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


    從未想過他竟對自己存著這樣的心思,樂無憂又驚又惱,滿心慌亂,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飄忽地移走視線,盯著他旁邊的青瓦,竭力穩定住聲線:“這種……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大概這就叫情不知所起吧。”鍾意仰躺在屋頂,專注地看著他,一雙鳳眸輝映了點點星光,仿若一池月夜下深不見底的秋水。


    他捕捉著樂無憂飄忽的視線,心底不由得浮起一絲苦惱:終究是太衝動了……


    樂無憂鬆開他,轉身,坐在屋脊上,抓過酒壇,仰頭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烈酒沿著喉管灼燒下去,像是在心底燃起了一團野火。


    他轉臉看向鍾意,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


    對視的眼神一觸即分,樂無憂眼神飄忽,茫然地看向浩淼的夜空,隻覺今夜月迷星稀,如同夢境一般,他手指藏在衣袖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一個抽抽,始相信這忽如其來的告白和親吻並不是在夢中。


    吞了口唾沫,故作平靜道:“你……你是斷袖?”


    鍾意看著他清俊的側顏,老老實實回答道:“與阿憂重逢之前從未對男子有過傾慕之情。”


    樂無憂一怔:“那這麽說……你喜歡的,其實還是女人?”


    鍾意又老老實實地說道:“更從未對女人有過片刻心動。”


    “……”樂無憂瞠目結舌,心神不寧地呆了片刻,勉強下了一個結論,“大概是見過的女人太少了吧。”


    鍾意愣了愣:“啊?”


    “咳,咳……”樂無憂清了下嗓子,直起脊背,有些欲蓋彌彰地板起臉道,“老夫認為,你是沒嚐過女人的滋味才誤以為自己喜歡男人,少年郎嘛,情竇初開,本該錦營花陣、倚紅偎翠、鮮衣怒馬、烈焰狂花……”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袖中一柄短劍滑落下來,他握住冰涼的劍柄,漸漸拔出,森然寒鋒反射著月光,照亮他沉靜的側臉。


    鍾意出神地看著樂無憂,腦中浮現出的是十年前金粉樓下樂無憂如驚鴻一般飛窗而出,抱住自己躲過馬蹄的身影,那時他眼神明亮,一如當日金陵的豔陽輕風,正是少年意氣、神采飛揚……


    十年一覺江湖夢,萬事無常皆如白駒過隙,唯有當初那雙明亮的雙眸,卻在他心底曆久彌新。


    “阿憂……”


    樂無憂沒有出聲,仿佛沉浸在了陳年的舊影中。


    那時天闕山還是武林正統,風滿樓還是劍道之宗,正陽、照膽,兩柄長劍殺伐果斷,斬出一個盛世太平的江南武林。


    龍雲騰、柴開陽、樂無憂、常子煊……世家弟子紛紛拜入山門,那一年的金陵天高雲闊,暮春三月,鶯飛草長,論劍台上刀光劍影,秦淮河畔意氣風流……


    鍾意握住他冰涼的手:“阿憂。”


    樂無憂倏地回過神來,眼中一抹異色轉瞬即逝,他視線茫然地怔了片刻,緩緩聚攏起來,看向鍾意的臉,忽而笑了:“小美人兒,你知道柳姑娘相貌、歌喉、舞技皆不出挑,為何卻是金粉樓的頭牌嗎?”


    鍾意笑盈盈地看著他:“為何?”


    “因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呀,”樂無憂大笑道,“柴開陽那小浪蹄子為求柳姑娘清歌一曲,送上黃金千兩、珍珠百斛,然而柳姑娘卻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那柳姑娘肯看你麽?”


    樂無憂得意道:“何止是肯看我,老夫當年可是柳姑娘的入幕之賓。”


    “那柳姑娘連黃金珍珠都看不上,又如何看得上你?”鍾意酸溜溜地問。


    樂無憂道:“我東去廣陵,在黑市上尋到了當年楊貴妃彈奏過的雙鳳琵琶,柳姑娘自然對我另眼相看。”


    鍾意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隻聽樂無憂繼續說道:“那一日老夫為柳姑娘擺花酒,滿滿當當三十六桌賓客,那一夜的紅燭燒了七百二十根,柳姑娘兩頰酡紅,溫香軟玉……”


    “……阿憂?”鍾意打斷他,“你究竟想要說什麽?”


    樂無憂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懶洋洋地笑道:“等下次,老夫帶你去金粉樓,叫上幾個花娘,好好地享受一番柔情蜜意,你便不會再囉嗦什麽斷袖不斷袖的問題了。”


    “……”鍾意失笑,心想情不知所起,緣不知所深,我心心念念的,是與你心意相通、兩情相悅,豈是這些浮花浪蕊的皮肉之歡所能相比?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樂無憂的眼睛,笑問:“阿憂對我,可曾有過絲毫動心?”


    樂無憂僵硬道:“不曾有。”


    拒絕得如此幹脆,鍾意卻無聲地笑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月亮也躲進了雲層後麵,樂無憂在鍾意赤/裸裸、坦蕩蕩的注視下,兩頰悄悄地泛起粉紅,如同一把火,從臉頰燒到了耳邊,連眼睛都覺得火辣辣的。


    鍾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


    樂無憂渾身一顫,霍地站了起來,眼神飄忽地呆了一會兒,忽而縱身飛下屋頂,鍾意抬眼望去,隻見他輕巧的身影如同一隻雨燕,迅疾地投入附近樹林中。


    鍾意抬手,輕輕揉搓著指尖,回味方才指腹下的溫熱細膩,忍不住笑了起來:若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你臉紅什麽?


    客棧破舊的木床上,九苞正砸吧著嘴巴睡得香甜,夢裏滿桌子的燒雞、烤鴨、乳豬、羔羊……正不知道吃哪個好呢,突然感覺有人闖入房間。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把從枕下摸出匕首,方才發現那個坐在自己窗台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月光從破窗投射進來,窗台上的人打開一把折扇,在北地的秋風中頑強地搖著扇子,悠閑地笑道:“小九苞,給哥哥打聽一個事兒。”


    九苞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他擾了自己的美夢,氣鼓鼓地盤腿坐在床上,擦擦腮邊的口水,鬱悶道:“什麽事你要半夜三更來說?”


    “你去查查金粉樓的柳姑娘,十年前是否有人給她送過琵琶、擺過花酒。”


    “什麽?”九苞懷疑自己聽錯了。


    鍾意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


    九苞抬起手來,一掌拍在自己腦門,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我肯定是在做夢,這個夢可真夠奇怪的,那混蛋怎麽會突然要查一個姑娘,我居然會做這樣的怪夢,真是稀奇來哉……”


    啪……一顆糖炒栗子擊在他的腦門。


    九苞“哎喲”叫了一聲,睜開眼睛:“我竟不是做夢?那就是你在夢遊了!”


    “少囉嗦!我現在很清醒,”鍾意的扇子用力擊在掌心,道,“快去!”


    九苞怒:“你到底吃錯什麽藥了?”


    然而回答他的是鍾意飄然而去的身影,和若有若無的嘀咕:“他說他是柳姑娘的入幕之賓,可我分明見他粉嫩如花蕾,必然是未經人事……”


    九苞臉皮一熱,咆哮:“大半夜你到底在研究些什麽啊!”


    鍾意回到房間,推開門,一隻枯瘦如柴的手如閃電般疾襲而來,他身體一閃,手持折扇,連擋三招,將折扇揣入袖中,雙手如爪,迎麵與他纏鬥上去。


    房中燭火飄搖,衣袂翻飛,兩人在逼仄的空間內一聲不吭,連過三十招,所運用的招式、心法無不相同。


    蘇餘恨咦了一聲,忽然變動招式,身形變幻,猶如水鬼一般詭譎莫測。然而鍾意卻也跟著招式一變,一招一式依然與他相差無幾,卻氣勢更盛,矯健的身軀仿若遊龍,處處克製住他的攻擊。


    兩人打了百十招,鍾意忽而身形一動,飄忽的身影瞬間出現在蘇餘恨另一側,抬手抓向他的肩膀。


    蘇餘恨身體往後一撤,牽扯到舊傷,忍不住一聲悶哼。


    鍾意一爪按在他的肩頭,卻沒有抓下去,而是收招回身,輕聲笑道:“承讓。”


    “你究竟是誰?”蘇餘恨低聲問。


    鍾意一撩衣擺,坐在桌邊,慢悠悠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才雲淡風輕地笑了一聲,傲然道:“仙鳴山城第七代城主鍾離玦。”


    “什麽?”蘇餘恨驚叫一聲,後退一步,跌坐在床沿,抬手抓住床欄,隻聽哢嚓一聲,木質的床欄被抓成了齏粉。


    他抬眼看向鍾意,連珠炮般問出:“你叫鍾離玦?你母親是誰?你父親……父親又是誰?你……你為什麽來中原?”


    鍾意淡淡道:“我來中原尋父。”


    “你父親是中原人?”


    “嗯。”鍾意應了一聲,目光落在蘇餘恨絕豔的臉上,“你又究竟是誰?為什麽會我仙鳴山城的銷骨手和泉台一指?”


    蘇餘恨低頭坐著,黑發垂在臉邊,聞言,淒愴一笑,狹長的眼中一絲詭異的光彩滑過,他枯瘦的手指摸著自己絕美的臉,一寸一寸地從下往上地摸過,一直摸到額角極淺的紅色胎記上。


    他抬起頭來,雙手捂在臉上,眼睛從指縫中看向鍾意,詭笑連連:“我是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現在是誰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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