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著頭,慢吞吞地擦完桌子,想要喝酒,卻發現自己的酒杯已經摔碎,手指略頓了頓,拿起了筷子,木然夾起一塊鴨肉,餘光瞥到鍾意。


    不知道怎麽了,他心頭驀地一跳,鴨肉掉了下來。


    鍾意眼中浮上一絲苦楚,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澀聲道:“天道輪回,善惡有報,你放心……”


    “哈哈……”青穀老人沒心沒肺地笑道,“什麽放不放心,年紀大了要服老,手抖眼花都是正常,難道你能讓我變年輕不成?”


    鍾意愣一愣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誰說就沒有那一天呢?”


    青穀老人陡然發現自己竟給自己挖了個坑,狠狠咬了一下舌頭,大口吃菜,打定主意不再跟這貨廢話了。


    偏偏有人就是不識趣,一見對方不願理自己了,鍾意笑得越發開心,歪頭道:“前輩,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青穀老人默默吃著眼前一盤翡翠蝦球,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鍾意雙手托在臉邊,笑嘻嘻地哼唧:“前輩,不要不理我嘛,隻是一個小賭,賭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彩頭。”


    咦,這個蝦球清淡爽口還真不錯,青穀老人假裝自己是個聾子,還是個十分貪吃的聾子。


    沒想到鍾意這廝惡劣起來得心應手,青穀老人正吃得歡呢,眼前的蝦球連盤子整個都沒有了,他筷子在空中一僵,憤怒地抬起頭,怒視。


    “前輩,”鍾意送上一張笑靨如花的臉,“賭不賭?賭嘛!前輩又不吃虧,我的彩頭說不定前輩還會細化呢,即便是前輩輸了,那彩頭也很小,不過是為生活平添幾分趣味。”


    青穀老人扶額,即便知道這貨絕不會讓自己好過,卻還是歎一聲氣:“什麽賭?”


    鍾意瞥一眼隔壁常子煊錦衣高冠的背影,壓低聲音笑道:“我們便猜一猜繡春堂這位龍堂主,會不會和赤炎門的馬飛沙一樣慘死並且……滅門。”


    青穀老人不由得一頓,目光怪異地看他一眼,皺眉:“馬飛沙死於魔穀餘孽尋仇,難道這位龍堂主的瘋病,也是被魔穀餘孽嚇出來的?不,以魔穀滅馬飛沙滿門的行事風格來看,怎會把龍堂主單單逼瘋就算了?”


    鍾意含笑看著他:“這麽說,前輩是覺得龍堂主必死無疑咯?”


    “不對,”青穀老人搖搖頭,“馬飛沙雖然位列天下五佬,但赤炎門畢竟隻是依附天下盟的一個普通門派而已,而繡春堂卻是正宗的天下盟嫡係,老夫聽聞這位龍堂主還頗得你們盟主的看重,想必天下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死,甚至滅門。”


    鍾意端著酒杯,吹了吹水麵漂浮的桂花,嗤道:“滅什麽門,此人無妻無子,正兒八經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殺他一個,也算滅門麽?”


    “那你想殺他幾個?”


    鍾意盯著酒杯裏自己的倒影,笑嘻嘻道:“前輩可曾聽說,殺人,不如誅心。”


    “哦?”


    “人這一生,不過借得上天一張皮囊,苟活百年,放眼天下,海天之間,豈有人長生不滅?所以主宰了一張皮囊的生死存亡,又有何難,有何意義?”鍾意冷笑,“若要殺人,則應滅其信念、摧其執著、毀其心智,讓其雖生猶死、生不如死、生死不能。”


    青穀老人歎氣:“哀莫大於心死。”


    鍾意哈哈大笑,蕩開一句,將話題扯了回去:“既然前輩覺得天下盟能救龍天霸一命,那若他死了,前輩可要滿足我的一個要求哦。”


    青穀老人聽他語氣中滿是雀躍的少年心性,不由得笑起來:“什麽要求?”


    “我要與前輩坦誠相見。”


    “咦……”青穀老人拖長了語調,那雙與蒼老外表格格不入的靈動雙眼轉了轉,停在鍾意的胸口,語氣甚是猥瑣地問,“是老夫想的那個意思嗎?”


    鍾意一愣:“前輩想到了什麽?”


    青穀老人靠近過來,擠眉弄眼道:“玉體坦呈,無所顧忌。”


    “……”


    “呀呀呀,”青穀老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臉的色令智昏,摸著下巴的邋遢胡茬,滿臉陶醉道,“沒想到老夫多年未出江湖,竟然魅力不減,不瞞你說,小美人兒,想當年老夫闖蕩江湖時,那風采、那氣度……真可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金粉樓的柳姑娘,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一見我就渾身發抖……”


    “前輩想必是吃撐了,”鍾意放下酒杯,陰沉著臉道,“小二哥,結賬。”


    青穀老人頓怒:“什麽意思啊,小子,老夫還沒吃完……哎哎,那個燒雞包起來,老夫當晚飯……”


    兩人吵吵鬧鬧走出酒樓,鍾意心頭的鬱卒漸漸消散,暗忖我在生什麽氣?以樂無憂當年的少年意氣,醉入花叢實屬正常,自己這突然騰起的怒火實在是莫名其妙。


    “姓鍾的,老夫突然覺得你沒那麽俊美了,”青穀老人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指責道,“男人要溫柔賢惠才招人喜歡,喜怒無常隻會讓人敬而遠之。”


    “……”鍾意扁了扁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青穀老人一把捂住眼睛,叫道:“呀呀呀,不要用這樣的小眼神看著老夫,老夫的鐵石心腸會融化……”


    “嗷嗷嗷……”一聲驢嚎響起,“心有靈犀”歪耷拉著舌頭,歡脫地小跑過來。


    “還是老夫的大美人兒體貼啊,”青穀老人摸摸毛驢頭頂的紅絨花,翻身上驢,笑說,“大美人兒,我們一騎絕塵,甩了這個姓鍾的如何?”


    毛驢搖頭擺尾,甩開四蹄,剛要發足狂奔,眼前陡然出現一根水靈靈的胡蘿卜,頓時小眼睛樂得彎起來,美滋滋地一口咬了過去。


    胡蘿卜從眼前消失了。


    毛驢猛地瞪大眼睛,鼻子裏噴出兩團白氣:“嗷嗷嗷……”


    青穀老人倒騎在毛驢背上做悠閑狀,半天,發現速度不太對,疑惑地回頭一看,倒吸一口冷氣。


    ——隻見九苞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緩步走在前方,馬尾巴上拴著一根胡蘿卜,隨著尾巴的微微擺動晃來晃去……


    毛驢甩著舌頭緊跟駿馬,一幅唯馬屁股是瞻的德行,哈喇子逆流成河……


    青穀老人氣得發抖,大叫:“小九苞!你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九苞是我的貼身侍從,自然形影不離。”鍾意滿含笑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青穀老人抬頭,看到騎在馬背上的高大人影,陽光從他背後投射過來,俊朗的輪廓籠罩在淡淡的光影中,看到自己抬頭,唇角揚起一抹疏朗的笑容。


    “前輩,今日天高雲闊,正適合泛舟遊湖,”鍾意笑道,“不如我們去瘦西湖,共賞那名滿天下的水天一色,如何?”


    青穀老人眼神呆滯地看著馬尾巴上的胡蘿卜,木著臉:“我有可能拒絕嗎?”


    鍾意笑靨越發明豔:“自然是沒有的。”


    瘦西湖上的船娘風騷嬌俏,一根長杆撐著小船在湖麵上緩慢滑行,光影疏灑的竹蓬裏,鍾意和青穀老人對坐小酌,極目遠眺,見船艙外碧波蕩漾、水天一色,讓人心曠神怡。


    然而青穀老人卻開心不起來,他撐著額頭,鬱悶道:“姓鍾的,老夫再有魅力也已經年逾六旬,你的口味未免太重了。”


    鍾意剝了一顆糖炒栗子,笑道:“到底是不是年逾六旬,前輩還需要把麵具摘下來再說。”


    青穀老人抱怨:“你貴為忘憂堂之主,放著那麽多公務不做,卻整天追在老夫屁股後麵,讓老夫這小心肝兒啊,實在是有點心慌慌……”


    “前輩放心,我無論對前輩的心肝兒還是屁股,都毫無興趣。”


    “胡扯,”青穀老人摸著下巴自信道,“老夫這般仙姿佚貌,你怎可能不感興趣?”


    “……”鍾意看著他亂糟糟的頭發、老樹皮般的臉皮和邋遢的胡茬,分外心塞,眼神上下打量一番,最後停在他的眼睛上,隻覺艙外碧波蕩漾,而這雙眼睛卻比碧波更加靈動,雙瞳剪水,風流瀲灩,仿佛湖光山色都倒映在了他的眸色中。


    心頭微顫,鍾意緩緩籲出一口氣,垂下眼眸,看著手指間渾圓可愛的糖炒栗子,突然答非所問地說:“我覺得世間最好吃的糖炒栗子,是在金陵。”


    “胡說八道!”青穀老人道,“金陵根本就不產栗子!”


    “前輩對金陵很了解?”


    “那當然!”青穀老人拍著大腿,自豪道,“想當年,老夫闖蕩江湖時,那風采、那氣度……金粉樓的柳姑娘,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一見我就渾身發……唔……”


    鍾意粗魯地將糖炒栗子塞進了他的嘴中。


    遊船劃到湖中,船娘閑來無聊,倚著艙門唱起了小曲兒:腸中熱,心中癢,分明有人閑亂講。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道要是真,又怕是謊,抵牙兒猜,皺眉兒想……


    日頭西斜,殘照灑進船艙,鍾意聽著船娘的小曲兒,拿竹筷輕巧地敲起酒杯……


    青穀老人醉眼迷離,看向對麵的男人,覺得他仿佛有著滿腔的歡喜,又有著滿腹的憂傷。


    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湖麵上,鍾意含笑看向青穀老人:“前輩,你說,今夜繡春堂還會鬧鬼嗎?”


    青穀老人道:“既然是鬼,自然不幹人事,那老夫怎麽知道他來鬧不鬧?”


    “鬧還是不鬧,我們去一看便知。”


    繡春堂倚湖而建,高樓廣軒,清風徐徐。兩道黑影悄然落在一棵巨大的柳樹上,樹下的連廊裏傳來兩個侍女說悄悄話的聲音。


    一人小聲道:“阿英,你說……堂主是真的瘋了嗎?”


    “難道這還有假?”阿英道,“我下午遠遠地看了一眼,堂主把東西都摔了,拿刀砍死了好幾個下人,滿地都是血肉,嚇得我趕緊走遠了。”


    “天啊,幸虧咱們隻是粗使丫頭,進不了內院的門,不然,連命都保不住。”


    阿英靠近她的夥伴,壓低聲音:“阿茶,我聽說,堂主是被一個紅衣女子嚇瘋的,現在誰都不敢在他麵前穿紅色。”


    “哎呀,紅色?”阿茶叫道,“那他砍死了人,豈不是滿地都是紅色?這會兒又不害怕了?”


    “怎麽不怕?”阿英道,“殺得滿地是血,就扔了刀跪在地上磕頭,哭叫著饒了他呢!”


    小侍女一團稚氣,談起生死有種天真的殘忍,隻聽阿茶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堂主這麽慫呢,我以前遠遠看過他,個子那麽高,刀有那麽長,還以為是個大英雄呢,誰想到被一個女鬼就嚇成瘋子了。”


    “還大英雄呢,”阿英促狹道,“難道你不知道咱們堂主是什麽出身?”


    “我聽說……是個掂大勺的火頭軍呀哈哈哈哈……”兩個女孩靠在一起笑得前俯後仰。


    青穀老人覺得耳邊一團熱氣,微微轉過頭,看到鍾意靠在自己耳邊,輕聲笑道:“龍天霸的出身可真是人盡皆知,偏偏他還總要裝一裝大英雄,是不是很可笑?”


    “英雄不問出身,有什麽好可笑的,”青穀老人淡淡道,“龍天霸為你們天下盟立下過汗馬功勞,累累戰功自然當得起一聲英雄。”


    “嗬嗬……”


    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樹下的侍女驚道:“哎呀,堂主的瘋病又犯了!”


    話音未落,忽然耳邊刮過一陣疾風,阿英狐疑地摸了摸臉,仰頭看向一動未動的大柳樹,心底一陣害怕,嘀咕:“好像沒有刮風呀……”


    青穀老人和鍾意一前一後,如兩道輕風從柳樹頂騰起,刮進燈火通明的內院,飄然落在屋頂。


    隻見院中一片狼藉,一個短粗的漢子,雙手持刀,嚎叫著砍向一個侍從。


    “龍堂主,悠著點兒呀,”亂糟糟的院子中響起一聲輕笑,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當年樂其姝傳授給你的,難道就是如此淩亂的刀法?”


    龍天霸猛地回身,嘶吼:“誰?”


    鍾意從懷裏掏出一張□□,戴在臉上,從屋頂飄然跳下,落在龍天霸的麵前,青衫負手,淡淡道:“風滿樓樂無憂,前來討教。”


    青穀老人挖了挖耳朵,喃喃道:“他說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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