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美人覺得此花比之那罌粟花何如?”一隻修長冰冷的手扶上我的腰側,手指皎白如玉,與那墨雪刺青赫然比照。


    “不如陛下也去紋一朵罌粟花在腰際,好讓我比對比對。”我漠然移開身體蹲入水中,乳白的池水漫延至脖頸處,“堂堂雪域國皇帝竟有窺人沐浴的下作習性,委實可悲。”


    子夏飄雪撥弄著池水,溫暖的水汽煙霧般纏繞在他指尖,他輕翻手掌,那水汽竟瞬時在他掌心凝結成雪花,略一揚手,雪花便撲簌簌地落在我赤裸的肩頭,觸及體溫後又刹那融化成水珠,順著光滑的肩膀滑落。


    子夏飄雪傾身吻上我的肩頭,舌尖舔過盈盈水線,寒意入骨,我不能克製地打了個寒噤,本能地轉身避開。


    那妖孽卻一把擒住我的手臂,“莫說這皇宮之中,便是整個天下都是我的。看看我的所屬之物,如何算得上偷窺~”似情人私喁般的軟語呢喃拂過耳際,與之相反的卻是手臂上幾欲碎骨的力道。


    我略正心神,冷眼看他,“昨夜那酒倒是烈得很,小女子這會兒還覺得胃裏絞得厲害,陛下若再不離開……”我迅速地將另一隻手捂上嘴,開始幹嘔。


    子夏飄雪臉色唰地一變,眨眼便飛離至暖熏池的另一端,隔著水霧臉上的顏色又變了幾遍,紫眸裏竟有幾分懊惱,瞪視了我片刻後拂袖而去。


    他一離開,我便開始不能克製地大笑,笑著笑著竟閃出滿眼的水花,悲從中來。此刻,這紅石黛瓦的宮牆外不知正在發生著什麽巨變和陰謀,而我卻被囚在其內,猶作困獸之鬥,絲毫沒有辦法阻止。無力的悲憤之感襲上心來。


    失眠一夜後,又是一個破曉的黎明,第一柄陽光利刃般割裂青山遠岱的天際,與整個寢殿中的金燦遙相輝映,塗抹得油畫般濃墨重彩,刺激著我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我不由伸出手去遮擋。


    突然,一方修長的陰影將我攏住,我抬頭,卻是雪裘緩綬、玉冠束發的子夏飄雪立在我麵前,手持馬鞭,帶著門外初雪的味道,另一隻手牽著身著火紅鶴氅的紫苑,鮮豔的顏色襯得紫苑益發靈動奪目,竟將那窗外蒸騰的朝霞生生比了下去。


    紫苑見我睜眼,立刻興奮地趴了過來,“娘子,父皇要帶我們去圍場狩獵。穆淩答應教我使弓了!”兩隻大眼因為充滿了期待而熠熠生輝,像一隻見到獵物的小豹子。穆淩應該就是我之前在石室裏見過的那個木頭侍衛。


    子夏飄雪一抬手,門外的宮女魚貫入內,捧入水盅銅盆、脂粉飾物、裘袍麂靴伺候我更衣梳妝。隔著花雀屏風將我穿戴停當後,便引我坐在梳妝台旁。


    一個嬌俏宮女正欲給我描眉,子夏飄雪卻揮手製止了,“不用描了。”手指抵著下顎,他退後兩步端看了一番,唇邊竟隱約浮現一縷笑意,衝緩了往日的妖冷,他伸手攥著我的手一把將我從綢褥梳妝凳上拽起,說道:“如此便甚好。”


    那宮女看著子夏飄雪的笑顏先是怔了一下,繼而臉色轉瞬煞白,恐慌地退到一邊。


    蹄如烏木、身似烈火,俯仰嘶鳴有力而張揚,不安分的刨動間一頭馬鬃虎虎生風、蓄勢待發——好馬!


    我不由走上前去伸手撫上這正在暴躁的烈馬,掌下溫熱的氣溫和著青草和動物幹燥的味道讓我突然覺得好溫暖,不禁將臉貼了上去對它竊竊私語,一邊手牽著籠頭,另一隻手一下一下輕輕撫慰它的焦躁。看它慢慢安靜下來,我唇角一彎踏著馬鐙一躍而上。馬兒嘶鳴一聲,仰天長嘯,前蹄離地淩空蹬了兩下,立刻撒蹄歡快地奔跑開。


    餘光瞥見子夏飄雪臉上掃過驚愕的神色。他定是沒料到我會突然上馬,更沒想到我會騎馬。因為香澤國中的唯一交通工具是船,若談到騎馬,但凡香澤國中的人都會搖搖頭鄙夷道:“騎著牲口到處跑如何成得體統。”


    香澤國流傳著一個很美的傳說,說是一日天上眾仙齊聚品茗膳酒,一個貌美的小仙女不勝酒力醉臥花叢中,本欲伸手取茶解酒卻纖手一晃打翻了一盞玉酒,清碧的酒液和浸泡其中的珍珠從天滑落,甘醇的酒水化為縱橫潺潺的水流,零星的珍珠浮成片片肥沃的土壤,開出了世上最美的繁花,一如那小仙女發上的花簪,成就了一個偌大的香澤國。世世代代,香澤國人都自允“水中勝境,畫中雅人”。方得緩船過水痕才配得這人間仙境,清高得有些可愛。


    而我在香澤國長了十幾年確實連馬的鬃毛都沒摸到過,但前世我卻是地地道道的騎馬狂熱愛好者,每逢周末都要去郊區的馬場遛上幾圈才過癮,算得是我最奢侈的消費。因此,武功什麽的雖然我不會半分,這騎術我還是很有自信的,對於安撫烈馬也頗有些心得。


    子夏飄雪片刻愕然後一掠而起,也落在了馬背上,不過是和我同一匹馬……


    那緊貼後背的感覺讓我十分不適反感,“偌大雪域國莫不是隻有這一匹馬?”


    “雪域國國土無疆,駿馬無數,卻隻有美人這座下‘血祭’才是朕的坐騎。既然美人看上,朕隻好委屈自己與美人同乘。”說完,低低輕笑,他今天心情一反常態地好。不過,我也確實倒黴,怎麽獨獨看上了這匹馬。


    “倒是雲美人如何片刻竟收服了‘血祭’?這畜牲平日裏不服管得緊。”


    我拍了拍脖頸處滲出一層細密血汗的寶馬,“哈哈,我不過勸說它棄暗投明跟了我,這馬倒通靈性,一下便領悟了。”我指桑罵槐。


    “棄暗投明?哈哈,朕覺得將此話送給雲美人方才合適。”子夏飄雪在我耳邊警告。


    在一小隊精悍侍衛的護送下,眼前圍場密林漸行漸近。銀裝素裹、粉雕玉砌,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寬闊而浩蕩。眼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我歎為觀止。子夏飄雪收了韁繩,血祭在雪林邊停下腳步,身後馬蹄“得得”,那穆淩帶著紫苑趕了上來,紫苑坐在穆淩身前,手裏抓了把金弓,約是一般弓箭的一半大小。


    “你領紫苑到西麵開闊之地練弓。”穆淩領了子夏飄雪的命令帶著一撥人馬浩浩蕩蕩地往林西去了,即便在馬上坐著,紫苑也是不安分地忽左忽右動著,而那隊隨從聽聞被分配護衛紫苑後,臉上無一不露出抽搐痛苦的表情。


    子夏飄雪兩腿一夾,駕了血祭就往雪林深處去,樹叢中不時有飛禽走獸略過矯健的身影,他都不曾停下,我不禁疑惑他到底是不是來打獵的。他卻循著雪地上一行淺淺的細小足印慢慢前行,最後停在一堆枯枝掩映前,他躍下馬背撥開那枯枝,從裏麵拎出一隻毛色橘紅有淺色白斑交錯的小鹿、小馬?分辨不出來。


    那小動物受了驚嚇,開始發出嗚咽的求救聲,子夏飄雪一把將它丟到我懷裏,我一驚險些沒接牢,之後他將馬趕到較遠的一棵樹邊拴好,便領了我躲在樹叢後,小東西在我懷裏不安地蹬著蹄子,嗷嗷叫喚。子夏飄雪望著遠處聚精會神。


    不一會兒,視線裏出現了一隻高大的動物。毛色棕灰,角似鹿非鹿,頭似馬非馬,身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類似“四不像”——麋鹿,卻在背上多出了個類似駝峰的東西,不知是什麽,難道叫“五不像”?姑且稱之為鹿。它對天嗚嗚喚了兩聲,叫聲焦躁。我懷裏的小家夥立刻回應,想來竟是一對母子,我心弦一動,彎腰將小東西放開,冷血之事我做不來。


    小家夥剛一落地便撒蹄奔向母親,那母鹿見著孩子便欣喜地奔跑過來。身後子夏飄雪冷哼一聲:“婦人之仁!”回頭,卻見他弓滿弦張對準了彼方。


    我驚呼:“不要!”


    已然來不及,那箭攜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發,一箭中矢。母鹿哀鳴一聲倒在了地上,小鹿慌張地湊上前無措地添弄著母親。不過,出乎我意料地這箭竟沒射向它的腹部,而是隻射斷了母鹿的後腿,並不致命。


    “這雪鹿狡猾地很,躥得也快,要捉一隻成年雪鹿實屬不易,隻是……”子夏飄雪放下弓箭轉向我冷笑了一下,“隻是這畜牲有個最大的弱點,護崽。外出覓食必定將其子掩藏極好,隻要捉出它的小崽,那成年之鹿就算藏得再好躲得再遠也必定現身。”殘忍!我怒目向他。


    “不過……”他清淺一笑攬住我的腰縱身一躍,飛上白雪皚皚的雪鬆枝頭,“朕難得有興致出來狩獵,捉這麽個溫順的東西回去就太無意趣了。”


    微濕的空氣中有血氣絲絲滲透,子夏飄雪鼻翼微動,“鹿血腥重,你說是先引來豹呢,還是先誘來虎?”冰塑般妖俊的臉轉向我,紫色的發絲在風中劃過我的臉頰,紫眸慵懶地透著勝券在握的閑適。


    我心下一沉,還道他手下留情不傷那鹿命,卻原來……天寒地凍,猛獸要捉到肉食肯定不容易,這血腥味隨風擴散不出片刻定將它們招引來,而不論哪種猛獸都喜活食,故子夏飄雪才不取那鹿的性命。


    我望著使命掙紮想要站立起來的母鹿和一邊孱弱的幼鹿,悲憫地閉上了雙目,儼然我和紫苑的真實寫照。


    突然,一陣陰風過,伴隨著一聲咆哮,一隻龐大的猛虎從林中一躍而出,厚重的虎掌拍落地麵時擊起一層簌簌白雪,幾乎整個大地都因這林中之王的到來而地動山搖。


    那雪鹿一驚,情急之下竟用其餘三隻腳站立了起來,跛著腳往一旁閃躲還不忘將幼鹿護在身下。


    獵物已出現,身邊的子夏飄雪卻輕扶鬆枝不以為然,一副不準備出手的樣子。正在我疑惑時,另一個矯健的身形從林中潛伏而至,一隻金錢獵豹尾巴一掃一掃正在從側麵靠近那對雪鹿,優美的肌肉線條勾勒出一個蓄勢待發的前兆。


    那猛虎突然一個狂風擺尾,自然發現了對麵與自己有同樣目的豹子,既是獸王豈有同他人分食的習慣。大吼一聲,便與這對手嘶咬起來。


    子夏飄雪滿意地笑了。


    最後,獵豹不敵猛虎,被廝打得奄奄一息,老虎也隻不過略占上風,一戰下來,雖勝猶慘,身上傷痕累累。子夏飄雪袖中一甩,暗鏢沒入虎腹,殫盡力竭的獸王在悲吼聲中轟然倒下。


    子夏飄雪攜著我的手臂從樹頂飛下,撣了撣衣袖,嗤笑:“不過如此。”


    一虎一豹一鹿一崽,鮮血順著裝置好的籠車一路蜿蜒,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蜿蜒血路。


    原來,這才是這妖孽所要的結果!好一個奸詐惡毒的狩獵計謀!兵不血刃卻一箭三雕!寒意登時襲遍全身。


    “阿夏,你抓到什麽了?”紫苑揮舞著金弓從林子那邊興奮地衝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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