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棄風穀已經是午後,穀外豔陽高照芳草萋萋,穀內卻荒煙蔓草陰風習習,青穀老人回頭,眯起眼睛看向衰敗的山穀,半晌,嘿嘿笑了兩聲,慢慢轉身,往城內走去。


    烈日曬得人頭暈腦脹,青穀老人拿鍾意的紙扇煩躁地扇著風,抬手搭在眼前往內城望去,尋思著是不是找個陰涼地睡上一大覺再趕路為好。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手上拿著一頂綠油油的草環。


    青穀老人吃驚地看向他。


    鍾意手裏攥著一把狗尾巴草,甚是自豪地挑了挑眉毛:“前輩戴上遮點陰涼,聊勝於無嘛。”


    青穀老人一臉不情願地接草環,猶豫再三,終於還是皺著鼻子戴上了。


    “感覺怎麽樣?”


    青穀老人感覺非常好。


    小草嫩得出水,就這麽戴在頭上,讓人腦門一片清涼,隻是顏色略有些磕磣。


    然而他一把年紀了,也不拘什麽顏色,遂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從草環上抽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點一點頭:“尚可。”


    鍾意開心地笑了起來,自己也編了一個,頂在頭上,搖晃著腦袋往前走去。


    看著他頭頂迎風招展的青草,青穀老人摸摸下巴,心想這倒黴孩子究竟是灑脫,還是自暴自棄?


    兩人趕回赤炎門,馬夫人的屍首已經收拾好,赤炎門喪上加喪,烈日炎炎,整個門派卻籠罩在陰霾之下。


    鍾意走進靈堂,滿堂白幡無風自動,一個披麻戴孝的少年孤零零地跪在靈前,他掃了一眼,認出是馬飛沙的獨子。


    “鍾堂主,”站在左手邊一個青年大聲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追查到底!”


    鍾意看他一眼,認出是明日閣的少閣主常子煊。


    其他人紛紛附和:“對!追查到底!”


    “為赤炎門報此大仇!”


    “報仇!”


    “揪出凶手!”


    靈堂中一時群情激奮,叫罵聲不絕於耳。


    鍾意站在靈前,慢慢上了三炷香,轉身,麵向眾人:“諸位,赤炎門自加入天下盟,多年來為武林安定立下汗馬功勞,也一直被魔穀餘孽視為眼中釘……”


    “魔穀?”眾人頓時一驚。


    一個左眼上一條刀疤的漢子沉聲道:“魔穀已經覆亡十年,鍾堂主,你確定馬門主夫婦的命案皆是魔穀所為?”


    鍾意淡淡道:“起初我也不願相信,直到看見馬門主的屍首。”


    常子煊急問:“馬門主的屍首怎麽了?”


    “身首異處,”鍾意麵無表情,目光冷冷地掃過在座每一個人,輕聲說,“骨肉分離,千刀萬剮,枯骨遺香。”


    他的聲音很輕,聽在靈堂每個人的耳朵中卻仿若驚雷,所有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尤其幾位年齡大的,更是刹那間麵色鐵青,仿佛想起了什麽極其慘痛的回憶。


    一時間靈堂中寂靜得隻有紙錢燃燒的聲音。


    “他回來了……”有人低低地呢喃了一聲,在肅靜的靈堂裏如同喪鍾一般久久回蕩。


    “怕什麽?”一個漢子大聲道,“魔穀再囂張,十年前不也被天下群起而攻之?俺是沒有參加,但若俺在現場,”他猛地一拍佩刀,“定要殺他一個痛快!”


    “哈哈哈說得不錯!”另一個人豪放大笑,“老子當年提著祖傳的霸王寶刀,從穀外殺到穀裏,又從穀裏殺到穀外,前前後後殺了三遍,直殺得刀口卷刃!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王大俠當為天下英雄表率……”


    “哈哈哈……慚愧慚愧……”


    豪言壯語不絕於耳,人們心頭的陰霾散去,正在群情激奮的時候,一個譏誚的聲音在人群背後響起:“嗬嗬,雞犬不留……若真的雞犬不留,又怎會有如今興風作浪的魔穀餘孽?”


    眾人回頭,看到是那個左眼上一條刀疤的男人:“霍大當家這話是什麽意思?”


    說話之人正是天極寨大當家霍傷,此人倨傲地立在人群之外,一隻鷹隼般的利眼冷冷地掃過,嘲道:“諸位群情鼎沸、鬥誌昂揚,又有幾人是當初從魔穀中走出來的?”


    一聲詰問,讓激昂的人聲冷靜下來,剛才大聲說笑的幾個人慚愧地閉了嘴,一名老者發出低啞的苦笑:“不錯,當年從魔穀走出的人,又有幾人可以不做噩夢?”


    常子煊倔強道:“我不信!常言道邪不壓正,魔穀不過就幾個妖人而已,難道就那麽可怕嗎?”


    霍傷一眼掃過去,冷冷道:“霍某的武功如何?”


    常子煊滿眼欽佩:“天極十三刀,窮天極地,山河同殺!”


    霍傷低頭看向自己的佩刀,鐵漢的目光中浮現出點點溫情,他抬手輕撫佩刀,低聲道:“當初霍某曾與魔頭交手,隻一個照麵,便留下了這個傷疤,”他指著自己的左眼,“而我甚至連魔頭的影子都沒看清。”


    “這麽快……”


    “當日若非盟主及時趕到,霍某如今早已化作一堆枯骨。”


    “盟主……對!我們還有盟主!”常子煊叫道,“盟主的紫薇劍法早已登峰造極,任他什麽大魔頭小魔頭,全會立即斬於劍下!”


    “可是盟主的舊傷十年未愈,近年來更是頻繁閉關……”


    提及天下盟盟主的傷勢,人們頓時陷入不安之中,鍾意神情淡淡地看著他們三兩成群喁喁私語,唇角勾了勾,噙起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哎呀呀,諸公這般謹慎,實在是讓人費解呀,”恐慌中傳出一個悠閑得十分不合時宜的聲音。


    人們抬頭,看到是鍾意身側的一個邋遢老者,全靈堂中除了跪在靈前一動不動的少年,大家都是站著的,隻有這名老者,大喇喇地伸著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中,破碎的褲管裏露出枯瘦的小腿,還在十分討人嫌地抖著。


    老者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一臉欠扁地說:“魔穀都覆亡十年了,能有幾個餘孽?就算想報仇,也不會找你們這些小雜碎,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聽說過沒?老夫要是魔穀餘孽,絕對第一個上洛陽,殺盟主!”


    常子煊道:“盟主武功高強已能撼天動地,他怎能殺的了?”


    “殺不了就殺次一等的,”老者吐出狗尾巴草,不客氣道,“天下五佬!三莊六堂!當年月蝕夜除魔出力最多的是那幾個門派?”


    鍾意淡淡道:“當日盟總一馬當先,明日閣、赤炎門、狂風派、風滿樓……俱是大放異彩,對了,盟總內部出力最多的,要數廣陵繡春堂,聽說當日龍堂主和馬門主刀劍合璧,共擒小魔頭……”


    話音未落,忽然聽靈堂中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接著衝天的鮮血噴了出來,鍾意倏地閉了嘴,抬眼望去,隻見人群中一個五短身材的壯漢正拔刀砍向身邊人。


    人們大驚:“龍堂主你瘋了?”


    他真的瘋了,雙手持刀,滿臉驚惶,瘋狂地左劈右砍,喉中發出嘶啞的狂叫。


    鍾意飛身上前,閃過他劈砍下來的環背刀,紙扇從袖中滑落,在掌心打了個旋兒,重重敲在那人的眉心。


    環背刀掉落下來,瘋狂的壯漢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哎呀呀,你該不是把人打死了吧,”青穀老人看一眼他的紙扇,驚奇道,“沒想到小美人兒不但人長得好看,功夫也相當不俗呀!”


    “多謝前輩誇獎,”鍾意微微頷首。


    “他隻是暈過去了,”常子煊蹲下來,抬手在他鼻下一試,轉臉看向鍾意,“為何龍堂主會突然發瘋?”


    “大概死到臨頭了吧。”一個悠閑的聲音說道。


    常子煊猛地抬眼,看向說話的人,發現又是那個邋遢的老者,不悅道:“敢問這位前輩究竟是什麽來頭?三番兩次危言聳聽,恐怕居心不良!”


    老者搖頭:“老夫不過才遁世幾十年,武林中竟多了這麽多睜眼瞎,真是讓人憂心呀,看著也挺聰明漂亮,原來竟隻有個俊皮囊,裏麵全是稻草?”


    “你!”常子煊勃然大怒,一拍佩劍,大叫,“藏頭露尾,口出狂言,敢不敢和在下一絕高低?”


    老者嘿地一聲笑了:“我倒是想,可隻怕丟了你爹的麵子。”


    “去死吧!”


    隻聽噌地一聲,眾人眼前一道閃亮劍光閃過,結果劍身尚未完全出鞘,隻見鍾意衣袂一閃,常子煊的寶劍哢地一聲落回劍鞘中。


    明日閣少主向來眾星捧月,幾時受過這等屈辱,登時大怒:“鍾堂主這是什麽意思?”


    鍾意瞥他一眼,轉身看向老者,關切地問:“前輩可有受驚?”


    “……”老者像看神經病一樣瞪著他。


    鍾意眼中一抹流光滑過,對常子煊道:“青穀老人隱居多年,如今甫一入世,行為舉止難免怪異,常少主還需慎言篤行才是啊。”


    青穀老人?


    人們一片喧嘩,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目光在老者身上逡巡半天,再轉到鍾意身上,一個個的眼睛中滿滿都是:你認錯人了吧?這貨怎麽可能是那個傳說中仙姿佚貌的方外之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江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師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師師並收藏小江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