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去甲下胄,從此刻開始,本君將以盜為氏,以首為名,爾等皆為盜卒,全部以賊為氏,不得再稱本君為君上。”


    “牙白,你這一伍藏於暗處,暫為斥候,扼守此道左右,來人向前示警,裏麵出逃者,一律殺之。”


    “其他人,隨本君,目標,前方……”


    “搶劫!”


    太丘山脈延綿數千裏,橫亙在商殷、宗周、贏秦邊界,直欲入雲的山勢終日雲霧彌漫不去,縱使武道修為了得的武夫也不敢深涉其中,實因白霧遮眼有如黑夜,能讓人困在迷途當中不知歸路。


    為了避免形跡為竇氏所察,選擇山道而行的汙妖軍卒,在死裏逃生的第二日便齊齊一臉懵然。


    他們在稀霧彌漫的山區裏迷路了。


    不到百人的隊伍,沒有一人到過汙妖邑,更何況是這種荒無人煙的所在,尤其殷水流為安全起見,下令前行的路線全是險道,別說有廬舍可以休整,便是半點人煙都看不到。


    離開死地時隻有數日口糧的汙妖軍卒,在迷路的山道裏輾轉將近二十餘日,眼看逃生有望,又要陷入困境。


    所幸天不絕汙妖,還不等冉赴提議宰殺戰馬,或是將手臂上的人肉割下以喂君上,遠處的荒野在望,他們走出山區,終於在日落時分看到了人煙。


    以汙妖邑封君的身份,五代之後子孫可以汙妖氏為氏名的殷水流,為自己起盜首之名,將口裏咀嚼得半點潤意也無的草葉吐出,夕照劍在落日餘輝裏發出懾人的寒芒,向前麵的治下之民發起進攻。


    倘若昔日仆臣齊全時,以汙妖君如此荒誕不羈的行為,仆臣們縱然被君上賜死,也要死諫不前。


    商殷之嗣,一邑之主,怎可以盜為氏,且下令洗劫治下之民。可惜而今三兩仆臣奸佞當道,冉赴慣以阿諛奉承,唯君上之命是從,以王刺為首的狼牙卒們更是隻知軍令。


    “諾。”


    君上下令,困在山區多日的狼牙卒嗷嗷直叫。


    王刺在馬背上光著精壯的上身,隻穿著一條犢鼻褲,他為田集所傷的傷勢已經痊愈,此時手持竇氏卒的六石弓,在疾馳前行裏,箭頭精確瞄準前方的裏門望樓。


    “吾山賊來了。”


    以山石堆砌而成的裏牆隻有五人來高,加以這方世界十分具有黏性的合土加固夯實,形成商殷和列國普遍常見的裏門牆垣,其上更有供以高處射箭防禦外敵的望樓。


    馬蹄聲如雷,從遠處呼嘯而至,望樓上人人色變,向內警示時,殷水流口裏射聲剛落,王刺已一箭射出。


    地脈巔峰的武卒可用丹田通脈之力貫入箭身,王刺不曾學過夷人明目之術,唯有以力補技,加以目標太大,自不可能射偏。


    砰地一聲。


    望樓木柱炸裂,滋啦啦便要倒塌下去。


    “聽著!”


    馬蹄踏得塵土飛揚,一片希聿聿的馬嘶聲裏,自稱為賊副的冉赴奉君上之令朝望樓喝道:“大開中門,迎接我家主上進入,不然門破之時,我家主上稍有不悅,便夷平此地。”


    望樓上眾人麵麵相覷,盡數麵如土色,手中的鋒利竹矛一矛不敢發。


    “這不是吾山賊。”


    “這怎可能是吾山賊,他們人人騎有高頭大馬,更持有青銅利器,尤其這箭矢之威,不通丹田之脈,怎會有這等駭人之威,隻是我北鄙善射者多為竇氏……”


    不等他們多議論,冉赴不耐地喝道:“速開中門!”


    望樓上有人大著膽子回道:“煩請等待片刻,且容我等去知會族長。”


    冉赴望向殷水流,正要等待君上指示,殷水流手裏的夕照劍已經往前一指,這是下令進攻中門的意思。無論是他還是汙妖卒,目前最緊要的便是果腹問題,尤其困在山中多日,少了外物滋補,他的武道修為幾乎停滯不前,現在急不可待的需要進補精米。


    哐當聲聲。


    眼睜睜的看著狼牙卒砍來巨木,以此來撞擊裏門,望樓上的鋒利竹矛隻敢發三矛便再不敢發。


    王刺衝鋒在前,口裏咬著對方射來的竹矛,朝望樓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望樓上有人慘呼,已給狼牙卒反矛而上,傷到了胳臂。


    再撞。


    裏門轟然而開,望樓上的人齊齊跳下逃走。


    商殷的地方行政製度本分兩種,以區別於國人鄙人之分,待到殷氏式微,這種區別也漸漸消弭,無論大邑小邑,均以家為單位,規劃中的九家為鄰,九鄰為裏之類早已經不規整。在商殷而言,汙妖邑地廣,是排名前列的大邑,但是若以貧富來排序,那則是倒數當中的窮邑,北鄙鄉裏中,唯有竇氏所在的邑城三鄉可算富庶。


    “望鄉集氏族長集叟……”


    隱瞞去汙妖軍卒身份,光著膀子的打劫軍進入集裏,已經得到信息的集氏人匆匆忙忙集結族人正趕來裏門。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手上所持都是農具,隻有少數集氏大宗族人才有資格手持青銅利器。


    “你便是此裏的裏胥?”


    殷水流胯下駿馬不停,仍然嗒嗒前行,他每進一步,看起來氣勢洶洶的集氏人便往後退去一步。


    集裏和其他的商殷鄉裏相同,能種出精米的國田,以及日常食用的鄙田都在牆垣裏,加之其他自給自足的建築設施,以對普通人而言非常堅固的牆垣割斷內外,形成一個個既獨立又需攀附鄉、邑的氏族聚集點。


    “正是,不知尊客到此……”


    集叟心裏叫苦不迭,被對方的逐步逼進,迫得連連帶著族人後退,手中的鳩杖更是朝後直示,讓族人們在賊人麵前勿要妄動一二。


    他是集氏族長,爵為中士,是集氏大宗子弟和集氏國人之首,在天子集結舉國之卒對外作戰時,他們這些小氏族長會帶著族內精銳國人,在鄉中或是邑中和其他小氏國人集合一處,由邑宰統一編製成師旅,因天子不負責補給,他們還得從家中自帶兵器甲胄糧草,戰後更是生死自理,所為者,除了實打實的利益外,便是虛無縹緲的商殷榮耀了。


    集叟年輕時曾隨著竇氏參與過商殷和妃鄭的翼口之戰,是有閱曆和見識的,這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悍匪一看便知道不好惹。


    北鄙唯由竇氏才能養得起的戰馬,雖然看起來瘦弱得緊,但那也是戰馬,橫衝直撞過來,縱使半馬之力,也會將不曾修煉過武道法門的普通人直接撞成血肉模糊的慘狀。


    最讓集叟不敢讓族人輕舉妄動者,不是賊卒們的青銅利器,而是對方唯有人脈武人才能直觀感受得到的血煞之氣,除了賊首穿衣遮體,其他賊卒全部袒胸示人,盡露出他們每一寸肌膚都帶有懾人力量的軀體。


    隻是細細看過幾眼,集叟持著鳩杖的老手都要為之打顫。


    天殺的。


    當前的幾賊隻怕是有地脈修為,而且從對方的陣勢有序來看,疑似修過戰陣之術。他集裏在望鄉雖是勢弱的氏裏,卻也有七十餘人的人脈族人,若是尋常賊卒,集叟自然不懼,可是對麵這咄咄逼人之勢實在讓他生不起反抗之心,實因每一個人脈族人對於氏族而言都彌足珍貴,不可輕失。


    再被盜首逼退幾步。


    集叟麵色惶恐,心裏卻實在奇怪,北鄙匪患雖冠絕商殷,但是對於他們這樣的小氏族而言,匪流隻以掠奪和降服為主,多在裏門之外解決問題,不會輕易攻破裏門廝殺得有你無我。


    因為匪流大多不是氏族大宗出身,怎知國田耕種之道,還得依仗北鄙各大小氏族為他們提供持續不斷的補給。尤其北鄙為匪者都是各個氏族的庶宗子弟,縱使淪落為賊寇,多少都會講些禮儀,這群人卻橫衝直撞,完全不講商殷匪流之道。


    要東西,可以在門外商量的嘛。至少,依照慣例,也需得和他們分出個勝負。


    好吧。


    隻怕真打不過他們。


    殷水流望著前方的主院落,那裏明顯是集氏大宗和國人的宅所,光鮮亮麗一如集叟等人的身上服飾,而後麵的鄙隸之居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副什麽光景,必然破落不堪如豬狗之圈。


    “集田胥,某乃盜首,今日來是惡客登門……”


    殷水流終把駿馬拉住,他在馬背上朝前一指,以吩咐汙妖卒行事,來告訴集氏人答案道:“入內,占其屋,奪其食,穿其衣,集裏國人中凡有阻攔者,一律格殺勿論。”


    冉赴當先喝道:“滾開。”


    狼牙卒們策馬而過,集氏的結陣頓時作鳥獸散,集叟驚駭得率先避開,卻狼狽滾落到道旁,他對賊卒的長驅直入看得目瞪口呆:“我北鄙什麽時候出了這等完全不講商殷禮法的匪流?”


    旁邊人也望著絕塵而去的賊寇,不敢相信地道:“這賊寇生得這般氣度不凡,直叫人心生羨慕,顯然也是國人出身。行事卻這般離經叛道,比之不知《商禮》為何的鬼方人都不如,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說他叫什麽去了?”


    有人答道:“盜首。”


    年輕的族人們不忿家園遭劫,持著利器要和汙妖軍卒拚個你死我活時,集叟被大兒攙起,立於道旁喝道:“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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