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思明的聲音中有著難以掩飾的驚訝之意,兩眼直視麵前的喬辰安,若說他心中不感到震驚那絕然是假的,他雖遠在京城臨安,但因王禮之的關係,亦曾聽說數月前發生在杭州的事。


    這些書院間年輕士子間的鬥爭,亦可看作是未來朝堂之上鬥爭的一個小小縮影。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場比試的諸多細節也隨著眾人的口耳相傳,一點點的流傳出去,直到不久前傳到這位當朝禮部侍郎大人的耳中。


    那比試之上由眾士子所作詩文也隨之落到他的案頭。


    伍思明可不認為在杭州城還能尋到第二位能夠作出這般回文詩的士子,因此幾乎隻是瞬間便斷定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桌案上所置詩詞的原作者。


    也隻有他才能作出另一首同樣精巧格物的詩來吧!


    但心中卻有些疑惑,他知喬辰安乃是王禮之的學生,但他與王禮之素來沒什麽交情,政見不合,喬辰安身為王禮之的學生,不可能不知曉這一點,按理說絕無可能到自己府上來,更別提投名帖了,這不等於是在打自己老師的臉麽?


    心中轉過諸多念頭,麵色卻未有絲毫變化,隻聽喬辰安笑道:“侍郎大人猜的不錯,這兩首詩均是出自在下的手筆。”


    伍思明雖早知如此,但親口聽他承認心中仍是有些驚訝,同時心中生出一絲對王禮之的羨慕之情,怎生這般佳徒偏生是那廝的學生?


    作出一個請的姿勢,喬辰安入了客座,便有下人奉上茶水,伍思明顯然是一個辦事極為利索幹練之人,開門見山道:“說吧,你到臨安城找老夫有何事?回頭就不怕被你的老師聽到,重重責罰與你?”


    喬辰安淡笑道:“晚輩來找大人,自然是有要緊之事。況且我老師也非不明道理之人,就算知道我來您府上,隻要說清緣由,又怎會責罰我?”


    伍思明哼了一聲,道:“說吧,找我何事?”


    喬辰安微微一笑,卻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道:“不知道大人可否相信這世上有鬼神之說?”


    伍思明聽罷他的話後立即喝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我皆是飽讀聖賢之言的人,又怎能相信這些荒誕無稽之事?”


    說完之後卻發現喬辰安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望著自己,一臉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麽說的模樣,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隻得冷哼一聲。


    喬辰安道:“既然大人相信,那這件事就要好說許多了。”微微停頓,道:“敢問大人數年前是否到杭州府巡查過一次?”


    伍思明道:“不錯。”他當年得聖上詔禦,巡視三洲之地,確實去過杭州府,這件事並非什麽隱秘,有不少人都知曉,因此聽到喬辰安的話後沒有絲毫驚訝。


    喬辰安又道:“大人之後路經錢塘,卻不幸遭遇賊人,散盡財務,才得以保全一行人的性命,卻唯獨大人您的女兒被賊人擄去……”


    “夠了!”


    一聲怒喝打斷了喬辰安的話,伍思明臉色陰沉如水,一雙眸子顯得有些冰冷深沉,冷冷地盯著麵前的喬辰安,語氣不善道:“你來此就是特地提起這件事來惡心老夫的嗎?!若是如此,現在就可以走了!”


    當年那件事是他一生的傷痛,從那之後他失去了自己的獨女,永遠天人兩隔,這件事早已被他深深埋在記憶當中,原以為再也不會想起,但今日卻被人無情的揭露傷疤,哪有不怒之理?


    伍秋月見父親與喬辰安兩人之間頗有些水火不相容的意思,俏臉變得有些蒼白,這兩個人一個是她最愛的父親,一個是她最愛的相公,如果真的產生了不可愈合的矛盾,到那時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喬辰安臉色不變,對伍思明那不善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道:“你若是想趕我走也可以,隻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女兒了……”說著起身便邁步向外走去。


    伍思明喝道:“你給我走……”,“走”字才說到一半,臉色忽然變化,以更大的聲音道,“你小子說什麽,給我把話說清楚了再走!”從座位上起身,向前急走兩步,不顧禮儀的抓住喬辰安的肩膀,一雙眼睛死死地逼視著他。


    “你剛才說什麽?你的意思是我女兒她還沒死?!”伍思明滿臉的緊張之意。


    喬辰安道:“自然是已經死了。你女兒當年被擄走之後,那夥賊人想要辱其清白,她為保貞潔自縊而死。”


    伍思明臉色猛地漲紅,咬牙道:“你莫非在戲耍老夫不成?既然我女已不再人世,又何談再見她?!”


    喬辰安毫無怯弱的與他對視,笑道:“這就要回到我方才所說的第一個問題上了,這世間既有鬼神,你女兒雖身死,卻未如輪回,未得轉世,卻是化為鬼魂。”


    “胡說八道!”


    伍思明下意識的嗬斥,但旋即便不再言語,眼神閃爍不定,臉上露出思考的神色,良久之後才抬起頭來,瞧向喬辰安道:“你說的是真的?”心中早已信了九分。


    喬辰安隻微微一笑,伍思明吞了吞口水,鬆開抓住他肩膀的手掌,道:“你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你既說我女兒成了鬼魂,她現在又在何處?”


    喬辰安道:“請看!”


    運轉法力,腳下當即憑空生出雲氣,越聚越濃,頃刻間便將他托起,懸浮在大殿的半空中,抬手向前一指,一道金色流光化作長虹在屋中縱橫閃爍,圍繞著殿中大柱急速顫動,有木屑紛紛落下如雨,最後鏗的一聲直插入梁柱當中,隻留下少半截劍身,嗡嗡顫動。


    那殿柱上留下“秋月”二字。


    伍思明麵色駭然,下意識的倒退兩步,他雖經常聽人說這世上有那修習神通玄法的仙人,但一直以來都將之當做故事來聽的,沒想到今日卻見到一名真正的仙家道人,心中又如何能不驚訝?


    驚訝過後,便是滿臉的緊張之色,急切道:“我女兒呢?”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喬辰安收起道術,按雲而落,伸手指了指他麵前的空氣,道:“就在你麵前!”


    伍思明聞言身體一震,呆呆的看著自己麵前的空氣,自己的女兒既為鬼類,自己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的。


    雙手顫抖著,慢慢抬起,向前伸去,似乎想要觸摸到女兒的麵頰,不知不覺,眼眶有些泛紅,這位當朝大員竟也罕見的露出了溫情的一麵。


    伍秋月早已哭成淚人,同樣伸手向前,但卻從父親的手掌當中一穿而過。


    白日見鬼,隻是虛妄。


    ……


    經過這番事後,伍思明對喬辰安的態度明顯要好上不少,又重新安排一席酒菜用以招待,宴席之上,伍母聽聞自己女兒尚有複活的希望,忍不住眼淚長流,也顧不上什麽禮儀,伍秋月更是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幾乎要連成串兒。


    喬辰安隻好輕撫她的手掌以示安慰,當夜便在伍府住下,他本想第二日便離開,奈何伍秋月多年未回家中,哪怕此刻無法真正的與父母見麵,隻要能多瞧上一眼也是好的,心中一軟,在伍府一住就是五日。


    待回返之時,伍思明不顧身份,親自將他送出門外,道:“今後若是有什麽困難,盡可來找老夫,老夫若是能幫上忙,必定不會推辭。”


    言罷轉頭,看向他手中的撐著的油紙傘下的空氣,悵然一歎,道:“小月,爹娘不再身邊,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最終低低一歎,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心中的思女之情。


    目送喬辰安駕雲衝上高天,伍思明站在府門外望著天空怔怔出神,眼中似乎又浮現喬辰安的身影,自己以後恐怕與此人脫不開關係了吧!


    喬辰安出了臨安的範圍,忽然心有異感,回頭張望,目中射出兩道神芒,如電似火,駭然發覺臨安城上空金色氣運如海,汪洋般將整座城市籠罩,正中心處有一條巨大的龍影盤旋舞動,陣陣龍氣彌漫九霄,直衝高天。


    此乃一國之氣運。


    雖說自己的老師王禮之就在臨安城中,但喬辰安思慮再三卻並未前去拜訪,除了時間上的問題之外,他如果就這樣登門,難免會讓其生疑,憑借自己老師的精明,扯謊是絕對行不通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不去拜訪,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伍秋月身為鬼類,除了道法有成之人能夠在白日看到之外,凡人隻能在晚上,陰氣重視看到鬼魂,但伍秋月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這幾天的晚上從未在父母麵前現過身形。每天夜裏,隻是等兩人睡著之後才站在床邊一個人默默地流淚,默默地想念。


    痛苦,永遠不需要自己的家人來承擔,而且她想展現最好的自己啊!而不是像這樣的天人兩隔。


    回到杭州之後,伍秋月的話比之前少了一些,卻比之前花了更多的心思在修行上,對於這一切,喬辰安隻是看在眼裏,並沒有去幹預,大概是因為理解她那一顆迫切想要見到親人的心吧!


    時間最是易逝,沒有人能夠抓住,甚至連它的影子也望不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平凡也好,不平凡也好,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月亮每夜如期而至,散著清冷的光輝,講述著屬於它的故事,不管你聽或不聽,它就在那裏。


    草木漸黃,湖水漸涼,人也漸漸添衣裳。


    直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大街小巷當中都鍍上了一層銀白,整片世界都變得銀裝素裹,喬辰安才猛然意識到就快要過年了。


    這將是他在這個世界過的第……管他第幾個新年,反正不是第一個就對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如今隻是喬辰安罷了。


    抬頭望著遠處的雪白山川,在長空之下勾勒出一道道亮白色的痕跡,忽然感覺耳畔傳來呼呼風聲,緊接著一片雪白在自己頭上炸開千朵萬朵,涼意滿滿。


    有咯咯嬌笑聲傳來。


    喬辰安品了下唇中雪花的味道,涼涼的,淡淡的,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望向不遠處的小倩,笑道:“好啊!敢偷襲你相公!”


    彎下腰抓起一把雪花,用力搓成一個大雪球,一麵奔跑著,一麵將手中雪球朝著小倩擲去。


    小倩驚叫著閃躲,卻還是未能躲開,那雪球像是長了眼睛,砰地一聲,砸到小倩的身上,引得一陣嬌呼,於是便換來小倩更加猛烈的反擊。


    伍秋月在一旁遠遠地看著,臉上露出笑意,冷不丁一個雪球砸來,糊到她的臉上,留下片片雪白晶瑩,將她有些蒼白的肌膚襯得白裏透紅,羞惱道:“小倩!”


    迎接她的卻是喬辰安的一個更大的雪球。


    “相公,你!”


    “啊!秋月姐姐你丟到我了!”


    “小倩,接著!”


    “……”


    於是連一向文靜的伍秋月也加入到這場雪球大戰當中,院中頓時傳來陣陣歡笑驚叫聲,雪球橫飛如雨,散落如花,整座庭院一片狼藉,三人亦是一樣狼藉。


    到最後筋疲力盡的躺在雪堆當中,不顧雪地冰涼,喬辰安居正中間,身體呈大字展開,笑著喘著粗氣,兩側伍秋月與小倩枕著他的手臂,依偎在他的懷中,身上都沾染著大片的雪跡,發絲披散,臉上都帶著疲累而快樂的笑意。


    三人腳下,有用落雪堆積而成的三個雪人,肚子圓滾滾,身材矮胖,看起來十分可愛,憨態可掬,最中央一個最為高大,左右兩側的則要稍小一些,也更加“纖細”一些。


    喬辰安指著三個雪人大笑道:“看,相公我的手藝怎麽樣?這是我,這個是秋月,這個是小倩!”一臉滿意的盯著自己的傑作。


    小倩一臉嫌棄道:“醜死了,醜死了,我才沒這麽胖呢!相公你也沒有!”


    伍秋月也輕聲道:“是有些醜……”


    聽到兩人的話後,喬辰安的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幹笑道:“怎麽可能?真的有這麽難看?”


    小倩和伍秋月一臉認真的點了點頭。


    喬辰安垂頭喪氣。


    一隻白狐靈巧的竄上最中間雪人“喬辰安”的頭頂之上,道:“喬哥喬哥,我呢我呢?怎麽沒我?”


    喬辰安隨手拿起地上的一顆圓滾滾雪球,往身側一杵,又尋了一顆更小的,按了上去,道:“喏,這就是你!”


    小狐狸頓時露出一臉人性化的嫌棄表情,道:“你欺負小孩子啊!”


    喬辰安抽回手臂,從地上站起,一腳一個,口中大叫著“哈,哈”,將自己的作品搗毀,笑道:“好了,這下公平了,大家都成了雪堆!”


    院中頓時傳出一片歡聲笑語。


    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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