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你看,今日外麵日頭這麽好,我陪你出宮去散散心可好?”仿佛懷中之人是嬰兒般,他輕輕攬著她拍撫著她的後背溫語哄著,“你不回答是不是不願意呢?好,你不願意我們就不出去,在屋裏說說話也很好。”


    再看那懷中之人,臉色蒼白,麵容透明精致,眼瞼安靜地垂閉著,纖長秀美的睫毛乖巧地掩映成一片蝶翼的弧度,右眼尾垂著一顆墨痣,仿若熟睡中誤入紅塵的仙子,隨時會隨風而逝。他探了探她鼻下的呼吸,感受到那細微的溫熱氣息後,才放心地替她整了整衣袖。


    右邊桃粉色的袖口上繡著一朵血紅色的菊花,如此鮮豔極致的紅倒是京城最好的染坊也不曾製出過。細看之下,那菊花竟不是針線繡製而成的,而是那袖內手腕上的一朵緩緩滲血的毒菊染印上的,耀眼刺目。他揭過錦被替她蓋在身上,被麵上也是一朵一朵已然凝固的暗紅菊花,襯著淺綠色錦緞妖嬈魅惑。


    “下人們真是粗心,雲兒定不喜歡這桃粉色衣裳吧,明日給雲兒換上石榴紅的可好?就像我們成親那日雲兒穿的顏色。這錦被也換成石榴紅的,可好?雲兒不答應就是默許咯。”他微微側過臉,視線避開那一朵朵盛開的豔菊,仿佛怕被晃刺了雙目。


    “今日禦膳房備了一大盤的金絲酥雀,雲兒最歡喜的,我端來房裏,雲兒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雲兒不能老是賴床哦,乖乖起來吃好不好?”懷中之人仍是安安靜靜地睡著。


    門外有人細語請示:“殿下,娘娘的藥煎好了。”


    “端進來。”


    “是。”宮女放下藥碗和一盤切成小塊剔了子的西瓜後便作揖離去。


    舀起一小勺藥汁,他細細吹了吹後放在她慘白的唇邊,藥汁卻順著嘴角快速流下。他皺了皺眉,“雲兒又淘氣了,我知道你怕苦,讓人準備了那金縷城最甜的貢瓜,隻要雲兒乖乖喝下這碗藥,這盤貢瓜就都歸雲兒了。”


    一隻手輕輕將她的顎骨一捏,那禁閉的嘴唇才張開些許,他耐心地將藥含入自己口中,再俯身將藥汁反哺入她口中,確定她吞入後才離開那嘴唇,一口一口,不厭其煩。碗底見空後,他從懷內掏出一柄利刃,在自己布滿淺褐色傷痕的手腕處利落地滑過,鮮血噴湧而出,他立刻將手腕遞至她的唇邊,將鮮血喂入她口中……


    他包紮好傷口後,仍在她身邊坐下,看那右手腕處的血菊緩緩止了血珠,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繼而孩子氣般拉著她的手,“雲兒,你看,現在你身體裏流著一半我的血呢。我們就是血乳交融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就算老天爺也不能!”


    窗外夕陽沉下,屋內點起了明黃的燭火,他將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手心傳來微涼的沁人薄荷香,他閉著眼留戀地反複摩挲,眉宇間有深深的哀傷,“雲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如此傷你。你起來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拿劍刺我也罷,我都不還手。那畫像之事我已查明,是趙之航那老頭派人獻給子夏飄雪的,潘府內的畫像也是他派人藏進去的,就像你說的,他早想好此一石三鳥之計,卻知我斷然不會同意,便背著我私下做了。雲兒真聰明,這樣的連環計都猜到了。”


    他伸手溫柔地撫過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鳳眼裏一片波光瀲灩,“我們的寶寶越來越大了呢,你看,他踢我了,真有力氣!肯定是個像雲兒一樣的小頑皮。雲兒,你睜開眼看看他好不好?”


    ……


    我在迷霧的波濤中起起伏伏,有時那霧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卻又血紅陰森,總是有一個挺拔的白衣背影對著我,我一直喊一直追卻怎麽也追不上,直到聲嘶力竭,被黑暗的波濤吞沒。


    後來,有一個聲音不停在我耳邊咒語般細細念叨,惹得我心裏一片煩躁,想要睜眼將那蜜蜂打開,卻怎麽也沒有力氣。有時,腹部會有一陣陣隱隱的踹踢之感,仿佛有雙不安分的小腳在蹬我。


    有時,我好像又不在霧中,耳邊總有一些奇奇怪怪仿佛自問自答的話語,有時溫柔、有時無奈、有時傷心、有時絕望、有時懺悔、有時高興……


    今天,耳邊沒有那絮絮之聲,有些空蕩清靜。


    “妹妹可是醒著?”片刻安寧後,又有人在我耳邊說話,這個聲音我聽不多,卻依稀記得聲音的主人叫姬娥。


    “還是沒醒啊?妹妹這覺睡得可真是長,足有五個月了吧?這樣下去可不成,妹妹就不想醒來看看國舅爺?”國舅爺是誰?仿佛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不然為什麽我的心會懸了起來呢?


    她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地輕笑起來,“可惜呀,就算妹妹今日醒了過來,也再見不著國舅了。”突然,意識就這樣全部被喚醒,醍醐灌頂般清明。姬娥是在說小白!小白怎麽了!


    “聽說近日裏那邊塞之城流行瘟疫,不少軍營鐵漢都倒下了。國舅爺身嬌肉貴,自然抗不住這瘟疫,也染上了,終是歿了。朝廷怕瘟疫蔓延,凡是染病致死之人均是焚燒成灰了。可惜呀,連個整屍都沒能留下~~~”


    她說什麽?!不可能!這絕對不是真的!我睜開眼坐起身來,使盡全力攥住她的衣領,“你說什麽!這不是真的!快告訴我!這些都是你編造的!”


    姬娥仿佛傻了一般呆愣在那裏,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震撼,雙眼緊盯著我,不可置信地大睜著。


    我焦躁地放開她,起身就往屋外宮門方向拔足奔跑,不顧四周驚起一片宮娥太監,心裏隻有一個想法: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向爹爹問清狀況!姬娥說的我不相信!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快要接近第一道宮門時,幾個黑色身影翩然落下,將我包圍住,“娘娘體弱金貴,還請娘娘回攬雲居修養。”


    “滾開!”


    “請娘娘不要為難屬下。”


    “雲兒!”一個華貴紫衣身影不知從何處瞬間移至我眼前,帶著欣喜震驚的神色,有雲開月明的疏朗,“真的是你嗎,雲兒?你終於醒了!”好像為了確認我的真實性,他緩緩伸出手欲觸摸我的臉。


    我警惕地後退一步,引起他眼中一陣痛苦的波瀾。


    “我哥哥怎麽了?”


    他明顯一怔,繼而仿佛心虛地回避,不敢直視我的目光。那眼神似乎默認了姬娥方才的一番胡言亂語。我不相信!肯定是他們串通起來騙我,好叫我對小白死心!


    “我不信!!叫他們讓開!備船!我要回家!”我舉起手狠狠地攥成拳頭咬牙切齒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威脅他。


    “不要!雲兒,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們讓開!都給我讓開!”


    “好,好,隻要你不傷害自己,我馬上讓他們走!”狸貓生怕我的重拳落下,趕忙支開了暗侍,“你要回雲府嗎?我陪你回去好不好?備船!去雲府!”


    ……


    縞素紛飛


    滿目蒼白


    震天動地的哭聲從漆黑的大門內悲慟地傳出……


    “容兒?!”


    “爹爹,你身上的衣裳真難看,這個顏色我不喜歡。”我轉頭。


    “姑姑,容兒不孝,來看您了。您笑一笑,為何哭成這樣?”我攙扶起麵色死灰、淚容滂沱的姑姑。


    “你不要攔我,大娘親,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我推開大夫人朗月,快步走到那沉黑死寂的楠木邊,“打開,我要看。”


    “娘娘……”


    “容兒……”


    “雲兒……”


    “你們不開是不是?那我自己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轟然推開尚未上釘的棺木蓋。


    一個小小骨灰罐安靜地躺在棺木正中,旁邊是他平日最喜歡的月芽白錦袍,水晶雕刻的八音盒壓在上麵,透明的天鵝優雅地低伸著修長的頸項,仿佛他的主人,純淨、憂鬱。我輕輕將它拖起,擰上發條,泉水般的音樂流淌而出……


    “不!”我捂著頭瘋狂地搖晃,天鵝跌落,水晶倒映著門外湛藍的天空,碎了。


    “不要碰我!”一把推開所有想要靠近的人。


    我跌跌撞撞出了雲府,沿著河堤慢慢地走。


    堤岸邊是潮濕的泥土,你喜歡用泥巴給我捏房子,說將來要娶我過門,我嗤笑地用泥糊了你一臉,你卻說娘子笑了便是同意了,從此我的心裏住下了一個小小的人。蒙塵的鏡頭裏播放著老舊的故事,我一直找一直找,卻再也找不到故事裏的人,徒留我惶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


    淚水代替了你,溫柔地親吻我的臉頰……


    “雲兒,起風了。我們回去好嗎?”


    “起風了?起風了,是該回去了……”狸貓將披風覆上我的肩,將我扶回船上。


    接下來的日子,我有時抱著一隻耳曬曬太陽,有時拉拉快要蒙塵的小提琴,卻拉來拉去隻有一個調子,後來我想起來是馬思聰的《思鄉曲》,其它的琴譜都記不起來了,以前老師說的沒錯,我果然是太懶了。


    狸貓總是喜歡陪我坐著,拉著我的手用催眠一般的語調說著些瑣碎的事情,有時他喜歡將頭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聽嬰兒的胎動,我也任由他去。


    他執意要讓我穿顏色豔紅的衣服,但我不同意,我喜歡淡淡的顏色,他就避開眼不看袖口。我有時興致好時便會拉著他非要給他說笑話,講到後來我自己笑得前仰後合,他卻好像越聽眼神越哀傷,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擅長說笑話,但是他這樣不捧場讓我很生氣,見我怒目而視他才會配合地幹笑兩聲。但是很奇怪,我隻知道大笑過頭會流眼淚,卻為何他每次幹幹笑兩聲眼睛裏就有晶瑩的水光滾來滾去。


    那天,我覺得腹部一陣痙攣穿刺之痛,大腿內側有溫熱的液體緩緩留下,便一陣失力跌坐在床畔,聽見有宮女驚呼:“快來人哪!娘娘要生了!快宣穩婆!”


    身邊吵吵嚷嚷,很久沒有聽見這麽熱鬧喧嘩了。


    一個中年女人尖銳的聲音不停地說:“娘娘,用力!使勁用力啊!”


    還有人絮絮叨叨老是轉來轉去,“殿下,殿下,這是產房,喜氣太重,男子不宜入內。請您移駕外廳守候。”好像狸貓終於是被人給勸了出去。


    最後,所有的嘈雜喧囂漸漸歸於沉寂。


    狸貓拉著我的手,將我的手貼著他的麵頰,指縫裏有濕濡的痕跡流過。我笑著摸了摸他消瘦的臉龐,示意他俯低上身。


    他靠了過來,我在他蒼白的唇上印上一吻,他眼裏有不可置信的震驚,我努力朝他笑了笑,“忘了我吧。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告訴你……咳……咳咳咳……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咳咳咳……”停頓了一下,但並不妨礙我繼續往下說:“其實……咳咳咳……我一直都知道……咳咳咳……都知道你喜歡我……”


    “不要說了,雲兒,不要說了,乖乖休息。”狸貓痛苦地晃動腦袋。


    “你……你讓我說。但是……但是……我的心好小好小……裝不下許多人,我本來想……本來想留下孩子,讓他代替我陪著你……但是……但是……寶寶也覺得我好自私,他說肩上的擔子好重好重……他說他要去天上,天上沒有憂愁,咳咳咳……你不要怪他,都是我不好……”


    “雲兒……不是的……你很好,寶寶也很好。都是我,都是我……”狸貓更咽著泣不成聲。


    “忘了我……你會遇見一個真正你愛且愛你的人,那才是宿命的幸福……但是……咳咳咳……不要再這樣任性了……不要……不要再讓愛像黃蜂的尾針蜇入她的心裏,傷了她也絕了自己的退路……”


    “不要!雲兒……我不要忘記你!你才是我的幸福!”


    我抬手緩緩順著他淩亂的發絲,他有時真的很像一個固執的大孩子,“我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我總是不守時,今天不能再這樣了……”


    “雲兒!————————————”嘶喊劃破了天際。


    我走了,臨行前,爹爹好像俯身在我耳邊焦急地說了句話,但是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康順十八年二月十五花朝節,香澤國太子妃雲氏誕下一死嬰,同日,太子妃薨,享年十六。


    那日,薄荷坡一夜之間白花怒放,淩晨時卻片片凋零紛飛,記得有人說過:花兒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得飛翔。


    香澤國太子一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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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荷花語:願和你再次相遇。


    人生難免有許多錯過的人或者事物,能再次相遇的機會幾乎沒有,但越是沒有就越是思念,於是就有了薄荷花語,會讓那些曾經失去過的人得到一絲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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