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餘恨抽泣著,委屈地撲進了龍雲騰的懷裏,手指死死揪著他的衣襟,將臉埋進胸口,小聲嗚咽著:“哥哥……凰兒疼……好疼……”


    龍雲騰怔了許久,感覺胸口被淚水濡濕,僵硬地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啞聲:“凰兒……哪裏疼?”


    “哪裏都疼,頭疼……手疼……腳疼……嗚嗚……哥哥,凰兒好冷……”


    深秋的寒風從石縫刮入,發出鬼哭一般的風聲,蘇餘恨隻穿了一件單袍,下擺被風吹起,露出纖細的小腿。


    龍雲騰脫下貂裘,披在了蘇餘恨的肩頭。


    蘇餘恨含淚綻開一個笑容,仰臉看著龍雲騰的臉,水霧迷蒙的眸子中滿是濃濃的依賴之情,帶著濃重鼻音開心地叫到:“哥哥的衣裳好暖和!”


    看著他純潔的笑顏,龍雲騰剛毅的唇角微微上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哥哥的身體也好暖和,”蘇餘恨雙臂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如同稚童一般窩在他的懷裏,“像個火爐。”


    龍雲騰輕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


    蘇餘恨突然仰起臉,怔怔道:“他們說你死了……”


    “什麽?”龍雲騰笑容一頓。


    蘇餘恨臉上的純真一掃而光,懵懂雙眸滿是驚恐,仿佛想起什麽極為可怕的事情,死死抱住他的腰,簡直要將自己融進他的身體中一般,粗重地喘息著,急叫:“他們說你死了!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我……知道你會追來……老皇帝……老皇帝他對我……還有他……我沒有武功了……哥哥……我沒有武功了……沒有武功了……”


    龍雲騰如墜冰窟,一股寒氣從脊椎升騰上來,渾身僵硬:“你說什麽?”


    “我沒有武功了……”蘇餘恨滿臉惶駭,喃喃道,“喝了那個藥……我就沒有武功了……哥哥……你為什麽死了……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哥哥……是有事耽擱了。”龍雲騰低聲說,雙手無意識地緊緊攥住他的細腰。


    “啊疼!”蘇餘恨疼得叫了起來。


    龍雲騰驟然鬆手:“抱歉。”


    蘇餘恨卻仿佛沒有看到他,破碎的手掌捂住腦袋,在陰暗的洞穴中如同困在夾子中的幼獸一樣,尖叫著掙紮:“船……好大的船……我回不了家……老龍王!”


    “誰?”龍雲騰心頭一抽。


    “老龍王!是老龍王抓的我!”蘇餘恨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狠戾的聲音讓龍雲騰心跳倏地漏了半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死死盯著那張清豔的容顏,艱難地問:“你現在究竟是蘇餘恨還是鳳凰兮?”


    回答他的是鋪天蓋地噴湧而來的殺氣,蘇餘恨毫無預兆地狂笑起來,五指如鷹爪,迅疾抓向龍雲騰的麵門。


    龍雲騰一掌拍去,剛猛的掌風打得蘇餘恨猛地斜飛出去,狠狠撞在石壁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轉過頭來,雙眸中猙獰悄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如若高山蒼雪一般的清淨恬淡。


    一抹陽光從石縫投射進來,在他臉上灑出細碎光斑,隻見發絲淩亂,臉色煞白,唯有唇角一抹淒豔的血痕。


    他定睛看到龍雲騰,想起之前被他按在床上輕薄之事,蒼白的臉頰飛上一絲赧紅,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盯著地上一顆小石子,低聲問:“小可怎麽又到了這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龍雲騰擰緊濃眉,薄唇緊抿,冷漠地看著他。


    蘇餘恨單手支撐著身體爬了起來,後背抵著石壁,低低地咳了幾聲,仿佛極為疼痛,指尖碰到柔軟的貂裘,微微詫異了一瞬,偷眼看向龍雲騰,垂首,溫文一笑,輕聲細氣道:“多謝大俠,小可體弱畏寒,這貂裘當真如雪中送炭。”


    龍雲騰方才受了不輕的傷,五髒六腑都錐心刺骨地疼痛,強忍著傷痛在他麵前坐下來,低頭看著這張卓然出塵的容顏,啞聲:“蘇溪亭?”


    蘇餘恨苦澀地笑了出來,沒有再否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歎息:“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這個名字是朝中禁忌,自然不會提及。”


    蘇溪亭怔了怔:“禁忌麽……”


    龍雲騰滿心苦澀卻無法訴說,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二十四年前,你憑空消失,皇帝痛失摯愛,此事滿朝皆知,無人敢提。”


    “摯愛……”蘇溪亭眸中滑過一絲極複雜的神情,融合了痛楚、不忿、怨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貂裘,骨節突出,無聲而壓抑。


    龍雲騰突然傾身上前,抬手,往上拂起他的碎發,仔細端詳著這張絕豔的麵孔:“你真的是蘇溪亭?”


    蘇溪亭抬起目光和他直視,沒有回答。


    “不對,”龍雲騰眉頭緊鎖,粗糲的指腹輕輕滑過他額頭淺緋色的胎記,慢慢道,“如果你是蘇溪亭,那鳳凰兮又在哪裏?”


    “二十四年前,先帝駕崩,鳳凰兮殉葬,現在已成枯骨了吧。”


    “死的不是鳳凰兮。”


    蘇溪亭疑惑:“哦?”


    龍雲騰腦中倏地出現一個十分大膽的推斷——應該死了的鳳凰兮還活著,那應該活著的蘇溪亭呢?


    他心頭一顫,定睛看向蘇溪亭,死死盯著他的雙眸,從沉靜如水的雙眸後看到了洶洶的恣妄和瘋狂,刹那間,一股寒氣從心底騰起。


    他猛地一個後撤,劇烈的動作牽扯到傷口,一口濃血咳出:“咳咳咳……”


    蘇溪亭身體前傾,逼近過來,溫柔地笑著:“想到什麽事情了,看把你嚇的。”


    他五官絕美,一笑起來猶如繁花層層綻放,傾國傾城,然而唇角眼梢俱是嘲諷,令人毛骨悚然。


    龍雲騰單手撐地,翻身就要躍起。


    一隻枯瘦的手突然遞了過來,堪堪停在他的喉間,龍雲騰動作倏地停住了。


    蘇溪亭笑道:“原來你並不是個粗人,還有幾分聰明嘛。”


    龍雲騰眼神複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臉,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不是蘇溪亭,你是蘇餘恨。”


    “哈哈哈……本座怎麽會是那個蠢貨?”蘇餘恨大笑,“蘇溪亭那個小賤人,早就爛成泥了!”


    龍雲騰喃喃道:“他果然死了。”


    “不錯!他就死在本座的麵前,”蘇餘恨笑出了淚光,眼角顫了顫,神情猙獰地說,“頂著本座的臉,死得那麽難看……像隻死狗一般……”


    龍雲騰想不通他為何會在鳳凰兮、蘇溪亭、蘇餘恨三者之間來回變幻,出神地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神使鬼差地抬起手,抹去了那滴眼淚。


    蘇餘恨倏地轉過臉,凶狠地盯著他:“你對本座有什麽企圖?”


    龍雲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向來疏於言辭,一時間竟無法解釋自己這段時間種種奇怪的舉動。


    卻聽蘇餘恨接連逼問:“你脫了本座的衣服,將本座放在床上,你莫不是……想睡本座?”


    “不……”


    “你想怎麽睡?”蘇餘恨狠狠捏起他的下巴,逼近過去,唇角勾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容,“廢了本座的武功,鎖在床上,用鐵鏈拉開雙腿?還是灌了□□再塞上玉/勢,經年累月都不拿下來……”


    “別說了!”龍雲騰驟然暴怒,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他竟敢這麽對他……他竟敢這麽對他……


    蘇餘恨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此刻的暴虐,捏著他的下巴,悠然地笑道:“想睡本座其實並不難,叫一聲爹,你就可以隨便睡,實話說,本座的活兒還相當不錯。”


    “閉嘴!”龍雲騰一聲嗬斥,倏地暴起,翻身將蘇餘恨壓在身底,狠狠盯著他無所畏忌的笑眸看了片刻,低頭,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蘇餘恨立即一聲低吟,柔媚地回吻回去。


    低吟聲聽在龍雲騰耳中如同炸裂一般,讓他渾身熱血都在沸騰,然而心底泛起的寒冷徹骨迅速傳至四肢百骸,讓他頃刻間,暴起的情/欲完全消退下去。


    吻了吻他額角的胎記,龍雲騰頹然從他身上下來,兩個遍體鱗傷的人並肩躺在狹窄的洞穴中,耳邊是對方清晰的呼吸聲。


    蘇餘恨摸了摸額角,有一絲奇怪的情緒從心底產生,他茫然地轉過眼,看向龍雲騰剛毅的側臉,皺眉:“怎麽不睡了?哦,對,你還沒給本座當兒子呢……”


    龍雲騰苦笑,渾身傷口無不撕心裂肺地疼著,然而所有疼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心頭的錐心刺骨。


    他想起自己的佩刀,鋒芒畢露、霜刃無雙,在鍛造成刀之前,它曾是一塊光華內斂的深海玄鐵,是鍛造台上的千錘百煉,始出鋒芒。


    “蘇餘恨……”龍雲騰啞聲說,“我今日才知道,無憂所說的,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聽到他語氣中的茫然,龍雲騰苦笑一聲,沒有再多說,強撐著身體坐起來,盤膝而坐,運功療傷。


    天色漸漸暗下去,夕陽的餘暉從石縫中投射在牆上,漸漸滑動,而後悄然消失,洞穴中光線黯淡下來,夜風起了,從樹林的枯枝間刮過,仿佛嗚嗚的鬼哭。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涼意從懷裏傳來,他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去,發現是一隻冰涼的赤腳。


    蘇餘恨斜躺在地上,黑色的貂裘下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小腿,懶洋洋道:“兒子,給爹暖暖腳。”


    “胡鬧!”龍雲騰斥了一聲,卻還是解開衣袍,將他冰冷的雙腳納入懷中,“你的傷怎麽樣了?”


    “你這孩子還真是奇怪,”蘇餘恨嗤了一聲,“打也是你打的,如今反來問我傷得怎麽樣。”


    “我的傷可也是你打的。”


    蘇餘恨悠然道:“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兒子難道還能打老子不成?”


    “一派胡言!”龍雲騰笑罵一聲,突然想到一個地方,笑容漸漸冷了下來,“蘇餘恨。”


    “叫爹。”


    龍雲騰沒有理會他,輕聲問:“令郎……”


    懷裏的小腿倏地僵了一瞬,片刻後,重新放鬆下來,蘇餘恨淡淡道:“提那個短命鬼做什麽?有本座活著一天,不會再讓人剮了我的兒子,你大可放心。”


    “你十四歲入宮,距今二十八年,這麽說,你如今應該是四十二歲,”龍雲騰道,“而十年前,蘇夢醒便已經十四歲,難道你一出宮就生了兒子?”


    “不行麽?”


    “蘇夢醒不可能是你的親生兒子。”龍雲騰篤定地說。


    蘇餘恨懶洋洋地嗤了一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龍雲騰滿腹狐疑,喃喃道:“如果不是親生子,那他究竟是誰呢?”


    “也許是樂其姝自己生的吧。”


    “什麽?”龍雲騰一怔,“樂姑姑?”


    蘇餘恨漠然地看著他:“很奇怪嗎?哦,對,你們中原人對禮教看重得很,樂其姝一生未嫁,確實不該生孩子,不對,那樂無憂是怎麽來的?”


    龍雲騰皺起眉頭。


    蘇餘恨繼續道:“說不定阿夢和阿憂都是樂其姝生的,可兩人長得並不相像,反而是你倒有幾分像阿夢,難道……”他逼近龍雲騰,目光在他臉上逡巡,“難道你也是她生的?”


    “胡說八道!”


    “你這孩子真難伺候。”蘇餘恨哼了一聲,不再糾結身世問題,閉上眼睛,閉目養神。


    洞穴中光線微弱,龍雲騰怔怔地看著他模糊的眉眼,腦中如同一頭亂麻:蘇餘恨是鳳凰兮,二十四年前,蘇溪亭頂替殉葬,鳳凰兮出宮……


    蘇餘恨的兒子是樂其姝給的,樂其姝從哪裏弄來的孩子?還與自己長得有幾分相像?樂其姝一生未嫁,那樂無憂又是怎麽來的?


    無憂今年二十七歲,二十七年前有什麽人家丟失過孩子?不對,數十年來戰禍頻發,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丟棄幾個孩子實在不是什麽罕事。


    反倒是蘇夢醒的年齡……此子如果活著,如今應該二十四歲,與子煊同年……


    龍雲騰拍了拍懷中的小腿:“蘇餘恨。”


    “叫爹。”


    龍雲騰沒有理會,問道:“樂姑姑在哪裏、為何要給你一個孩子?”


    蘇餘恨半眯著眼睛,慢慢回憶了片刻,淡淡道:“她看本座一個人飄飄蕩蕩,實在是無趣得很,當時……她好像說了句‘老娘才不會給那對狗男女養孩子……’,不過有了阿夢,那十幾年確實過得飛快而有趣,至於地點……仿佛是在長安。”


    “長安?”


    “對,長安,”蘇餘恨點頭,“長安的樂遊原上,夕陽很美。”


    龍雲騰仿佛有一塊巨石堵在了心口,手指無意識地摸著他腿上光滑的皮膚,蘇餘恨一身傷痕隱藏在黑暗中,觸手可及的隻有細膩和柔滑,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往上滑去了,指腹滑到柔軟的膝窩,輕輕摸了一下。


    “幹什麽?”蘇餘恨倏地一個激靈,撩起長腿,狠狠踢向他的麵門。


    龍雲騰一個反應不及,被一腳踢在頭上,大腦轟地一聲炸開,眼前一黑,半天才恢複過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做出了輕薄之事。


    啞聲:“抱歉,是我情不自禁。”


    “本座知道你的企圖,”蘇餘恨踢完了人,又笑嘻嘻地靠了過來,附在他的臉邊,吐氣如蘭,“叫一聲爹,本座隨你睡。”


    龍雲騰滿心的疼痛如同被飛鳥的利爪劃過無數道傷痕,每一道都滲出血來。


    蘇餘恨如靈蛇一般攀在他的身上,抓起他的手,伸進自己的衣襟中,挺胸,將柔軟的突起送到他的手底,輕輕蹭著,妖媚地笑道:“本座的身子,價值一座溫泉山莊,姓龍的,你不想嚐嚐嗎?”


    龍雲騰臉色一變,抽出手來捏住蘇餘恨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四目相對,幽深的眸子沉靜地看著他,沉聲道:“我不管你以前經曆過什麽,從今往後,你是我龍雲騰的,我要的不隻是這具身體,而是你整個人,從頭到腳,從內而外,收起你的偽裝,我要的,是一個真實的蘇餘恨。”


    蘇餘恨喃喃道:“我滿手殺孽、一身傷痕……”


    “那我隻好連同你的殺孽和傷痕,一同笑納。”龍雲騰麵無表情地說。


    蘇餘恨怔了怔,忽地從他身上爬了起來,悶頭往外走去,巨石封住洞口,堵住他的去路,他腳步不停,一掌拍去,巨石紋絲不動。


    龍雲騰忍著滿身傷痛,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抓住肩膀強迫他轉過身來。


    蘇餘恨低著頭,一言不發。


    龍雲騰垂眸,雙手捧起他的臉,驟然一驚,隻見微弱的光線從石縫投入,照亮他滿臉的水光。


    ——蘇餘恨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已淚如雨下。


    龍雲騰低下頭去,吻了吻他額角的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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