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桐姬正在燈下繡花,登時驚叫一聲,軟倒在地,花容失色,大哭,“救命啊這是怎麽了呀……”


    鍾意跟著進門,閨房中點著馥鬱的熏香,掩蓋了微不可聞的血腥味,他手持紙扇擋住霍傷的大刀,溫聲勸道:“桐夫人也算馬門主遺孀,霍大當家可別衝撞了。”


    霍傷冷哼一聲,看都沒看倒地抽泣的桐姬,大步上前,伸手掀開床鋪、妝奩、木箱……如一陣疾風一般刮過整個房間,卻沒有找到一絲屠殺者的影子。


    他折回身,可怖的獨眼看向桐姬,沉聲:“你可曾看見一個受傷的男子?”


    桐姬嚇得渾身發抖,顫聲:“沒、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


    “什麽都沒看見?”霍傷盯著她足足看了半柱香時間,目光轉向她的腳下。


    鍾意隨他低頭,看到桐姬曳地的妃色衣裙下,一滴鮮血緩緩滴落。


    啪……燈花爆了一下。


    霍傷猝然發難,一個箭步上千,森然刀鋒劈砍下去。


    桐姬單薄的身體貼地一縱,婉若遊龍,從二人腳下滑開,一柄既薄又窄的長劍從繡床下抽出,三尺寒鋒直逼霍傷而去。


    霍傷運起天極十三刀,狹小的閨房中刹那間風起雲湧如山雨欲來。


    兩人從房內打到房外,二十招後,霍傷一招“威震雷霆”,挾風雷之勢,桐姬心知接不住這一刀,身形一縱,急速後退,不料背上刀傷猝然迸裂,動作不由得慢了一分。


    噗地一聲鈍響,刀影閃過,鮮血直噴衝天,一條手臂落在了地上。


    桐姬一聲未吭,提劍就往脖子抹去。


    霍傷手指一動,一枚金錢鏢彈在她的手腕,窄劍哐當掉落下來。


    他走過去,低頭看著粉麵含煞的女人,二話沒說,一把將人提了起來,縱身躍去赤炎門。


    鍾意隨機追了上去,赤炎門中已經沸反盈天,前來祝壽和吊唁的客人大多還沒走,聽到打鬥聲便急趕過來,卻看到屍橫遍野、滿目狼藉。


    正在吵著要為赤炎門討個公道的時候,霍傷跳進院中,將一個血乎乎的女人扔在了地上。


    人們見他一身肅殺之氣,不由得後撤了一步,又忍不住圍上來,低頭看著這個女人:“霍大當家,這是怎麽回事?”


    “哈哈哈……”女人失了一條胳膊,卻仿佛不知疼痛,仰天哈哈大笑。


    一個人湊上前來,看向她蒼白的臉,笑道:“這小娘們還挺俊俏,雖然少了一條胳膊,但……”


    “嗤!”女人凶狠地呲牙。


    那人冷不丁被嚇得後退兩步,頓覺顏麵大失,怒吼一聲,飛起一腳。


    女人單薄的身體斜飛出去,重重撞在台階上,吐出一口血,猖狂大笑,一扭頭,看到赤炎門少門主的屍體還橫亙在門前,背上的血窟窿已經流幹了鮮血,屍體旁掉落一柄勁弩。


    她一把抄起勁弩,一隻精致的小箭搭上機括。


    眾人紛紛撤退,一人驚叫:“金羽銀箭!是你殺的馬夫人!”


    “是又如何?”桐姬單手舉起勁弩,歪坐在台階上,對著眾人緩緩遊移,慷慨笑道,“馬飛沙夫婦殺我棄風穀三十二兄弟,害我少穀主慘死斬佞台,我便殺他全家,屠他滿門,讓他血債血償!”


    “你是魔穀餘孽!”人們大驚,卻忌憚她手中勁弩,不敢上前。


    霍傷回頭問道:“鍾堂主,天下盟向來維護武林正統,此事該如何裁決?”


    鍾意尚未回答,忽而一個人影從人群之後大步走出來,錦衣金冠、華服寶劍,正是白天拂袖而去的明日閣少主常子煊。


    隻見這位貴公子急衝過來,流光星彩錚然出鞘,指向桐姬,怒道:“魔穀妖人作惡多端,其罪當誅!”


    “誰敢殺我?”桐姬暴喝,勁弩倏地指向常子煊,譏諷,“我道是誰,原來是明日閣的蠢貨!我倒要看看,姑奶奶就坐在這兒,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我現在就殺了你!”常子煊劍光大漲,疾馳上前。


    桐姬勁弩一抖。


    常子煊以為她要發射,敏捷的身體淩空一閃,卻見桐姬大笑:“蠢貨果然是蠢貨!”


    手指一勾,金羽銀箭破空而去。


    常子煊瞪大眼睛,有心再次騰起,可身法已老,仿佛不是桐姬一箭射向他,而是他飛向了桐姬的□□。


    夜色中一線白影劃過,速度極快的□□竟在離常子煊不到半寸的地方硬生生改變軌道,落在了地上。


    常子煊猛地轉頭,見到掛滿白幡的院落中,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伸著腿坐在石凳上,手裏還拎著一個小酒壇,仿佛置身事外一樣悠閑地仰臉喝酒。


    “青穀老人……”


    桐姬一擊不中,甩開勁弩,單手一拍地麵,身體如飛鷂一般撲向常子煊,手指成爪形,直抓他麵門而去。


    “少主小心!”


    “殺了這個妖女!”


    “為馬門主夫婦報仇!”


    人們一擁而上,隻聽一陣刀劍入肉的聲音,刹那間空氣中血花四濺。


    鍾意唰地張開折扇,遮在青穀老人臉邊,擋住飛濺而來的血肉。


    青穀老人撥開他的手,淡淡看了一眼群情激昂的人們,仰臉喝了口酒,抬頭望著溶溶的圓月,抱怨道:“舉杯邀明月,對影這麽多人,也實在是掃興……”


    “前輩救了常子煊。”鍾意肯定地說,剛才混亂之中別人沒有注意,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在□□射到常子煊的一刹那,青穀老人指尖彈出一滴水珠,改變了□□的軌道。


    青穀老人聞言,臉上浮現出色眯眯的笑容,摸著下巴道:“那小子雖然飛揚跋扈,卻也不失俏皮可愛……老夫甚愛他的眼睛。”


    “提醒一下前輩哈,”鍾意笑盈盈道,“常子煊和我同年。”


    “什麽!”青穀老人一頓,登時大怒,“他竟也這麽老了?”


    鍾意看著眼前這張樹皮般的老臉,眨巴眨巴眼睛,腹誹:二十二歲也能稱得上老?


    青穀老人一臉被欺騙了的神情,憤怒地將酒壇子塞進他的懷裏,站起來往門外走去,大聲嘟囔:“本以為是個翩翩美少年,沒想到也是個老男人了,真是可恨至極,老夫就不該來這江城,壽宴沒吃著,還惹了一身晦氣,走了走了!”


    二十二歲的老男人鍾意追上去:“前輩去哪裏?”


    “去看明月。”


    鍾意笑道:“晚輩的忘憂堂中有個小閣子,視野開闊、清風徐徐,正適合今夜這般好月色,前輩若不嫌棄,可與我登高望遠、把酒賞月,試想,簾外星垂野闊、月湧江流,你我對座閣中舉杯邀月,共賞夜幕星河,豈不快哉?”


    青穀老人跟看神經病一般瞥他一眼,認真道:“老夫很嫌棄。”


    “……”鍾意瞬間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


    青穀老人走到門外的大街上,打了個呼哨,遠方忽然傳來一陣呼嘯而來的風聲。


    鍾意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瘦骨嶙峋的雜色毛驢從巷陌間奔騰而來,打著響鼻停在二人麵前,頭頂紅絨花在夜色中嬌媚無比。


    老人從懷裏掏出一根幹巴巴的小胡蘿卜,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塞進毛驢嘴中,毛驢嗷嗷長嚎兩聲,露出板牙大嚼起來。


    青穀倒騎毛驢,手裏拎一根開著兩朵小花的樹枝,對鍾意揮了兩下,懶洋洋道:“小美人兒,告辭啦,後會無期!”


    鍾意目送老人策驢而去,無聲地笑了起來。


    九苞找到自家堂主的時候,就看到那人從寂靜的長街盡頭興衝衝走來,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笑意。


    “咦,堂主,你夢遊娶媳婦了?”


    “後會無期……”鍾意大笑,“哈哈哈他竟說後會無期……”


    九苞眨眨眼睛,心想堂主是不是中毒了?小心翼翼地問:“後會無期怎麽了?”


    鍾意仿佛沒有聽到他的疑問,兀自哈哈大笑著:“後會無期……哈哈哈後會無期……怎麽可能後會無期……”


    堂主瘋了。


    九苞鬱悶地撅起嘴,覺得自己真是命苦,遇到這樣的主子,難道這便是話本中常說的紅顏命薄?


    鍾意回到忘憂堂便鑽進酒窖,拎出一壇陳年舊釀一路疾馳,騰上瞭望閣,他沒有說錯,忘憂堂竟真有這樣一個小閣子。


    月湧星垂、夜風撲麵,皎皎月色中長江似一條白練,逶迤遠去。


    鍾意攬著酒壇倒了一碗酒,對著眼前的空氣敬去:“十年了……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仰頭,烈酒灌入喉中,大叫:“當狂歌痛飲……不訴離殤!”


    說罷,他醉倚欄杆,望向滿天繁星,如癡如狂地仰天大笑起來。


    鍾意在閣子中酩酊大醉,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睜開眼睛,視線還有些朦朧,就看到頭頂一團紅紅綠綠的什麽玩意兒晃來晃去,不由得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哎喲!”九苞被冷不丁撞到腦袋,疼得大叫,“堂主你醒了?哎喲,你練過鐵頭功嗎,疼死我了!”


    鍾意定睛看去,才發現那團紅紅綠綠的竟是九苞分外妖嬈的唐妝臉,頓時覺得眼球受到一萬次攻擊。


    捂著眼睛,啞聲:“大膽九苞,你離本堂主那麽近,是不是覬覦我的美貌?”


    “什麽眼神兒?”九苞怒道,“我來看你是不是死了!”


    “混賬!”


    九苞拿出一個小竹筒:“既然沒死,就看看這個,盟總來的加急密信。”


    鍾意宿醉初醒、頭痛欲裂,瞥一眼小竹筒,揮揮手:“讀給我聽。”


    “哦,”九苞老老實實拆了竹筒,拿出一張小紙條,上下掃一眼,驚道,“繡春堂的龍堂主瘋了。”


    鍾意皺眉:“他在龍夫人死的時候不就瘋了嗎?”


    “後來魔穀餘孽伏誅,他又好了呀,人家回廣陵的時候還來跟你道別的呢,”九苞撇嘴,“哦,隻不過你醉成一灘爛泥,扶都扶不起來,他就走了。”


    鍾意伸著四肢攤在榻上,不高興地嘟囔:“三天兩頭發瘋,他未免也太脆弱了。”


    “盟主讓你去瞧瞧呢。”


    “我又不是大夫,瞧了有什麽用?”


    九苞將紙條扔到他的臉上:“你愛去不去。”


    鍾意抓下紙條,讀完上麵行雲流水般的小字,發現是令他代替正在閉關的盟主去金陵參加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順道去廣陵瞧瞧那位脆弱的同僚。


    鬱悶地歎一聲氣:“九苞,你堂主我是這天下最怕麻煩的人,可偏偏總是遇到麻煩,這大概就是強者的苦惱吧。”


    “……誰說你算強者?”


    “難道我是弱者?太好了,”鍾意瞬間病歪歪地伏在竹榻上,氣若遊絲道,“本堂主身嬌體弱出不了遠門,讓盟主派別人去廣陵吧。”


    九苞抓狂:“好好好你是強者你最強壯了,我的好堂主,請你趕緊上路吧,萬一龍堂主跟馬門主一樣也嘎嘣死了,你腳程快點兒還能趕上吊唁。”


    “你這吐不出象牙來的混賬玩意兒!”鍾意罵了一句,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


    江城與廣陵相隔千裏,然而天下盟的駿馬膘肥體壯,快馬加鞭不到三天,就已經趕到廣陵城外,暮靄沉沉,隱隱看到城門緩慢地關了起來。


    鍾意搖晃著馬鞭,笑道:“九苞,我們進不了城啦。”


    三天來千裏狂奔,九苞累得直吐舌頭,冷哼:“要不是中午你非追著一個牛倌調戲人家,也不至於這會兒進不了城。”


    “大膽!你竟誣蔑本堂主!”鍾意一臉浩然正氣,“我不過見那牛倌的背影很像一個故人,想看看他是否易容而已。”


    天色漸晚,兩人隻得在城外投宿,破舊客棧門前一盞土黃色酒招旗隨風飄搖,二人在門前下馬。


    九苞一臉憤然嗤道:“什麽故人,不就是青穀老人嘛,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錯了,再說,他到底是不是青穀老人還兩說呢,反正我才不信方外仙人長成他那樣兒!”


    鍾意吃驚地看向他:“九苞,你今天火氣很大呀,待會兒讓店家上一鍋綠豆湯,給你好好下下火氣。”


    “哼!”


    二人將馬牽入後院馬欄中,鍾意輕聲笑道:“青穀老人德高望重,是值得我們尊敬的老前輩,即便……即便他不是青穀老人,那又如何呢?你堂主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青穀老人呀……咦?”


    馬欄中拴了數匹駿馬,各個膘肥體壯,一頭瘦骨嶙峋的雜色毛驢正威風凜凜地站在馬群最中間,露著兩個大門牙開心地嚼著麵前一堆胡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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