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差一個禮拜零四天滿二十五周歲的這一天,葉子璐沒有了父親。


    突發的心梗,發現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地球不會少了誰就停止自轉,龍城朝來夕去一如往昔,隻是那個沒事喜歡庸人自擾、擔心她臉皮太薄不好意思開口要錢的人,不在了。


    我們說一個人去世的時候,喜歡用“走了”這個詞,就好像他還會回來一樣,可那又怎麽可能呢?


    顏珂以前覺得葉子璐是個小淚包,平時表現得大大咧咧,遇到點雞毛蒜皮的不自在,也能獨自坐在房間裏大哭一場。


    可是眼下,葉子璐已經來不及哭了。


    她總覺得這事很虛幻,一個人的身後事不比身前事容易多少,無數手續需要辦,光是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她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無數人在她需要的東西上蓋章,她機械地說謝謝,接過來以後,繼續跑到龍城冬天的大街上。


    龍城的冬天,空氣幹燥而凜冽,整日整日地見不到太陽,散發出一股陰沉沉的味道,從高樓大廈間艱難地穿過的西北風呼號嗚咽,仔細聽起來,好似活物似的。


    葉子璐有時候走著走著,突然魔障地停下來,就覺得風聲裏夾雜著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似的,她豎起耳朵,仔細地聽,拚命地聽,可是依然什麽也沒從風聲裏分辨出來。


    這時,藏在她兜帽裏的顏珂,就會小聲地提醒她下一步要去哪裏,還有什麽事要辦。


    她就像是如夢方醒,激靈一下,打個哆嗦,拉緊羽絨服的領子,快步地奔向她的下一站。


    葉子璐她媽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住進了醫院。


    葉子璐一直知道,她媽跟她完全相反,是個大胖子,隻是最近瘦了不少,本還以為是她報名的跳舞減肥班有了作用,沒想到住院之後,竟然意外檢查出了糖尿病。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葉子璐變成了一個大陀螺。


    她晚睡早起,再也沒有跟顏珂扯淡打鬧過,再也沒上過七八個鬧鈴,每天早晨仿佛不等天亮,就自動被心裏壓的沉甸甸的要跑要做的事壓醒,連發呆的功夫都沒有,就清醒得不可思議地快速收拾完自己,披上外衣出門。


    她要給她媽送飯,要安慰她那突然脆弱的媽,還要操辦她爸的後事。


    兩邊的親戚長輩們可以幫忙,可她畢竟才是死者的獨生女,而且已經成年,不是什麽不知道事的小孩了,好多事都得她親自拿主意才行。


    她還哪來的時間發呆走神、傷春悲秋呢?


    連顏珂那個大變態也不整天忙著表現他那缺德的損人技巧了,在葉子璐麵前,他幾乎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好人,每天趁她一路幾乎腳不沾地地刷牙洗臉的時候,就自己跳進她外衣的帽子裏等著跟她出門,充當自動備忘器。


    王勞拉沒想到跟葉子璐比起來,她那點雞毛蒜皮竟然是這樣的不值一提,好幾天逮不到葉子璐的人,幾乎坐立難安。


    好不容易,有一天王勞拉昏昏欲睡地坐在客廳裏,等到了葉子璐,她本想針對那天樓頂上的事,跟葉子璐好好道個歉,可是見到葉子璐的時候,話還沒出口,王勞拉就先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起來——仿佛這些倒黴事都是發生在她頭上一樣。


    第七天,守完了頭七,葉子璐依然沒有哭,她像是經曆了一場嘔心瀝血的大事一樣,大白天裏,眼神茫然地坐在家裏,好像已經被累傻了,連腦筋都遲鈍起來,一時間竟然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好像一直也沒弄清過這都是怎麽回事。


    直到送快遞的小哥敲門,送來了她半個多月以前,在網上通過海外代購訂的一條領帶和一套護膚品。


    那是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後,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後給她爸媽買的禮物。


    沒想到,她長到這麽大,第一次知道拿回頭錢孝敬,她爸竟然沒趕上。


    大概這就是人的際遇,有些人就是兒女運不旺,生了孩子就是給他們還債的。


    到最後還完了,於是也該走人了。


    葉子璐蹲在地上,看著那金光閃閃,價格不菲的標牌,突然覺得她爸可憐,這是什麽命啊?


    於是她終於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直到她已經哭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時候,顏珂才輕輕地叫了她一聲,說:“葉子……”


    葉子璐雙手抱住腿,把頭埋在腿間,因為哭得太狠,肩膀輕微地抽動著,並沒有抬頭,也沒有動。


    顏珂張張嘴,想要安慰她兩句,可是搜腸刮肚,卻隻得一句場麵上的“節哀順變”——這不是廢話麽?要是人能節哀順變,還用得著安慰?


    他嚐到了說不出話來的滋味。


    顏珂從來待人刻薄,周遭的人大多不過為了人脈經營,隻是打交道而已,朋友隻有那個發小敗家子,真沒心沒肺的梁驍一個人。


    他從未曾這樣貼近一個人的悲喜——男孩長大到一定年紀,大概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不願意多和父母交流——連骨肉至親,他都沒有這樣深的感受。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最真切的悲喜是這樣的。


    “葉子,其實……”他的話剛到這裏,葉子璐就像詐屍一樣地突然抬起頭來,哭得通紅的眼睛好像早晨起來發現自己睡過了的人一樣,有種不清醒的匆忙和焦慮。


    她好像聽見顏珂出聲,就條件反射地感覺自己還有什麽事沒辦一樣,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對!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問我媽的醫保的報銷範圍跟額度呢,還得問問需要什麽證明,我得回家拿我媽的醫保卡,把這事給辦了!”


    她說完,炮彈一樣地衝進衛生間洗了把臉,飛快地拎起東西跑出去了。


    快到顏珂沒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完,也沒來得及鑽進她的帽子,就聽見外屋門傳來一聲巨響,葉子璐不見了。


    他突然覺得心裏很難受,並且驚詫於自己竟然對另一個人的事有這樣深切的代入感。然而他驚詫完了,依然很難受,但絲毫無能為力。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生老病死……別說他隻是一個被困在這個可悲的小布熊身體裏的遊魂。


    顏珂本以為她出去拿一趟醫保卡,最晚中午也就回來了,沒想到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飯時間了,是被陸程年送回來的,還瘸了一條腿。


    王勞拉一開門:“媽呀,這怎麽弄的?”


    葉子璐扶住她的肩膀,單腿跳進了門,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一走神闖了紅燈,跑太急,沒留神讓車蹭了一下。”


    她甚至抬起頭對王勞拉笑了一下:“就蹭掉了一層皮,真沒事,兩天就好了。”


    葉子璐感謝了陸程年,見她有女性室友在,陸程年也不好意思久留,坐下喝了杯水,就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番,走了。


    葉子璐脫掉外衣,裏麵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瘦了一大圈之後,她的肩胛骨突兀到仿佛要刺破衣服,兩個巴掌就能量過來的後背微微彎曲著,幾乎有些形銷骨立了。


    顏珂坐在客廳的小櫃子上,一直等到晚上,葉子璐卻好像把他遺忘了,自己回了房間,還是王勞拉看見,沒話找話地抱起小熊,連著洗好的一盤水果,一起放在了她的床頭櫃上:“吃點吧?”


    葉子璐把對著電腦的頭扭過來,對她笑了一下,接過來的時候,在顏珂的頭頂上輕輕按了一下,好像表達她把他給忘了的歉意似的。


    王勞拉在那裏待了一會,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也隻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葉子璐看起來完全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顏珂幾次三番試圖引起話題。


    “腿怎麽樣,沒事吧?”


    葉子璐就說:“嗯,問題不大。”


    “醫保的事怎麽說,問清楚了麽?”


    葉子璐的回答就更簡短了:“差不多了。”


    “今天怎麽遇上陸程年了?以後過馬路看著點,別瞎跑。”


    這回,葉子璐隔了很久才蹦出一個音來,她說:“哦。”


    顏珂借著昏暗的床頭燈,看了她一眼,發現葉子璐竟然又故態重萌,刷起了她的“四小樣”。


    她麵無表情地點開一個又一個的視頻,一個又一個的貼子,帶著耳機,裏麵傳來顏珂都聽得見的嘈雜的音樂,從晚飯後,一直上網上到了半夜三點多,才關燈睡覺。


    計劃本、專業書跟外語書都被她放到了角落裏,幾天沒來得及洗的髒衣服堆在椅背上,已經壓得椅子不堪重負。


    葉子璐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空白而無聊的世界裏。


    連吃完了水果的盤子都被一直留在了那裏,深夜裏,倒映著窗簾縫裏偶爾一閃而過的冷冷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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