭刺了過去。


    噗……微涼的鮮血噴了他滿頭滿臉,樂無憂單手握劍,刺入他的肩膀,卻沒有趁勝追擊,一劍斬斷他的軀體,而是握緊佩劍,看向他青麵獠牙的麵具,不由得露出一瞬失神。


    鬼梟沒有痛覺,身體一個衝刺,任由劍身穿肩而過,揮起失魂爪,狠辣地抓向樂無憂的麵門。


    鍾意倒吸一口冷氣,一把抓住樂無憂的後領將人拖開,淬滿劇毒的利爪從鼻前擦身而過,他抬手,三尺水淩厲地劃了過去。


    鬼梟踉蹌著一個後退,倏地隱身在了濃鬱的大霧中。


    鍾意拽著樂無憂飛掠至其他二人身邊,想想仍然一陣後怕,吼:“你發什麽呆?”


    樂無憂倏地回過神來:“抱歉。”


    鍾意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噎死,吼:“你道什麽歉?你跟我道什麽歉?你……你氣死我了!你不如把我氣死再道歉算了!”


    九苞一臉慘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鍾意渾然不知,滿心隻有樂無憂這個關鍵時刻發呆的混賬王八蛋,揪著他的衣領怒道:“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這個鬼東西有多麻煩你忘記了嗎?上次我們傷他那麽重,居然短短幾天就盡數恢複,這是一個怎樣可怕的對手!”


    樂無憂被他罵懵了,喃喃道:“他……讓我想起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能讓你連命都不要了?剛才若不是我及時拉你一把,現在你都變成八瓣兒了,知道嗎?”鍾意憤然道,“你那個朋友就那麽重要?他帶著麵具呢,怎麽讓你想到的?”


    天知道鍾意有多嫉妒他的那些鬼朋友,這個總角之交,那個青梅竹馬,在那自己沒有與他相遇的漫長歲月裏,是這些人陪他走過那如水的時光,總之,就自己一個外人,哼!


    “你們兩個兔崽子夠了!”簪花婆婆厲喝,龍頭拐剛猛地擊飛兩個鬼影,彩衣疊綻,衣袂翩翩,飛掠至二人之間,咆哮,“現在是說話的時候嗎?”


    樂無憂輕聲道:“開陽……他讓我想到了開陽……”


    柴開陽?


    鍾意不高興了:“怎麽會……唉喲!”


    簪花婆婆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閉上你的鳥嘴,就你話多!”


    我隻說了三個字!鍾意震驚,然而畏於強權,還是十分委屈地閉嘴了。


    九苞雙劍翻飛,劍光血影,看一眼這邊三個人,無奈道:“你們沒發現這些鬼東西越殺越多,根本斬之不盡殺之不絕嗎?”


    鍾意道:“萬鬼墳……難道真的有一萬隻鬼?”


    “無論有多少隻,進了我的地盤,便隻有灰飛煙滅一條路可走。”簪花婆婆淩然道。


    “前輩,理智一點。”鍾意誠懇地說,感覺霧氣越來越濃,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狠下心來,“久耗無益,九苞,套車,我們殺出去。”


    九苞點頭,雙劍砍翻前路的鬼影,衝去馬廄。


    海天連城的駿馬當真是神駒,處亂不驚,踏著腥風血雨疾馳而來,鍾意揪著樂無憂的衣領將其扔進馬車,對簪花婆婆道:“前輩,切勿戀戰,走!”


    “我還能大戰三天三夜,”簪花婆婆狂妄地撂下一句狠話,投身掠進車中。


    鍾意在馬屁股上抽了一掌,隻聽駿馬一聲長嘶,撒蹄奔了出去。


    他輕功卓絕,猶如風馳電掣,手持三尺水飛掠在馬車之前,殺出一條血路。


    馬車馳出迷巷,鍾意淩空騰起,躍進車廂中,沾滿血水的三尺水放在身側,抄起一塊柔軟的手巾擦去手掌的血腥,擰了擰樂無憂的鼻子:“被你氣死了!”


    樂無憂靠在車壁閉目養身,聞言睜開眼睛,刹那間,光華流轉,在陰暗的車廂中仿佛泛著寶光。


    鍾意怔了怔,心頭不可遏止地柔軟下來,笑了笑:“看什麽看?我還沒消氣呢?不準備跟你說話。”


    簪花婆婆小聲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找誰說話。”


    鍾意哈哈大笑起來。


    樂無憂直直地看著他,半晌,聲線平穩地說:“鍾離玦。”


    “啊?”鍾意一愣。


    “你剛才是不是罵了老夫?”


    鍾意:“……”


    樂無憂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鍾意縱然武功高強,然而隻要一與他對視,瞬間便已丟盔卸甲,氣弱地說:“剛才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阿憂,你要理解我呀,剛才我真是被你氣得不輕,明明那麽好的機會,你隻需用你的小稚凰再往前伸半寸,就可以把那個鬼梟的喉管割開……”


    樂無憂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鍾意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消失了,半晌,深歎出一口氣:“也罷,總還有機會的……”


    樂無憂卻唇角勾了起來,起身坐到他的身邊,兩人靠在一起,隔著秋衣,能感覺到彼此溫暖的身體。


    鍾意往他身上靠了靠,激戰的時候隻覺酣暢淋漓,停下來之後才發現,腿上的傷口已經迸裂,湧出的血水將白色綢褲都染成了紅色。


    “疼嗎?”樂無憂問。


    鍾意剛要搖頭說不疼,倏地又改了主意,嘴一扁,委屈道:“當然,疼死了!”


    “活該!”


    鍾意:“……”


    樂無憂抽出一條布巾,蒙在了眼上,然後伸手,摩挲著解開鍾意的褲子,伸手往他懷裏摸去。


    “幹嘛呢?”鍾意咬著他的耳朵,壓低聲音調笑,“阿憂真急色,一隻手摸著人家的大腿,另一隻手還在人家的胸前摸來摸去……呃……”


    樂無憂正在摸他胸前的口袋,聞言一翻手,在他結實的胸口飛快而又曖昧地撩撥了一遭,末了隔著裏衣用力擰了一下他胸口的突起,果不其然聽到一聲尷尬至極的痛呼,哼哼:“這才叫摸來摸去。”


    鍾意那一下被他擰得臉都白了,哆嗦:“阿……阿憂……你也太不……不憐香惜玉了……這哪兒叫摸來摸去?這叫謀殺親夫啊!”


    簪花婆婆倏地睜開了眼睛,然而樂無憂正背對著她跪坐在鍾意身邊,從她的角度,隻能看到鍾意唇角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溫柔地看著樂無憂的背影,隻見他以布巾蒙住眼睛,從鍾意懷裏摸出一包藥粉,灑在他的傷口上,然後撕下一截裏衣,摸索著細細包紮好,才扯下布巾。


    鍾意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三粒藥丸吞下。


    “那是什麽?”


    “今日在龍門,常夫人給的傷藥。”


    樂無憂皺起眉頭:“常夫人?常相憶?安廣廈的夫人?她給我藥你也敢吃?”


    “夫人對我有恩,不會害我的。”


    “那就好。”樂無憂放下心來。


    鍾意伸長手臂,將樂無憂攬進懷裏,兩人無聲地親了親。


    眼中滑過一絲無奈,簪花婆婆苦笑著閉上眼睛。


    樂無憂靠在鍾意身邊,半晌,突然低聲道:“是我錯了。”


    鍾意怔了怔,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樂無憂重複了一遍:“是我錯了,方才在激戰中,我不該因為心懷妄想,而錯失良機,你雖罵我,卻罵得很對。”


    他認錯態度太過誠懇,以至於鍾意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將他的話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邊,捕捉到一絲信息:“心懷妄想?”


    樂無憂低頭看著自己的稚凰劍,喃喃道:“剛才有一瞬間,我以為看到了……開陽。”


    “鬼梟嗎?”


    “嗯。”


    鍾意凝神思索片刻:“萬鬼墳炮製活死人,是以藥物抹殺武功高手的靈識,且以鬼臉覆麵,意味著與之前的自己相割舍,正所謂零落北邙為鬼客,浮華俱已是前生,你覺得那個鬼梟,他的前生可能是柴開陽?”


    樂無憂搖了搖頭:“開陽已經死了,我親眼見到的,他被謝清微一劍穿胸,大羅金仙估計也救不回來。”


    “如果有人比大羅金仙還厲害呢?”簪花婆婆突然說。


    “有這樣的人嗎?”


    “常相憶的阿姊常相思,號稱醫絕,妙手回春,可活死人肉白骨,當年曾有話曰,閻王叫你三更死,醫絕留命到五更。”


    樂無憂苦笑:“可是醫絕本人都已經死了啊。”


    馬車平穩地往前駛去,河洛平原地勢平坦,即便山林,也不過是稍高一些的小土丘而已,上麵茂密地長了樹木,已至深秋,樹葉凋零,風起,滿目荒涼。


    鍾意掀開布簾,目光在山崗間打量一圈,微眯起眼睛:“此處草木茂盛,是個埋伏截殺的好地……”


    樂無憂倒吸一口冷氣,厲聲:“閉上你的鳥嘴!”


    “……方。”鍾意一句話說完,有些受傷地看向他,“為什麽讓我閉嘴?”


    忽而外麵傳來一陣草木晃動的莎莎聲,鍾意怔了怔,回頭掀簾看過去,隻見一人高的荒草中人影晃動,顯然埋伏了大量人馬。


    他轉過頭,看到樂無憂麵無表情的臉,嘴角耷拉下來,十分自覺地閉嘴了。


    “大哥!”正在駕車的九苞突然叫道,“此處仿佛有古怪……”


    話音未落,一聲鳴鏑聲響徹天際,拉車的駿馬一聲慘烈狂嘶,前蹄猛地站了起來,蹬了幾下腿,轟然倒了下去。


    數支羽箭深深紮在了它的身上。


    馬車倒塌的瞬間,簪花婆婆一個飛騰,悍然撞開車頂,淩空飛了出去,揮舞龍頭拐掃向荒草。


    一陣慘叫聲傳來,鍾意動了動耳朵:“這次不是萬鬼墳,那群惡鬼雖然麻煩,卻不懼疼痛。”


    “是安廣廈。”樂無憂已經看到騎馬持劍而來的男人,紫袍金冠,英偉不凡,正是天下盟主安廣廈。


    鍾意也已經看到他,勾起唇角笑了笑:“真是冤家路窄呀。”


    “不是冤家不聚首,”樂無憂淡淡地說,慢慢拔出稚凰,“那就打,便是了。”


    “我們中計了,”鍾意忽然道,“婆婆的迷陣雖然被覓蹤貂所破,然而對人的威懾依然存在,他們不敢入迷巷,故而以源源不斷的萬鬼墳死士將我們逼出來。”


    “那又怎樣?”樂無憂手持短劍,滿不在乎地笑道,“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把我們逼到埋伏之中,安廣廈和常風俊這兩個宵小還奈何不了我們,你的腿上剛塗好傷藥,別亂動,看我怎麽收拾這個老王八蛋。”


    說完,稚凰發出一聲清鳴,樂無憂暗紅色的身影已飛掠上去。


    安廣廈揮劍迎戰。


    叮……兩人雙劍相擊,緊接著叮叮叮……數聲迅疾的清音,猶如珠玉落盤,兩人頃刻間已過了十餘招。


    安廣廈猛地提起內力,劍勢如虹,樂無憂仗劍格擋,借力後撤五步,後背倚在一棵參天大樹上。


    “你……你的內功……怎麽強大了這麽多?”安廣廈驚愕地叫,“是且共從容心訣!”


    樂無憂懶洋洋地笑道:“羨慕嗎?”


    安廣廈皺眉:“你……”


    “羨慕也沒用,”樂無憂吊兒郎當地笑道,“小爺得了大機緣,功力大漲,比你這個頻繁閉關卻每況愈下的老不死強多了!”


    鍾意突然道:“小心!”


    樂無憂察覺一絲殺氣襲來,身體驟然彈起,回頭一看,兩名刀斧手從樹頂躍下,森然刀斧砍在了自己方才所在的地方。


    “安廣廈,你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簪花婆婆一拐杖掃斷三人雙腿,飛掠至樂無憂身前,指著安廣廈的鼻子罵道,“不帶幫凶你是連架都不會打了嗎?敢不敢單打獨鬥?”


    安廣廈對罵聲置若罔聞,目光冷漠地看著眼前蒼老的老嫗:“你是何人?”


    鍾意道:“這位是東海之濱的簪花婆婆。”


    “簪花婆婆?”安廣廈擰起眉頭,抬劍指向她的鼻子,“你究竟是何人,膽敢冒充簪花婆婆?”


    鍾意和樂無憂愣了愣,冒充?


    簪花婆婆仰天大笑道:“你管得著我是誰嗎?老娘是你奶奶!”


    話音未落,她突然在樂無憂屁股後麵蹬了一腳:“上,幹掉這個老王八蛋!”


    樂無憂被蹬得一個踉蹌,無暇多想,揮劍衝了上去。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天際,山林中涼風習習,激戰慘烈,四個人且戰且退,然而人數懸殊,習武之人縱然武功再強,也不能以一抵百。


    安廣廈騎在馬上,目光漠然地看著包圍圈一步一步縮小,一步一步地將四人圍困在戰圈之中。


    淡淡道:“小鍾,我始終對你有惜才之意,即便到了如今這般地步,若棄暗投明,你依然是我天下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堂主。”


    鍾意好笑道:“哦?”


    “隻要你生擒了樂無憂,我還會給你更多的賞賜。”


    鍾意道:“若是我不肯呢?”


    安廣廈拿著馬鞭指向他:“那我也隻好心痛地看著你死了。”他猛地提高聲音,下令:“一個不留。”


    忽而遠處一陣驚雷聲卷地而來,眾人轉身望去,隻見馬蹄揚起漫天塵沙,龍雲騰一馬當先,黑裘披風隨風招展。


    塞外名駒腳力非凡,頃刻間已疾馳至身邊,龍雲騰麾下八駿手持長/槍、背負雙戟,悍然衝到山崗上,長/槍淩厲地刺了出去。


    “龍雲騰!”安廣廈喝道,“你膽敢公然與我敵對?”


    龍雲騰沉聲說:“不錯。”


    “你可知與天下盟為敵,意味著什麽?”


    龍雲騰坐在馬上,目光冷漠地看著他:“縱然你一手遮天,這天地間仍有情義長存,而我龍某,甘願為情義二字肝腦塗地、粉身碎骨。”


    安廣廈臉上肌肉抽了抽:“好!好!好!你果然是條漢子!若非你我敵對,安某當敬你一杯,然而如今你我立場不同,此戰便勢不可擋,應戰吧!”


    說完,大手一揮,數十名高手手持兵器紛湧而上。


    “那就戰個痛快。”龍雲騰淡淡地說,一騎當先,衝進人群。


    有龍王八駿助陣,很快便扭轉戰局,安廣廈率寥寥幾名幸存者飛馬而走,一陣風般刮下山崗,奔著洛陽城而去。


    龍雲騰下馬,看向樂無憂:“有沒有受傷?”


    “沒有,”樂無憂搖頭,驚喜,“大哥,你如何得知我們在此中埋伏的?”


    龍雲騰:“衛七夕料定以常風俊的心胸,斷然不肯白白放我等離開,必有後招,故而我留了個眼線候在迷巷之外。”


    “衛先生料事如神!”樂無憂朗聲笑道,“多謝大哥!”


    “你我兄弟,何須言謝,”龍雲騰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唇角極其淺淡地笑了一下,握著韁繩將駿馬拉到樂無憂身前,“上馬,我送你們一程。”


    樂無憂轉頭看向鍾意:“阿玦,你腿上有傷,你上來。”


    鍾意向來自認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然而一見到龍雲騰,就忍不住有些自慚形穢,仿佛對方是那陽光下長出的參天大樹,枝繁葉茂、高大挺拔,而自己卻是生在亂石堆的陰影中,竭盡全力穿過石塊、竭盡全力獲取陽光,竭盡全力地將自己活出一個人樣兒。


    若阿憂是天生喜歡男人的,也該喜歡龍雲騰這樣的男人。


    微笑著搖了搖頭:“我的傷不礙事,你上馬吧。”


    樂無憂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忽然旁邊山林中傳來一聲高亢的嘶鳴,一陣草木莎莎聲,眼前黑影一閃,一條瘦骨嶙峋的毛驢出現在眾人麵前,頭上頂著一朵紅絨花,都快髒成黑色的了。


    毛驢與眾人呈單刀之勢,雙方都十分震驚,大眼瞪小眼。


    “心有靈犀!”樂無憂一聲尖叫,撲了上去。


    “嗷……”毛驢亦仿若見到親人一般,撒開四蹄奔了過來,一頭紮進樂無憂的懷裏,嗷嗷嗷地直起脖子長嚎起來。


    簪花婆婆拄著龍頭拐,滿臉震驚地看著眼前擁抱的一人一驢,戳了戳九苞:“那畜生在跟他說話嗎?”


    九苞:“這貨見到我大哥都沒這麽熱情過。”


    本來正靜立一旁默默為樂無憂高興的鍾意頓時如遭雷劈。


    旁邊草叢裏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鍾意轉過臉去,片刻之後,看到一匹灰不溜秋的瘦馬從草叢裏鑽了出來。


    九苞呆若木雞,喃喃道:“大哥……這是你的白蹄烏嗎?他現在大概應該改名叫黑蹄灰了……”


    鍾意摸摸下巴:“我準備給它重新取個好名字。”


    “啊?”九苞一愣。


    “叫比翼雙飛怎麽樣?”鍾意興致勃勃地問。


    九苞頓時露出一臉慘不忍睹的神情。


    找回了遺失的心有靈犀和比翼雙飛,樂無憂和鍾意都非常開心,讓簪花婆婆騎了白蹄烏,鍾意坐在了毛驢的背上,樂無憂牽著韁繩,一行人緩緩走下山崗。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夜空中出現了漫天繁星,龍雲騰牽著駿馬,和樂無憂並肩而行,兩人輕聲聊著別後往事。


    走了一個多時辰,夜風涼了,龍雲騰看向樂無憂:“尋一處背風的地方安營紮寨吧,今夜別再趕路了。”


    樂無憂目光在一望無際的平野上掃過,隻覺星垂野闊、心曠神怡,笑著點頭:“好。”


    龍雲騰帶來的皆是經驗十足之人,很快便將帳篷紮好,火堆生了起來。


    樂無憂走過來時,隻有龍雲騰一人背對著自己坐在火堆邊,高大的身影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下,顯得有些落寞。


    “大哥。”


    龍雲騰回頭,看到他,淡淡道:“怎麽不早些休息?”


    “我睡了三天三夜,怎麽睡得著?”樂無憂自嘲地笑起來。


    龍雲騰想到正是自己導致了他沉睡不醒,眸色沉了沉,低聲道:“是我害了你。”


    樂無憂:“其實我也算因禍得福。”


    “嗯?”


    樂無憂拉起他的手,掌心相對,一絲綿綿的內力傳輸過去。


    龍雲騰吃了一驚:“竟如此充沛?”


    “不錯,我醒來之後便發現自己內力大漲,”樂無憂道,“仿佛有種曾被壓抑的內力全部釋放出來一般。”


    “知道原因嗎?”


    樂無憂搖搖頭:“自我記事起,我練功便是個半吊子,體內無論如何也不該有如此充沛的內力。”


    龍雲騰思索片刻:“我記得當年一起學藝時,樂姑姑對我們都要求甚嚴,唯獨對你,多有通融,我們曾以為是心疼愛子的緣故,如今想來,倒很值得深究。”


    “對我通融?”樂無憂仰天想了想,“有嗎?我怎麽記得她盡揍我了來著。”


    想起當年在天闕山上其樂融融的生活,龍雲騰唇角不由得翹了起來:“你天賦略差,練功總是跟不上,同一招雪照雲光訣,我練了三個月,你練了三年。”


    “……我這麽蠢???”


    “還有更蠢的。”


    “別說了!”樂無憂果斷打斷他,嘀咕,“我竟然這麽蠢嗎?不可能啊,我覺得自己挺聰明的……”


    龍雲騰微笑著看他糾結。


    樂無憂歎出一口氣:“哎,天賦這個,沒的比。”


    兩人坐在火堆便聊了半個多時辰,樂無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睛濕潤,龍雲騰看著他的眼睛,卻突然想到另一個眼眸仿若剪水的男人。


    ——究竟要怎樣才能讓這隻亂飛的鳳凰棲息下來?


    “困了,”樂無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哥,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龍雲騰微笑:“來我帳中嗎?”


    樂無憂瞥了他一眼:“你想半夜被鍾意拆了帳篷嗎?”


    “哈哈哈……”龍雲騰大笑,想到某人莫名其妙的壞脾氣,忍不住搖了搖頭,轉身往自己的大帳走去。


    樂無憂在火邊坐得時間久了,披著一身暖意走回帳篷,裏麵燈已經熄了,黑暗中傳來鍾意綿長的呼吸聲。


    這人竟然睡了?


    樂無憂有些吃驚,突然驚覺自己是不是被慣壞了,自己與鍾意雖是情人,然而有名無實,對方確實也沒什麽等著自己一起的義務。


    他脫去外袍,掀開被子一角,躺了下來,剛一閉眼,忽然覺得身上一重,鍾意滾了過來,抬臂搭在了他的身上。


    睜開眼睛想要將他手臂拿開,卻冷不丁一怔,隻見鍾意雙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這哪兒是個睡著的人,分明是躺在床上等他呢。


    樂無憂困意上來,喃喃道:“睡吧。”


    “我想睡你!”


    “……”樂無憂連拒絕都懶得說了,直接伸手下去,在鍾意滿是期待的眼神中,略過他亟需撫摸的部位,手指壓在了他大腿的傷口上。


    “嗷……疼啊……”鍾意一嗓子嚎了出來,疼得渾身都哆嗦。


    樂無憂涼涼道:“不是要睡我麽?就你這條瘸腿,還是自己個兒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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