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水流胸膛略有起伏,臉色更是蒼白得可怕,薄艾走到帳外時,他剛自從噩夢中醒來,額頭有密密麻麻地一層汗珠,點燃燭火後便去尋幾案旁的巾帕。


    龍首山下,離水河畔,有人衣袂翩躚,頓足向他回眸。


    這種夢或許旖旎,或許香豔,但是對於殷水流而言,這副畫麵卻宛如心魔,險些讓他在《向日秘典》以陰逆陽的關鍵處功敗垂成,將所有希望都付諸流水。


    巾帕旁有一塊蟠虺紋鏡,那是熙夫人的遺物,殷水流手指不經意碰到時,竟莫名其妙地一並拿起來。


    燭火照耀裏,殷水流的麵容入鏡。


    鏡像雖顯模糊,卻可見劍眉斜飛入鬢,尾端淡淡,勾勒出許多以前不曾有過的妖嬈。


    殷水流自修煉《向日秘典》以來,一直不曾這麽細細看過自己,此時望著鏡中熟悉而陌生的鏡像,每多看一會,他麵上便多露出一分憎惡。等到厭惡最濃時,手中的蟠虺紋鏡便被殷水流猛然擲向一旁。


    “滾……”


    帳內一聲尖銳的低喝,這是殷水流在外人麵前少見的失態。


    他的聲音冷冽而陰寒,帶著讓他憎惡的陰柔尖細,直視著薄艾道:“說出你的主使者是誰,念在薄姬的麵上,說完給本君滾出去,本君便當你已經死過了,有生之年莫讓本君再看到你。”


    “我阿姊?”


    帳裏當日的血腥味道已經散盡,但是大片大片幹枯的血跡仍然殘留,尚喜曾進言過另換一帳,殷水流並不答允。


    薄艾將目光從殷水流臉上移開,望著帳內的血跡,經殷水流這一聲低叱畏懼全去,表情漸顯猙獰道:“仆臣的君上,仆臣的阿姊當日便是在這裏被你一劍貫心而亡的,今日你又記起我阿姊了?”


    殷水流手持巾帕,斜乜著他道:“這便是你不臣的理由?”


    薄艾往前一步,行凶的氣勢大起,向前握拳道:“無德之主,人人當棄,今日便是我……”


    “弑主的時候?”


    殷水流麵露譏諷,去了虛偽的說辭,代薄艾把他此行的目的說出來,旋即又搖搖頭道:“可惜你遲了些時間。”


    遲了?


    薄艾冷笑不已,他怎會遲。


    營地裏裏外外都有人安排妥當,昔日高高在上的汙妖君今日必要受他所辱。


    “你雖是薄國姬姓薄氏後裔,卻是隸人身,若沒有本君為你擢升士族身份,你怎來資格修煉《大夫劍法》。可惜你十六歲方才學文習武,縱使本君對你頗多照顧,你至今日也不過開啟第一重真門,通五十道人脈,丹田通脈修為僅算小成……”


    “那又如何?”


    商殷王朝實施國鄙製,非國人不得修武占用武道資源,兩個階層等級森嚴就如一道鴻溝分割上下,比鄙人社會地位更低的隸人更是隻有一個用途。那便是多生子女,世世代代為奴,為士人階層提供各種服務,其中包括殉葬服務。


    薄艾因薄姬受寵,脫離奴身多年,此時被殷水流提及昔日的卑賤,一張臉漲得通紅,他以指作劍,這是殷水流所授《大夫劍法》中劍訣的起手式,這門武道訣要在商殷王朝屬於上大夫級別,是殷水流念在薄姬麵上破格授予,他這個下大夫方能學到。


    “我武道修為即便再不入流,傷你這無德昏聵,已遭九五之咒的惡主,隻通五十道人脈的這一指便已經足夠。”


    往幾案處逼近兩步。


    薄艾前來時本有些揣測難安,那是因為自少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分,現在直麵汙妖惡君,逆主的事情再無退路,薄艾種種顧慮全去,一時生起打破商殷製度的許多禁忌快意,激得他發出幾聲得意怪笑,已可看到對方在他一指之下的痛苦哀嚎。


    “愚蠢的棋子……”


    殷水流對薄艾的即將出手視若無睹,他在看幾案上橫放著的夕照劍,當日薄姬和他的一眾妾室便是死在這把劍下。


    以手撫劍,就如昔日和妾室們相處時撫著她們的青絲,對著薄艾的繼續逼近,殷水流隻是淡淡然出聲道:“你不急著出手,倒是學會了這種步步施壓的手段,隻是本君有些好奇,本君這段時間太過平靜,致以他們覺得索然無味,更改計劃脅迫你前來弑君,而你等會怎麽對本君傷而不殺,然後又找些什麽說辭離帳而去,讓本君一人在帳裏享受眾叛親離的感覺?”


    “你怎麽……”


    薄艾氣勢一歇,本不應該出聲,仍是問出了三個字才生生頓住。


    殷水流麵帶不屑,將手中抹過汗珠的巾帕丟到幾上,示意薄艾近前出手道:“受人所脅,畏死而叛主,何必假借薄姬之名,自你進帳的那一刻起,對本君而言,薄姬的阿弟便已經死了……”


    “住嘴!”


    被殷水流直戳內心,薄艾俊美的麵目扭曲得有些變形,好似被人狠狠掌摑了一記,旋即他又嘿嘿怪笑起來。


    這個廢人昔日不止在殷商王族技壓同輩,更以才情名動殷商。


    不過,即便他猜測對了,又能如何?


    而今殷氏式微,諸侯不法,天下禮崩樂壞久矣,早已不是商室中興的時代,桑澤能叛主,趙階能叛主,他怎麽就不能為自己的小命著想而弑主?


    他這一指過去,這個廢人墜落淤泥還高高仰著的頭顱便會徹底垂下,沒有人能更改他的結局。


    數步距離瞬息拉近。


    薄艾在猙獰著出指之際,發現對方在幾旁以兩指作劍,正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大夫劍法》的起手式。


    驚雷轟然而至,幾案上的燭火恍惚欲滅,雨聲在外間仍如前時劈啪作響,帳內的交手如電光火石,隻是一息便已結束。


    相同的《大夫劍法》起手式,相同的出手軌跡,隻不過殷水流坐如蒼山,而薄艾則如暴起傷人的凶獸。


    薄艾退去八步之遠,隻差幾步,便會碰到先前他揭開的帳帷。


    “怎麽可能……”


    以指作劍的兩隻手指險些斷去,薄艾麵色慘白,在滿臉的不敢相信裏,直愣愣地看著再也直不起來的劍指。


    他不是身中殷氏九五之咒,早已是廢人了麽?


    怎地還有如此能力?


    “本君六歲在黑暗裏拿牙齒咬人而殺,你和本君年歲相當,若是一直為隸人,過著朝不保夕,隨時受人淩辱的日子,即便你習武天資不足,方才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簡簡單單的起手式,你使出來仍然如幾年前初學時,當時本君誇你,現在幾年過去,你仍然是如此水準,顯然少了本君的監督,你一直業荒於嬉,丹田通脈之力完全無法將劍術的威力發揮出來,隻是把這門上大夫級別的《大夫劍法》當作了本君寵你的技藝。”


    “本君在薄姬死時,和她說過,本君既委了你下大夫之權,隻要你行為不失當,但凡本君還能富貴,便可保你前程無憂。現在你麵朝本君跪下,說出今晚指使你前來弑君的軍中細作,本君會在你說出之後,給你一個沒有多少痛苦的死法。”


    薄艾嘴唇顫抖,冷汗不禁直流,雙指之痛全然不及此時心中的驚駭和畏懼,好似時光逆轉回到幾年前,那時阿姊剛受寵,他身穿隸人的褐衣,朝著麵前的男人行稽首禮,半點不敢去仰望。


    “我……”


    膝蓋漸軟,薄艾眼看便要失去力量般跪下時,殷水流望向薄艾身後,低叱一聲道:“好膽。”


    帳帷再度被人揭開,是守護在帳外的那名甲兵。


    以黑巾蒙麵遮容,隻露出一雙眼睛,甲兵默不作聲,旋風般裹著一身雨水進帳,手裏的長劍在帳外時便已出鞘。


    他的目標不是殷水流,而是薄艾。


    劍尖上的雨水往下滴落還不及墜地,甲兵的劍尖已經臨至薄艾背心,隻需再往前一刺,他便能完成滅口之舉,然後遠遁而去。


    帳裏驟然一聲響,那是利劍出鞘的聲音,出自殷水流麵前的幾案。


    甲兵不為所動,卻知曉那是汙妖君的夕照劍。


    幽暗裏升起一縷異彩,美得如夢似幻,宛如一束太陽之光照耀而來。


    入春時節還未進夏,怎會有熱日灼灼之感,甲兵的劍尖再往前一寸,暮然感覺到持劍的右手有一陣熾熱襲來,他與人廝殺的經驗豐富無比,立時感覺到不妙,知道是對方的脈感之術,往前而去的劍勢被迫中途改變,一擊必殺的氣勢頓時為之一歇。


    叮。


    一聲脆響,甲兵手中的長劍斷成兩截。


    縱使知道汙妖君和傳聞中不符,仍有丹田通脈能力,甲兵進帳滅口前便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此時仍然不免色變。


    他的劍隻是尋常三尺青銅劍,汙妖君貴為殷商君侯,手持夕照劍這等吳越利劍,一擊便斷去他的手裏劍,這並不讓人稀罕。而汙妖君的劍招他亦並不陌生,殷氏士級武道訣要《熾劍三訣》,雖秘不外傳,卻隻是殷氏王族的基礎武訣之一。


    這兩樣不足以讓邑卒完全失去戰意,讓他下一刻想破帳而逃的是汙妖君的快,以及真實灼人的脈感之術。


    夕照劍出鞘的聲音還在耳側回蕩,汙妖君的劍尖便已至眼前,這等速度怎可能是身中九五之咒的汙妖君應有的速度,尤讓他心顫的是這一劍從哪裏刺來的,他都完全捉摸不到,仿佛那劍本就在那裏,等著他的劍尖一頭撞上去斷掉,兼且帶著擾亂他脈力的灼熱之感。


    該死。


    隻是一個回合,甲兵便叫苦不迭,誰會料到已如死人一般的汙妖君還有如此武道修為。


    若是早料到如此,他在帳外聞知裏麵異變時,在驚駭之餘,便會選擇遠遠遁逃,哪裏還管得了薄艾那麽多。他武道修為第一重真門境界,已通百道人脈,即將打通第一道地脈,遠勝薄艾又如何,對方可是昔日殷商王族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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