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將盡,東方的夜色已經微微變成深藍,天幕下烏雲遊走,波詭雲譎,整個金陵城沉睡未醒,連秦淮河裏的畫舫都已經熄了花燈。


    金粉樓的後院,一個小廝吃力地端了一大盆洗腳水,打著哈欠走出後房,忽然感到臉邊一陣風刮過,摸了摸腮幫子,嘀咕:“過了重九就開始刮陰風,天涼得忒快了……唉喲我的媽呀!”


    後院井台旁半跪著一個模糊的人影,小廝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木盆哐當摔了個震天響:“鬼……鬼呀……”


    一顆石子飛來,擊在頸邊大動脈,小廝頭一歪,暈死過去。


    “鬼你爺爺!”樂無憂沒好氣地嘟囔,打起半桶水,撕開衣服,拿葫蘆瓢舀了一瓢涼水,潑在肩頭,仲秋時節井水寒涼刺骨,潑在傷口上冰得他一個激靈,感覺疼痛瞬間被鎮了下去。


    夜空中傳來一絲破風聲,他停下動作,半跪在井台上,抬頭望著天空暗淡的晨星,如同一架無聲無息的枯骨。


    過了一會兒,周圍再無追兵的氣息,樂無憂一瓢一瓢地將半桶水全都潑在了傷口,整個人渾身*,如同剛從井底爬出來的惡鬼一般,搖搖晃晃地翻出院牆,沿著河沿往前走去。


    淩晨的薄霧帶著絲絲涼意,煙籠寒水,朱雀橋畔,一個白衣身影靜靜地候在那裏,指間旋轉著那柄十六檔的折扇。


    樂無憂抬頭,形容枯槁,色如鬼魅。


    鍾意折扇啪地打在左手掌心,勾起一側嘴角,壞笑著輕聲道:“妖孽,抓到你了。”


    樂無憂動了動嘴唇,嗤了一聲:“殺千刀的熊玩意兒……”


    話未說完,他忽然身體搖晃了兩下,往河裏栽了下去。


    鍾意白衣一閃,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樂無憂在跌入河中的瞬間被淩空拉起,飛揚的發絲劃破水麵,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他的身體是這樣暖和……


    鍾意攬著樂無憂的腰將人摟在懷裏,抬手,指如閃電,連點他肩頭三處穴位,樂無憂頓覺剜骨一般的疼痛銳減,一直止不住的血流也停了下來。


    “你小子點穴還挺有一套……”樂無憂有氣無力地笑罵,“可惜整天神神叨叨,甚是煩人。”


    鍾意聽他聲音虛浮,知道傷得厲害,將人扶起靠著河邊一棵垂柳坐下,伸手扯開他的衣襟。


    “我靠,趁人之危啊。”


    鍾意盯著那個血肉模糊的血窟窿,漆黑的眸色如暗夜中的潮水,深不見底,暗潮湧動,然而嘴角卻帶著三分笑意,嘲道,“你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竟然不知道年輕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麽?”


    樂無憂一臉驚奇地看著他。


    鍾意從荷包中掏出幾包藥粉,也不管是什麽成分,一股腦全灑在了他的傷口,一邊快速地動作著,一邊嘮嘮叨叨地說道:“是機遇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武林前輩有言,趁你病,要你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會趁人之危的劍客都不是好流氓,恩人,恕我直言,你皮膚還挺白的哈。”


    “那是常子煊的膚色,”樂無憂覺得虛弱無力,仰頭倚著樹幹,喃喃道,“你給我用了些什麽藥?嘶……聞著像是最劣質的金瘡藥,販夫走卒都不屑用的……”


    “沒見識了吧,這可是來自海外仙鳴山城的靈丹妙藥,活死人,肉白骨,千金難求。”


    樂無憂笑罵:“什麽仙鳴山城……聽都沒聽過,八成又是你小子信口胡言。”


    “說你沒見識還不承認,古書有雲,海外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這靈丹妙藥可是那山上的仙子親手磨出來的,在洛陽最大的黑市不鳴仙都賣到八兩黃金一錢,”鍾意拭去多餘的藥粉,撕下一截衣角包紮好,笑道,“好啦,恩人,你是想跟本堂主回盟總受死呢,還是在本堂主絕妙的武功下落荒而逃?”


    樂無憂沒有說話。


    鍾意抬起眼,看到他已經倚在樹上睡了過去,薄薄的眼皮遮住了眼睛,眉宇間縈繞著一抹揮之不去的輕愁。


    鍾意抬起手,在他的臉上猶豫片刻,輕輕把鬢邊的碎發抿到了耳後,輕聲笑道:“虧你還是樂其姝的傳人,這易容術可真糟糕……”


    說罷,一手攬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繞過他的雙腿,輕巧地將人抱了起來,犀利的目光左右看了兩眼,身影一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煙水迷離的秦淮河畔。


    樂無憂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覺得仿佛已經是午後時分了,繾綣的日光透過百葉窗欞灑在窗前,一片明晃晃的耀眼。


    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清心香氣,屋外不遠處傳來巷陌間孩童嬉鬧的聲音。


    “阿苞哥,阿苞哥,來和小蟹踢藤球。”


    九苞的聲音傳來:“不踢。”


    “來嘛,”小蟹軟綿綿的聲音,“阿郎也不和小蟹踢,阿苞哥也不和小蟹踢,小蟹一個人踢著不好玩……阿苞哥,阿郎回來好久了,怎麽不出來玩?”


    “那我怎麽知道?”九苞凶巴巴地說。


    小蟹抱著藤球鬱悶地跑遠:“阿苞哥脾氣好壞,還是阿郎好……”


    樂無憂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忍不住睜開眼睛,正對上上方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愣了一下,轉而懶洋洋地笑道:“小美人兒這麽專注地看著老夫,莫不是愛上老夫了?”


    “我在看你臉上這層鬼東西,到底該怎麽去掉,”鍾意抬手,在他臉邊摸了兩下,揉揉指腹,“手感還挺逼真,哎,我有一個疑問,這麵具戴久了,會不會不舒服?我看這材料也不像很透氣的樣子,會不會悶出麵皰?”


    樂無憂默默轉過頭去,閉上眼睛,裝睡。


    鍾意鍥而不舍地將他掰過來:“你這態度很傷人哦,我可是正兒八經地在關心你,真是不識好人心。”


    樂無憂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說話,沒想到事與願違,寂靜的房間裏忽然響起一串嘰裏咕嚕的腹鳴聲。


    樂無憂:“……”


    “哈哈哈,”鍾意大笑,提高聲音道,“九苞,把爐子上的稀粥端來。”


    不一會兒,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公子端著一碗稀粥小碎步走進來。


    樂無憂抬眼上下打量片刻,木然問:“少年,你誰?”


    鍾意咦了一聲:“恩人好差的記性,這是你最喜歡的小九苞呀。”


    “我印象中的九苞是個假丫頭,雖說脾氣不怎麽樣,那小臉兒呀,粉若桃花,”樂無憂在鍾意的攙扶下坐起身,動作牽扯到肩頭傷口,不由得眉頭一抽,轉而又笑盈盈地扭過頭去,歪頭看著九苞,“如今這小公子長身玉立、芝蘭玉樹,不知道會禍害多少小姑娘呢。”


    九苞唰地飛紅了臉,將粥碗往鍾意手裏一塞,轉身跑出了臥室。


    樂無憂摸了摸下巴,大聲道:“小美人兒,你家假丫頭思春了。”


    “誰家少年不懷春?”鍾意也大聲對著門外說道,“回頭我去金粉樓請個姐姐來,給咱們未經人事的小九苞好好見見世麵。”


    “你真是病得不輕啊!!!”門外傳來九苞抓狂的叫聲。


    鍾意哈哈大笑,端著粥碗湊到樂無憂臉邊,盛了一勺送過來:“來,恩人,吃一口,這粥裏放了紅棗、當歸、核桃、芝麻,很是養生,吃完粥我們好吃藥。”


    樂無憂麵無表情看著送到麵前的勺子,嘴角抽搐:“鍾……鍾堂主,我們真的不熟。”


    “可我對恩人神交已久。”


    樂無憂痛苦地閉上眼睛:“饒了我吧。”


    “恩人以為我是在輕薄你嗎?”鍾意正色道,“非也非也,你左肩受傷,雖然已經包紮完畢,然而傷筋動骨一百天,必須要小心靜養,更何況常子煊那一劍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夫,你還是……”


    “常子煊沒有用全力。”樂無憂突然打斷他。


    鍾意一愣:“嗯?”


    樂無憂低頭瞥一眼左肩,平靜道:“常子煊雖然是公認的廢物,但他從小修習明日劍法,又得凝光劍真傳,如果用上十成十的功夫,我這肩膀此時就已經不在了。”


    “……”鍾意微眯了一下眼睛,腦中忽然浮現出常子煊一劍刺去、樂無憂轉身迎上的畫麵,一抹狠戾從眼角劃過。


    “他雖然恨我,卻絕不會致我於死地。”樂無憂抬起右手從他手中接過粥碗,仰頭一飲而盡,吧唧吧唧嘴,“味道還不錯呀。”


    “回頭讓九苞給你煮一缸。”


    “那實在是太感謝了。”


    “我現在非常不開心。”鍾意突然板著臉道。


    樂無憂一愣,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挑眉:“跟老夫有關係嗎?”


    “……先把你的自稱換掉。”


    “好吧,”樂無憂覺得這小子腦筋不是很正常,於是從善如流地換了一個稱呼,“老身覺得你有些任性。”


    鍾意瞪眼:“你還是換回來吧。”


    “真難伺候。”樂無憂咋舌。


    鍾意雙手捧著空碗,不高興地說:“恩人這條命是我救的,你喝的粥是我的,躺的床是我的,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我的,可是你卻滿心都是那個刺你一劍的常子煊,我覺得這非常不公平。”


    樂無憂眼角一跳:“嘖……”


    “你現在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卻滿心滿肺都是常子煊就算了!”鍾意振振有詞,“可你頂著一張常子煊的臉是不是太過分了?本堂主一點都不想給常子煊報恩。”


    “……”樂無憂鬱卒地想:為什麽被救還要如此憋屈?要不是看這小子長得還不錯,老夫真想撕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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