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湯湯,將一座洛陽城分成南北兩處,站在南城往北望去,隻見鱗次櫛比一片皇城宮闕,宮舍巍峨華麗,宛如仙居。


    宮城外最高大的建築就是洛水北岸的天下盟,夜幕漸漸散去,薄薄的晨霧中露出一隻華麗的簷角。


    而在屋簷下,一個人影行色匆匆地走進一扇門內。


    “二弟。”來者正是天下盟主安廣廈。


    常風俊負手站在雕花窗前,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冷峻的臉上難掩焦急:“大哥,試過了。”


    “怎麽樣?”


    常風俊拍了拍手。


    一個鬼魅的人影從窗外無聲無息地躍了進來,垂手候在二人麵前,隻見他身穿一件灰布壽衣,胸前衣襟破碎,露出底下霜華冰封的傷口。


    安廣廈定睛看向傷口,片刻之後,臉色沉了下來,抬眼看向常風俊,慢慢吐出五個字:“雪照雲光訣。”


    常風俊眼中滑過一抹難以置信:“樂其姝有一子三徒,樂無憂、柴開陽、龍雲騰和煊兒,煊兒不可能。”


    “柴開陽也不可能。”


    “前段時間龍雲騰在桃源客棧與蘇餘恨一戰,重傷未愈,且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可能受鍾意驅使。”


    安廣廈坐在一張紫檀太師椅中,手指不停摩挲著杯底的茶托,眸色深沉,仿佛有風雷湧動,沉聲道:“當年你在天闕山下搜索了半個月,確實沒有發現樂無憂的屍首?”


    常風俊咬牙切齒:“天闕山有千丈高,掉落山崖必粉身碎骨,更何況他還中了誅邪劍主一掌,理應十死無生。”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安廣廈道,“說不定他在山下有了什麽奇遇也未必不可能。”


    常風俊握緊佩劍,冷冷道:“即便他遇到天大的奇遇也不足為懼,當年的樂無憂便是出了名的廢物,難道十年一過,他還能翻出天來不成?若他敢興風作浪,可別怪我華鋌飛景不長眼睛。”


    安廣廈搖搖頭:“樂其姝的兒子,還是小心為妙。”


    “若他真是樂其姝的血脈,倒要提防一二,可惜他隻不過是個孽種,”常風俊道,“大哥,倒是你的那個鍾堂主,和樂無憂勾勾搭搭,打的什麽算盤?”


    安廣廈摩挲茶托的手指一頓,眼中滑過一絲失神。


    常風俊皺眉:“大哥?”


    “那個孩子……眉眼給我一種甚是親切的感覺。”


    常風俊一怔:“什麽?”


    安廣廈慢慢道:“他是五年前投身我天下盟的,那時濟兒隨他母親遊曆金陵,遇到匪徒,鍾意拔劍相助,之後便跟著來了盟總,當日來龍淵廳前拜見,抬頭的瞬間,我忽然想起了……明月。”


    “明月?”常風俊眼神一變,仿佛想起極可怕的事情,頓時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安廣廈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也許是我老了,總是眼花頭暈。”


    常風俊擔憂地看著他,武功高到天下盟主這般境界的人,往往能夠保持年輕的狀態,身強體健、耳聰目明,而安廣廈年不過五旬,竟然已經頭暈眼花?


    他忍不住問:“大哥,紫微劍法缺失的那半闕心訣……”


    安廣廈搖了搖頭。


    常風俊吃驚:“還是無法修補?”


    “近幾年來我頻繁閉關,卻依然尋不到修補之法,”安廣廈眸色痛苦地緩緩拔出佩劍,看著閃亮劍身上的倒影,喃喃道,“仙鳴山城的且共從容心訣,詭譎強大,我隻化用半闕,便已獨步武林,可若是遲遲找不到下半闕,三年之內,我必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三年?”


    “我如今已經時常有神昏智惑之感,”安廣廈深深歎了一聲氣,合上佩劍,握緊劍柄,咬牙切齒道,“那個……賤人!”


    常風俊思考片刻:“大哥,你我十年前曾與蘇餘恨一戰,他的武功確實來自仙鳴山城,若能活捉此人,嚴刑拷打,說不定他能吐出下闕心訣。”


    “蘇餘恨……”安廣廈琢磨著,“此人的來曆甚是詭異,若說他來自仙鳴山城,可他的兒子卻十趾健全,一點特征也無。”


    常風俊煩躁地說:“仙鳴山城……仙鳴山城……這幫刁民怎麽就殺之不盡呢?”


    “仙鳴山城……”安廣廈一手撐著額頭,事無巨細地盤算著,過了半晌,自嘲地笑了一聲,“要全殺幹淨才能高枕無憂啊。”


    “大哥,那個鍾意……”


    “一起殺了。”


    “是。”常風俊點頭,握住佩劍走向門外,路過垂手站在旁邊的鬼影,忽而拔劍,一劍抹斷了那人的脖子,收劍回鞘,神色如常地走出房門。


    房間中,那個人的屍體迅速化作一灘屍水。


    當活死人一樣的殺手們再次掠入悅來客棧的時候,鍾意和樂無憂已經出了洛陽城。


    東都洛陽的皇城南門正對伊闕,即為龍門,靜謐的伊水緩緩流動,河水兩岸遍雕石佛,連綿數裏,共有九萬餘座。


    而在伊水邊的官道上,一馬一驢小步溜達著,樂無憂打著哈欠,坐在驢背上東倒西歪,卻每每都在快要掉下來的瞬間坐直身子。


    鍾意騎著白蹄烏,低頭看一眼他困頓的樣子,不禁大笑:“阿憂,不如你來我的馬上,由我駕馬,你放心地睡一覺。”


    樂無憂掙開惺忪睡眼,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他懷裏的樣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頓時清醒了:“多謝好意,不必了。”


    “哎哎哎,真是無趣呢……”


    “老夫有趣的時候多著呢,隻不過沒表現給你看而已,”樂無憂哼哼,“想當年老夫贏得青樓薄姓名的時候,你還在令慈的懷裏吃奶呢。”


    鍾意挑眉:“哦?”


    “你不信?”


    “不信。”


    “哈,”樂無憂仰起頭,大聲道,“聽說過金粉樓的柳姑娘嗎?知道她為什麽相貌、歌技皆不出彩,而身價確實最高的?”


    鍾意涼涼道:“因為有你樂大公子捧著呢。”


    “不錯,哈哈,”樂無憂得意洋洋道,“想當年我為她擺花酒點紅蠟燭,滿滿當當三十六桌流水席……”


    “還有七百二十根紅蠟燭。”鍾意道。


    樂無憂驚奇:“你竟知道?”


    “你都說過八十幾遍了。”


    “哈哈……”樂無憂大笑,捋著下巴上並沒有的胡須,笑道,“人老啦,總是顛三倒四。”


    鍾意看著他白嫩的臉蛋,手指無意識地攥了一下韁繩,在心底嘀咕:我明明是喜歡這個人的,可為什麽總有點想揍他呢。


    也許是看他那一臉春風得意太過刺眼,鍾意十分居心叵測地笑了一聲,淡淡道:“可我昨天在盟總,分明聽到金掌櫃說十年前為柳姑娘擺花酒點紅蠟燭的,是蘇餘恨呀。”


    “咳,咳,”樂無憂笑容一僵,板起臉來鬱悶道,“老夫與那妖孽同為柳姑娘的入幕之賓,不行嘛?”


    鍾意慢悠悠道:“阿憂當真大方,這般寬宏大度,我是做不到的。”


    他的聲音如同江南三月的杏花微雨一般溫潤細膩,此時聽在樂無憂的耳中卻沒來由有點冷颼颼。


    他心虛地看過去一眼,突然無師自通地掌握了相麵神技,從鍾意神色如常的笑顏中看出一絲深藏的落寞。


    嘖,這孩子對自己還真是情根深種,樂無憂捋了捋沒長胡子的下巴,反省自己是否長得太過英俊了。


    “好吧,好吧,”樂無憂歎氣,老老實實地招認,“當年柳姑娘的相好,並不是我。”


    鍾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忽然從白蹄烏上飛身下來,衣袂飄飄,落在了心有靈犀的背上,毛驢正埋頭趕路呢,冷不丁背上多了個人,猛地一甩耳朵,瞪大了眼睛,一張驢臉難掩震驚。


    樂無憂瞪著近在咫尺的臉,驚道:“你幹什麽?你嚇到我的大美人了!”


    “好孩子,”鍾意拍了拍驢屁股,雙手按住樂無憂的肩膀,開心地笑道,“阿憂,你說,你為何一直要吹噓和柳姑娘的私情?”


    “什麽叫吹噓?”樂無憂不高興道,“雖然我沒和柳姑娘相好,但金粉樓裏還有李姑娘、王姑娘……”


    鍾意臉色一暗。


    樂無憂道:“請從我家大美人的背上下去,他還是個孩子,馱不了我們兩個人的。”


    話音剛落,毛驢一個踉蹌,忽然直直摔倒下去。


    鍾意反應極快地拉著樂無憂跳了起來,抬眼望四周望去,隻見一片荒煙蔓草,並無殺手襲擊的跡象。


    “姓鍾的!你大爺!”樂無憂突然大罵起來,“你把我家大美人給壓壞了!”


    “怎麽可能?”鍾意蹲下去,檢查了一下毛驢的身體,發現這貨雖然瘦骨嶙峋,然而筋骨強壯,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


    “怎麽不可能?你看!”樂無憂捏起它的長臉,隻見毛驢口歪眼斜,舌頭外伸,儼然勞累過度的慘狀。


    這麽脆弱?鍾意滿心狐疑,一百二十萬個不相信,但看樂無憂一臉的心疼,還是將狐疑壓了下去,說:“可能它從未一次馱過兩個人,一時不適應。”


    樂無憂鬱悶道:“都怪你孟浪。”


    “……對、對,都怪我。”


    “現在怎麽辦?”


    鍾意心想這毛驢既然累壞,不如宰了吃肉,可惜這個隻能腹誹,樂無憂拿一頭平平無奇的雜色毛驢當寶貝養,自己若敢這麽提議,他恐怕要先宰了自己。


    想到這裏,鍾意忽然有一種人不如驢的悲壯油然而生。


    抬起眼看看前方,遠遠可以看見伊水兩岸連綿的東西兩山,提議:“山下應該有寺院,不如先將心有靈犀放在這裏,我們去寺裏請個師傅過來醫治一番。”


    樂無憂打量一下周圍的荒野,憂慮道:“這裏一片荒涼,難免有什麽野獸,大美人這麽柔弱的一頭毛驢……”


    話音未落,隻見毛驢掙紮了一下,頑強地站了起來,然而晃晃悠悠,顯然是短時間內不能再騎了。


    樂無憂喜出望外:“好樣的!”


    鍾意:“……”


    兩人你牽著驢我拉著馬,慢慢走入依山抱水的山坳之中,壯麗的龍門在清晨的薄霧中若隱若現。


    鍾意搖著扇子,轉頭看向樂無憂,笑道:“阿憂,你看此處的山勢,如果在這裏設伏,必事半功倍……”


    話音未落,忽然一道陰鷙的殺氣從背後襲來。


    鍾意迅疾轉身,折扇飛射出去,擊落疾馳而來的奪魂鉤,然而,周圍的山壁、水底、樹林、草叢……分別有十數條鬼魅的影子從四麵八方顯現出來。


    樂無憂拔劍出鞘,麵無表情地看一眼鍾意,心想早晚撕了你的賤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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