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意鳳眸微眯,眼前浮現出蘇餘恨清絕的容顏,此人按理說應該已逾四旬,然而上天仿佛從他臉上少收了廿年光陰,看上去宛如少年。


    樂無憂:“原來妖孽是鳳凰兮嗎?”


    “不確定。”


    “為何?”


    鍾意慢慢道:“二十四年前,先帝龍馭賓天,留下遺詔,令鳳凰兮吞服水銀,以身殉葬。”


    “人殉?”樂無憂大驚,眉頭緊鎖,一頭亂麻,急躁地說,“那這麽說,妖孽就不是鳳凰兮了,可你又說他來自仙鳴山城,還有額頭的胎記……難道他是蘇溪亭,不對,大哥說蘇溪亭是吳中人,乃詩禮簪纓之族,不是妖孽……是兩個不同的人?可蘇溪亭二十四年前從宮中消失,妖孽卻正好二十四年前在江湖出現,這是巧合?阿玦,你說……”


    他轉過臉來,卻看到鍾意一臉輕笑,正寵溺地看著自己,不由得一怔,急躁的心緒悄然沉靜下來,自嘲地笑笑:“我失態了。”


    “你為朋友擔心的樣子,甚是迷人,”鍾意笑道,“我突然很羨慕蘇餘恨,有摯友如此,夫複何求?”


    樂無憂灑脫一笑:“江湖兒女,情義無疆,若此時身陷泥淖的是我,你必然也不會坐視旁觀。”


    鍾意點頭:“不錯,但那是因為傾慕你,而你與蘇餘恨陌路相識,卻願意為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此間的勇氣令我佩服。”


    樂無憂:“不知為何,我與他無論武功、觀點、出身……俱不相同,卻一見到他,就有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嗯?那我可要生氣了!”鍾意鼓起腮幫子,“光有一個渾然忘我的大哥就算了,這怎麽又來一個十分熟悉的妖孽?我又要被比下去了,哼!”


    “比下去了?”樂無憂笑起來,坐回床邊,修長食指在他圓鼓鼓的腮幫子上輕輕一戳。


    鍾意噗地一聲頓時漏氣,眼神黯淡,氣餒地哼哼:“比下去了。”


    樂無憂道:“並沒有。”


    鍾意兩眼倏地亮起來,“咦?”


    “我長到這麽大,有無所不能的大哥,有臭味相投的摯友開陽,有壞脾氣的師弟子煊,有能兩肋插刀的妖孽,”樂無憂拉著他的手,一根一根掰著手指,慢悠悠地細數著,然後雙手合攏,將整個拳頭都握在了掌心,漫不經心道,“可是,你與他們都不一樣。”


    鍾意狂喜:“怎麽不一樣?”


    樂無憂卻不肯再多說了,隻輕聲重複了一句:“都不一樣。”


    鍾意笑嘻嘻地歪頭看著他的臉,正要再逗他多說兩句,忽然感應到一絲玄妙的殺機,猛地抬頭看向窗外。


    樂無憂也感覺到了這股殺機,仿佛空氣中有兩股強橫的氣流悍然相撞一般,他站起身:“我去看看。”


    鍾意叮囑:“千萬要……”


    話沒說完,樂無憂靈活的身體已經略過房門,直接從窗子飛了出去,胭脂色的身影如同一片楓葉,眨眼間就飄去了遠方。


    “……小心。”鍾意分外失落地把話說完,出神地看著樂無憂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傷腿,輕輕歎出一口氣,提高聲音,“九苞!”


    如同一片花瓣凋落的聲音,九苞綠衣黃裳,無聲地出現在了窗下,嘴裏還叼著半塊桂花糕。


    “去看看,”鍾意道,“蘇餘恨與海天連城有深仇大恨,別讓阿憂被連累了。”


    “哦。”將桂花糕塞進嘴裏,腮幫子頓時鼓了起來,九苞應了一聲,轉身消失在了窗外。


    樂無憂輕功極快,風滿樓的雲散心訣飄逸輕盈,猶如清風流、彩雲散,頃刻間已循著那股玄妙的感應飛掠至一座古老的高塔。


    龍雲騰低沉的厲喝從塔中傳來:“蘇餘恨,放開他,我還能饒你一命!”


    “本座的命什麽時候要你來饒?”蘇餘恨聲音虛浮,一聽便是身負重傷,然而聲音裏的殺機卻狠得讓人膽顫。


    樂無憂來不及細想,縱身衝進塔中,眼前忽然一黑,待適應黑暗,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怎麽回事?”


    隻見塔分九層,數百名守衛手持勁/弩分布在每一層的走廊中,□□齊齊對準塔頂,蘇餘恨白衣浴血,倒掛在塔頂,雙手猶如枯骨,死死抓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老人如若瘋魔,被淩厲的十指紮進肋骨中,仿佛不知疼痛,正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


    龍雲騰負手站在塔底,聽到樂無憂的聲音,眉頭微蹙,沉聲:“你回去,此事與你無關。”


    “是你與我無關還是他與我無關?”樂無憂冷冷地說。


    龍雲騰高大的身軀僵了一瞬,對他解釋道:“蘇餘恨闖我無量塔,挾持家父,已死罪難逃。”


    樂無憂吃了一驚,定睛看去,即便習武之人目力驚人,也無法辨認出蘇餘恨手中的老人竟然是海天連城的老城主。


    他記憶中的老龍王不苟言笑一言九鼎,怎麽會是現在這個瘋魔的老人?


    “世人隻知我以下克上軟禁生父,卻不知他早已走火入魔瘋狂嗜殺。”龍雲騰淡淡地說。


    樂無憂:“可他為何會在這裏?”


    龍雲騰:“此處是他畢生最愛,人煙罕至,故而將他安置在這裏。”


    樂無憂將信將疑,忽然一滴水落在臉上,他抬手抹去,發現一片暗紅,竟然是血?誰的血?蘇餘恨的?還是老龍王的?


    他無暇多想,對蘇餘恨大聲道:“妖孽,你是不是受傷了?快下來,有話好說。”


    “這點小傷,本座還沒放在眼裏,”蘇餘恨漫不經心的聲音從塔頂傳來,“隻是你這位大哥無禮得很,讓人有些討厭。”


    樂無憂目光掃過九層連廊上密布的勁弩,轉身看向龍雲騰:“讓你的侍衛退下。”


    龍雲騰:“蘇餘恨武功奇詭,不得不防。”


    “防?你防得住本座?”蘇餘恨十指尖尖,已深深紮進了老人的肉中,他懶洋洋地笑道:“本座此生殺人無數,最想殺的一個,卻躲得無影無蹤,不過今日總算落在了本座的手裏,一時,還拿不準怎麽殺呢,是掏出你的心來生吞,還是把你這張人皮給活剝咯?”


    “哈哈哈……二十八年了……你果然還是找來了……哈哈哈……”一陣蒼老的笑聲,老龍王猝然發難,身體猶如老猿一般猛地騰了起來,一掌拍向蘇餘恨。


    蘇餘恨厲聲大笑,揚手接住他的掌風,兩人以掌相擊,頃刻間,已過了十多招。


    海天連城的拔山掌強橫霸道,一雙肉掌虎虎生風,來如泰山壓頂,去如猛虎歸林,掌風所至,拔山蹈海,掌勢洶洶,吞天滅地。


    旁邊伸過來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掌心破爛,蝕出白骨,厲如鷲爪,悍然闖入他強橫的掌風中。


    兩人雙掌相對,迸射的內力激起狂風。


    狂風鼓起衣袖,蘇餘恨白衣染血,破碎的衣袍獵獵作響。


    然而老龍王內力深厚,一掌擊來,蘇餘恨渾身骨骼發出一陣可怖的哢哢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老龍王仰天狂笑:“哈哈哈……鳳凰兮……你還是這麽弱……”


    笑聲戛然而止。


    蘇餘恨渾然不顧疼痛生死,露出一個陰毒的邪笑,迎著他霸道的掌勢拚死挺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掌,指法翻飛、手指如刃,纏住他的手臂一路向上。


    隻聽老龍王厲聲慘叫,血肉橫飛。


    “魔頭!放開他!”龍雲騰臉色一變,大喝一聲,猛地縱身躍起,揮掌擊了過去。


    蘇餘恨笑容不改,齒間含血,狠毒瘮人,手指卷起血肉,猶如利刃,所到之處,骨肉分離。


    龍雲騰狠狠一掌擊在他的後背,蘇餘恨口吐鮮血,卻仰天大笑,發絲飛揚,仿若厲鬼,如同瘋魔,手指黏住老龍王,死都不肯放手。


    頃刻間,老龍王一條手臂已經隻剩枯骨,枯瘦而狠辣的手指剔向他的咽喉。


    龍雲騰臉色冷峻,揮起一掌,再度擊了過去。


    “都給我住手!”樂無憂厲喝,飛身上前,出掌擋住龍雲騰的攻勢。


    “啊啊啊……”老龍王爆發出一聲慘烈的嘶鳴,隻見蘇餘恨一把抓在了他的臉上,刹那間,血肉橫飛,蒼老的臉上露出半麵枯骨。


    “父親!”龍雲騰一聲痛呼,雙掌齊齊揮出,擊向蘇餘恨的命門。


    蘇餘恨迅疾轉過身來,五指抓著一個紅色物體,如同暗器般,迅猛地擲了過來。


    龍雲騰縱身一閃,那物擦臉而過,潑了一臉血星,他忽地想起什麽,動作一滯,倏地回過頭去,伸手抓向那物。


    卻見它速度極快,哢嚓一聲撞在塔壁,頓時紅的白的一起噴了出來。


    竟然是老龍王的頭顱。


    刹那間,龍雲騰眼眶迸裂,雙目猩紅,仰天發出一聲怒吼,回身如猛虎下山一般撲向蘇餘恨,右掌卷起驚濤駭浪,重重拍了過去。


    蘇餘恨猖狂大笑,抬起雙手,悍然迎擊。


    “大哥、妖孽……不要再打了!”樂無憂肝膽俱顫,挺身衝至二人之間。


    龍雲騰暴喝:“別過來!”


    話音未落,眼前紅色一閃,樂無憂已經飛躍過來,伸開雙掌,試圖分開二人。


    然而掌風如潮,無人能擋!


    隻聽龍雲騰一聲痛徹骨髓的厲吼,勢不可擋的手掌重重擊在了樂無憂的掌上,與此同時,蘇餘恨的手掌也擊了過來。


    九苞躍入塔內,入眼的第一幕就是龍雲騰與蘇餘恨一人一邊,各自與樂無憂掌心相擊。


    一聲巨響,狂烈的氣浪爆發開來,澎湃的內力洶湧如潮、排山倒海,強橫地爆開無量塔的石壁,霎時,逼仄的古塔中飛沙走石、漫天碎礫。


    石飛風號間,兩根金針無聲地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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