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陵主持完龍天霸的葬禮,鍾意飛馬趕去金陵。


    每年重九佳節,不醉酒坊都在鳳凰台舉辦白衣夜宴,遍邀江湖英雄,所有人不穿甲胄、不帶兵刃,便服赴宴,故而名為白衣夜宴。


    與廣陵之清雅風流不同,金陵乃江南佳麗地、千載帝王州,粉牆黛瓦、玉殿朱樓,端得是富麗堂皇、繁華繚亂。


    即便如今天下動蕩,秦淮兩岸依然是歌舞升平。


    鍾意牽馬自朱雀橋上緩步走過,橋下畫舫裏傳來柔媚的歌聲:“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嗚咽的洞簫聲和著歌聲,幽怨哀婉,令人聞之斷腸。


    鍾意低低地笑起來,手持韁繩拍打著掌心,跟著歌姬輕聲唱道:“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堂主,”九苞抬頭看過去,“前麵就是金陵酒肆了。”


    空氣中有烈烈的酒香傳來,鍾意抬頭,看到一張土黃色的酒招旗隨風飄搖,酒肆門前題著一首詩: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嚐。金陵弟子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正是盛唐大詩人李白的千年名篇《金陵酒肆留別》。


    然而此時的酒肆門口沒有詩仙,有的隻是幾個乞丐,正躺在牆根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小九苞,”鍾意遙遙指向酒肆外的粉牆,悠閑道,“你堂主我當年,也曾在這裏曬過太陽。”


    九苞斜眼:“曬個太陽這麽自豪?”


    “這裏的太陽可不是誰都能曬的,隻有最強大的乞丐才能擁有這個位置!”鍾意認真地強調,“此處日光繾綣、清風徐徐,背後是烈酒飄香的金陵酒肆,對麵是粉黛笙簫的金粉樓,躺在這個牆根,你會看到晴空如洗,白雲慢慢地變幻形狀,會看到仙子從雲端一躍而下,他身輕如燕,武功高強,一雙眼睛像盛起了漫天星辰,簡直曬一輩子都不會膩味……”


    “……那你怎麽不在這裏曬一輩子的太陽?”


    鍾意仰頭看著高遠的天空,突然笑起來,低頭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我若是在這裏曬一輩子的太陽,你屍骨都已經爛光了,小沒良心的!”


    九苞扁了扁嘴,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街道十年如一日地熱鬧非凡,鍾意買了一包糖炒栗子,猴急地剝出一顆塞進嘴裏,滾燙的栗子仁燙得他直抽氣,卻開心得仿佛吃了蜜一般。


    九苞狐疑地看看他,也剝了一顆,嚼了兩下,嘟囔:“跟其他地方的也沒什麽不同嘛……”


    “你懂什麽?”鍾意美滋滋地吃著栗子,哼哼,“這是印記,是回憶,是情懷……”


    ……什麽玩意兒?


    九苞嚼著糖炒栗子,鬱悶地想:自遇到青穀老人,這個混蛋堂主就越發神神叨叨了。


    兩人走進金陵酒肆,要了一壺新酒、一隻老鴨、一碟筍脯豆,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前慢慢吃著。


    他們所坐的位置十分巧妙,能將整個酒肆盡收眼底,而自己又不會被人注意。


    鍾意就著筍脯豆慢慢喝酒,跟九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江湖上最近的笑談。


    忽然一陣喧嘩,九苞叼著鴨翅膀抬起頭來,隻見一大群江湖人走進酒肆,手裏全都拿著兵器,飛揚跋扈地簇擁著一個錦衣少年。


    少年頭頂編一根大辮,眉勒金抹額,正中一顆紅珊瑚嬌豔如血,金色的華服上滿繡四爪蟒紋,手裏拿著一把寶劍,劍鞘以鮫皮包裹,鑲金綴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這群人進門便左右看了看,走到窗下的桌邊,一個大漢粗聲道:“喂,起來,坐到旁邊去。”


    桌邊趴著一個男人,一個很瘦的男人,單薄的本色布衣下兩片薄薄的肩胛骨高高翹起,黑發如瀑,淩亂地散在桌上。


    聽到大漢的聲音,仿佛被從睡夢中吵醒,不耐煩地轉了個頭,繼續趴在桌子上睡覺。


    大漢頓怒,上前一步,劍鞘在男人頸間重重一壓,大聲道:“喂!聽到沒有,老子叫你讓開!”


    任何人被劍鞘壓在脖子上都會害怕,男人坐了起來,抬頭看向身邊這群江湖人,臉上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天呐……”九苞倒吸了一口冷氣。


    鍾意往嘴裏丟了一顆筍脯豆,斜眼:“你這什麽反應?”


    “這人實在太他娘的好看了,天呐,我做夢都想長成這樣……”九苞咬著鴨腿嚶嚶嚶,“好美好羨慕啊……”


    鍾意抬眼望去,看見一張極其清豔的容顏,不由得愣了一下,按理說“清”和“豔”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詞語,然而集中在此人身上卻絲毫不覺突兀。


    他自認為見過世間最美好的男人,不料在看到此人時,一個詞還是沒來由地躍上心頭——驚才絕豔。


    此人長眉入鬢、麵如春花,困頓地抬起頭來,睜開似醉似醒的眼睛,頓時整張臉都靈動起來,明明穿著最低賤的本色布衣,卻渾然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那群江湖人也一陣騷動,為首的大漢將劍鞘重重捶在桌麵上,粗聲粗氣:“你……你坐到旁邊的桌子去,我家少主看上這個位置了。”


    男人仿佛是個讀書人,聞言細聲細氣地說:“可是小可也喜歡這個位子。”


    “……你說什麽?”大漢大聲道,“我家主人可是天下盟總盟主!”


    “小可不認識。”


    大漢暴怒:“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音剛落,一道寒光閃過,大漢一把將佩劍拔了出來,凶狠地砍了下去。


    “呀!”九苞一聲驚叫,猛地捂住嘴。


    劍勢洶洶,眼看就要劈在男人的臉上,隻見男人不慌不忙地伸出了一根手指,不顧*凡胎,迎著刀鋒指了上去。


    隻聽一聲裂響,精鋼鍛造成的長劍竟從中間折斷,劍尖落在了地上,發出哐當的噪音。


    大漢看著掌中斷劍,眼眶欲裂,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你……你是誰?”


    男人一指斷劍,易如吹灰,卻仿若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武功的高強之處,拱起手,溫和地笑道:“小可姓蘇名空,字餘恨,乃江城人士,素來聽聞江南詩酒風流、佳麗……”


    “蘇餘恨?”江湖人不由得叫出了聲,“竟是蘇餘恨?”


    方才氣勢洶洶的大漢掌中斷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失聲叫道:“你是蘇餘恨?棄風穀的蘇餘恨?”


    “棄風穀……”男人聞言,歪了歪頭看向窗外高遠的晴空,輕聲道,“真是久違的名字啊……”


    “蘇餘恨!大魔頭蘇餘恨!”江湖人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在窗邊的桌前留出一劍揮出的距離。


    金衣少年卻逆流而上,唰地拔劍出鞘,直指蘇餘恨的鼻尖,稚嫩的聲音朗聲道:“沒想到這麽多年你竟然還沒死,也好,那本少這就殺了你,為我湛盧劍開封祭劍!”


    江湖人一陣驚呼:“少主!”


    “少主!不可!”


    “少主!小心這魔頭!”


    蘇餘恨溫和地看向他:“這位小公子,殺人可是這世間最可怕的事情。”


    “廢話少說!接劍!”少年一把將劍鞘扔到大漢懷裏,左手捏了個劍決,湛盧劍一聲清鳴,挺劍衝了上去。


    “……他會輸吧?”九苞含著鴨腿喃喃地說。


    鍾意打開折扇擋住臉,鬼鬼祟祟地問九苞:“快看這酒肆有後門嗎?我們得趕緊開溜……”


    九苞戀戀不舍:“我想留下來看好戲。”


    “看什麽好戲?”鍾意給他腦門一個爆栗,壓低聲音怒道,“以本堂主的江湖地位,再不開溜就要變成好戲了!”


    “哎?”


    忽聽江湖人一陣驚呼:“少主!你怎麽樣?”“少主你沒事吧?”“少主你理智呀!”


    鍾意小心翼翼從折扇頂上露出半隻眼睛,隻見金衣少年狼狽地急退幾步,捂著手腕撞在一個江湖人身上。


    而那個蘇餘恨,竟始終坐在桌邊沒動,而那柄鱗鋏星鐔的湛盧劍,卻已經到了他的手裏。枯瘦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劍身,讚道:“真是一柄好劍。”


    少年大叫:“不要動我的劍!”


    話音未落,隻聽一聲脆響,湛盧劍從中間斷做兩截,少年發出一聲慘痛的哀鳴。


    ——斷劍之恥,堪比割肉剜心。


    更何況是這樣第一次外出曆練的少年劍客。


    江湖人頓時如遭奇恥大辱,其中一人仗劍而出,怒道:“魔頭!你欺人太甚!看我青龍降魔劍!”


    “青龍降魔劍?”蘇餘恨輕笑,“那是什麽?”


    那人劍法剛猛,大開大合,一尺餘寬的大劍卷起勁風,直劈向蘇餘恨的麵門。


    酒肆之中勁風獵獵,蘇餘恨閑坐在風中,唇似點朱、長發如仙,眼角輕輕一瞥,迎著大劍伸出一隻手去,隻見他手指修長如玉,仿若象牙雕成,一指點在劍身上,尺餘寬的大劍竟從中裂開。


    忽而蘇餘恨猛地收手,身形極快地往後一閃,隻見一支小箭自那人袖中射出,原來他竟是以大劍做餌,引誘蘇餘恨出手相搏,而趁機以袖箭暗殺他。


    蘇餘恨閃過袖箭,忽然長袖一甩,身體往前撲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修長的手指如毒蛇一般蜿蜒上去,飛快地爬向他的麵門。


    “啊啊啊啊……”那人仰臉,痛不欲生地慘叫。


    隻見被蘇餘恨手指爬過的地方,竟全都骨肉分離,眨眼之間,大灘血肉落在地上,那人的手臂上隻剩森然枯骨……


    “你這魔頭!”金衣少年驚恐地瞪大眼睛,一心想要殺了這魔頭,兩隻腳卻仿佛紮在了地底,一絲都動彈不得。


    眼看著蘇餘恨的手指爬向那人麵門,少年猛地閉上眼睛,崩潰大叫:“混蛋鍾意!你還要看好戲嗎?”


    “哎哎哎,還是沒躲過這個大麻煩呀,”鍾意鬱悶地說,收起折扇,飛身撲了過來,抱怨道,“我的少盟主,你說你不在家乖乖吃奶,跑來招惹這個大魔頭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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