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義正言辭道:“當年樂無憂勾結魔穀,其母樂其姝包庇窩藏,二人都早已伏誅,你現在提起這事,難道是想翻案不成?”


    鍾意循聲看過去,發現這第一個跳出來的,竟然是安濟,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以老盟主夫婦的克己謹慎,怎麽會生出這麽個一戳就炸的炮筒子。


    金縷雪喝酒的動作停了下來,懶洋洋地斜坐在羅漢床上,斜眼看著安濟冷笑,將剛才所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是,又如何?”


    “你!”安濟沒想到她竟如此大膽,上下嘴皮子一動就要給十年前的舊賬翻案,怒道,“不醉酒坊位列天下五佬,可你竟如此正邪不分,真是讓人看不起!”


    金縷雪哈哈大笑起來:“安小俠,我金某人何時需要你來看得起了?”


    身為天下盟的少盟主,安濟向來是眾星捧月,何曾被一個女人如此譏諷過,登時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抬手去抓腰間佩劍,卻一把抓了個空,才陡然想起白衣夜宴的“不穿甲胄、不帶兵器”的要求,一時漲紅了臉。


    “少盟主何須動怒?”鍾意坐在案前,搖著紙扇含笑說道,“當年舊事你我都沒有親曆,自然不知是否另有隱情,但以金掌櫃的武功和地位,我相信她不會信口狂言,不如暫且坐下來,聽聽金掌櫃有什麽說法。”


    安濟憤恨地瞪他一眼,眼神糾結地猶豫半天,哼了一聲,坐回自己的席位上,揚起下巴看向金縷雪:“我看你怎麽翻案。”


    “翻案倒說不上,”金縷雪低頭慢慢倒了一碗酒,雙手端起,敬向在座各位,淡淡道,“隻是這樁舊案疑點頗多,金某心裏有些疑慮,還請諸公為我解惑。”


    一個江湖人道:“風滿樓一案已經過去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我模糊記得,當年月蝕夜除魔,風滿樓出力頗多,可不到月餘就爆出樂無憂勾結魔穀的消息,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哎,是啊,”另一個人附和道,“若樂無憂當真勾結魔穀,月蝕夜那晚風滿樓也不該如此賣力啊,那不是自相殘殺嗎?”


    “王掌門此言差矣,”一個年輕人道,“我聽說樂無憂當年不過十七八歲,是個最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此事八成是他牽連了風滿樓,要不然以風滿樓數百年基業,吃飽了撐的麽,會和魔穀同流合汙?”


    此言一出,人們紛紛點頭,風滿樓乃天下盟歃血之初就已經加入的老門派了,無論武功、財力還是名望都比那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魔穀要高上一大截,與魔穀勾結,有百害而無一利,正常人都不會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一個兩鬢花白的老者沉聲道:“當年盟總的意思是交出樂無憂,便不追究風滿樓的教養之過,然而樂其姝此女甚是刁蠻霸道、不講道理,故而導致了風滿樓的覆亡,當真可惜,可歎,可恨。”


    “我勸你還是謹言慎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來。


    鍾意轉頭看去,發現是坐在左側第一席的常子煊,隻見他端坐在椅子上,後背傲然挺直,麵色冷峻,宛如杏仁的眼中滑過一絲嘲諷。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定睛看向那雙眼睛,隻覺其中清光蕩漾,猶如滿天星辰。


    常子煊感覺到他的視線,不悅地一眼瞥過來。


    兩人視線交融,鍾意心跳倏地漏了半拍,定定地盯著對方的眼睛,眉頭微微蹙起,似有滿心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瞬息之後,倏地一拍桌子,大叫:“我就知道!”


    “……”身邊人被他一驚一乍嚇了一跳,問道,“鍾堂主,你知道什麽?”


    鍾意滿麵笑容,唰地打開折扇,悠閑地搖著,笑道:“我就知道常少主一定會跳出來的,”他轉頭看向那個兩鬢花白的老者,“丁莊主方才言語間對樂其姝多有不屑,是不是沒將常少主放在眼裏?”


    兩鬢花白者正是天下盟三莊六堂之一漱石莊的莊主丁幹戈,老爺子已經年逾花甲,然而魁梧勁健,麵如重棗,鷹視狼顧,一看就是外家功夫的好手。


    聞言,倒了一碗酒,沉聲道:“當年明日閣雖與風滿樓關係頗近,然而關鍵時刻棄暗投明、大義滅親,這份擔當和魄力,令人自歎弗如,常少主,我敬你一碗。”


    人群中傳來喁喁的笑聲,明日閣和風滿樓聯絡有親,卻在奇襲天闕山時倒戈相向,甚至大開殺戒,事後眾人皆讚明日閣主大義滅親,然而習武之人,重義輕利,背地裏也不是沒有人認為常氏見風使舵,不值得相交的。


    常子煊自然也聽到人們的笑聲,俊臉上怒氣繚繞,強硬道:“丁莊主這碗酒大可以留著,等見到家父再當麵敬上,長輩們的恩怨晚輩不可置喙,但長輩的尊嚴晚輩卻必須維護,丁莊主,你方才言論多有不當,還請你麵向天闕山,祭酒三碗,以慰樂姑姑在天之靈。”


    丁幹戈臉色忽變,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我看需要謹言慎行的是你才對!常子煊,十年來,你小子處處避談樂其姝,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麽,想要給樂其姝翻案,你就不怕給明日閣帶來殺身之災?”


    “給樂其姝翻案就要帶來殺身之災?”金縷雪斜眼看向丁幹戈,“那我不醉酒坊豈不是早該夷為平地?”


    丁幹戈忌憚金縷雪的手段,語氣稍緩:“當年之事早已蓋棺定論,金掌櫃若一定要給樂其姝翻案,除非證明樂無憂不是魔穀餘孽,可他當年窩藏蘇餘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是如何都洗不白的,還望金掌櫃三思。”


    金縷雪仰頭喝了一碗酒,苦笑:“我何嚐不知道此舉難於登天,然而摯友蒙冤十年,未亡人寢食難安,”她睜開醉眼,茫然地看向夜空,“當日我趕去天闕山,卻隻看到遍地血肉、滿眼屍骨……”


    鍾意端起酒盞:“金掌櫃高情厚誼,鍾某佩服,請滿飲此杯。”


    金縷雪與他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人群中一個聲音歎道:“十年已過,天闕山上的屍骨恐怕早已經爛光,而參與此事的人,如今也已所剩無幾,連當年的急先鋒龍天霸上個月也死了,金掌櫃何苦舊事重提,擾亂人心呢?”


    提到龍天霸,人們不禁一陣私語,一個人遲疑道:“說到龍天霸之死,我聽說了一個極為詭譎的說法。”


    另一人叫道:“你聽說的可是與我相同?”


    “你聽說的是什麽?”


    人們相互交談,卻都雲山霧繞、點到即止,聽得安濟一頭霧水,焦急地大聲說:“各位英雄都在說什麽?為什麽我一句都聽不懂?”


    丁幹戈低聲道:“少盟主初來金陵,有所不知,上個月繡春堂主龍天霸在自己家中死了。”


    安濟叫:“這個我知道!”


    鍾意搖著扇子笑道:“你不知道的是,坊間傳言,龍天霸死於樂無憂之手。”


    “荒唐!”安濟拍案,“樂無憂早就死了,怎麽可能來殺龍天霸,還能是顯靈不成?”


    話音一落,高台上驟然一片寂靜,安濟眨眨眼睛,看向左右的人們,俊俏的小臉上噌地躥紅,挺直腰杆佯裝鎮定,大聲道:“都……都看本少爺幹什麽?沒……沒見過貴公子嗎?”他視線慌亂地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忽然想起一個可怕的猜測,紅彤彤的小臉唰地又白了,顫聲,“不……不會真是顯靈吧?”


    鍾意幽幽道:“我聽說龍天霸死前曾在庭院中看到一個紅衣女子抱劍觀月……”


    “樂其姝!”安濟瞪大眼睛,“紅衣雪劍,是不是樂其姝?”


    鍾意一本正經地說:“怎麽可能是樂其姝,她已經死了呀。”


    安濟後背竄起一層白毛汗:“我靠……真顯靈啊!”


    聽著在座的人們喁喁私語,金縷雪不禁悲從心來,滿倒一碗酒水,站起來,對著天闕山的方向遙遙傾倒在地上,喃喃道:“摯友,尚饗。”


    眾人沉默地看著她,金縷雪祭奠完三碗酒,轉過身來,剛要說話,忽然抬起頭看向台外,大喝:“什麽人?”


    話音未落,一柄流光溢彩的劍影自高台下疾飛而來,眾人一驚,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穿著白色裏衣的常子煊手持長劍,刺向身穿藍色錦衣端坐在筵席上首的另一個常子煊。


    藍衣常子煊“咦”了一聲,一把抄起酒盞,擋在胸前,隻聽一聲清脆的裂響,酒盞四分五裂,劍尖劃破胸前的衣服,然而他滑如靈蛇,身體一仰,從劍下蜿蜒而逃。


    白衣常子煊一擊不中,挺劍追上。


    一柄折扇斜伸過來,擋住了流光星彩的去路。


    白衣常子煊轉頭,看到鍾意溫文爾雅的笑臉,怒道:“讓開!”


    鍾意笑道:“白衣夜宴乃風雅之地,你攜劍闖入,不太好吧?有什麽話我們不妨坐下來慢慢講,”他轉頭看向另一個常子煊,“常少主,你說對不對?”


    藍衣常子煊已經逃到一丈開外,聞言回過頭來,扳著臉道:“關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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