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上已是傍晚時分,小白讓船家調頭回相府。


    “哥哥,容兒好不容易出府一趟,過了中秋便要入宮,一入宮門深似海,想那皇宮高牆紅瓦,莫說與哥哥這般暢快遊玩,就是想見見哥哥,恐怕也難了。”——可憐兮兮地拽著小白的衣袖,癟著嘴,眼裏泛著淚光,其實是困的。


    雲思儒伸手把身邊的人兒攬進懷裏,萬般不舍地輕輕撫著她的背,心裏一酸,眼裏竟也泛起朦朧水汽,每每想起容兒入宮這件事便讓他覺得有萬把尖刀紮進身體,如錐心般的疼痛扼緊了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但對方是一言九鼎的皇族,心裏有萬般不甘也隻能強忍著,以自己的力量若要搶奪容兒隻怕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隻有將來等自己變得強大了,才能把容兒護在自己的羽翼下,為她遮風擋雨,再不讓人窺視。雲思儒咬咬牙,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好!那我們就遲些回去,容兒想去哪裏,哥哥陪著你。”溫言軟語地哄著懷裏的可人兒,修長的手指愛憐地拂過芙蓉般的麵頰。


    “真的?哥哥不騙容兒?容兒想去哪兒哥哥都陪我去?”一個鯉魚打挺從小白懷裏坐了起來,眼睛興奮地閃爍著光芒,我就知道小白最吃不消這套化骨綿掌了,嘿嘿。


    “哥哥什麽時候騙過容兒,隻要容兒想去,天涯海角哥哥都陪著!”小白仍舊握著我的手,小白的手一直能給我一種溫暖安定的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卻讓我相信,若是這整個世界都背棄我時,仍然會有這麽一雙手堅定地牽著我,走下去……


    “那我們去戲園子聽戲吧!”奸計得逞,我開心地回摟住小白的腰,隻覺得小白身子微微一顫。


    “船家,掉頭去梨園。”小白聲音有一絲可疑的欣喜。


    “冒著敵人地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揮著右臂,我心潮澎湃地高唱國歌。


    船艄上,艄公被吼了這一嗓子,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掉進河裏。


    河道兩旁陸陸續續地亮起了燈火,明黃的燈火倒影在水麵上,隨水搖曳,溫暖地暈開,堤岸兩旁,白天忙忙碌碌的商客們漸漸散去,隻餘遊玩賞夜的人們,有嫋娜嬌羞身著羅裙的女子,也有手搖折扇風度翩翩的公子,一彎明亮的上弦月靜悄悄地趴在柔嫩的柳枝上,似在窺視這旖旎夜色下即將發生的一切,如夢似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微眯起眼睛,我陶醉在這無邊的月色中。


    “人約黃昏後……”小白若有所思地低頭重複了一遍。


    小船悠悠地轉入一個水域岔口,進入一條河道,兩旁燈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築在水上的白牆,約兩米高,上覆黑瓦,牆頭不是方正的平直線條,而是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著,有琴音和著曲聲隱約傳來,門上一黑色匾額,上書“梨園”兩個燙金大字。


    小白往看門小廝手上塞了一錠銀子,小廝便把門打開放船入內,隨著船的緩緩駛入,我才看清這園內景觀——原以為進來後便是陸地,可以登岸看戲,哪知這園內仍是一片寬闊水景,隻有水域正中築著一個方形戲台,戲台上燈火輝煌,隻見台上一女子身著色彩豔麗花樣長褂,綁著勒頭,描眉畫眼,粉麵、紅唇、娥眉、鳳眼、雲鬢,水袖輕揮,隔著水音,隻覺得那唱腔幽咽婉轉、起伏跌宕、若斷若續、節奏多變——這便是香澤國最負盛名的“嶺劇”了,丞相府裏也有一個戲班子,爹爹又好聽戲,常拉著我陪聽,所以一聽曲調我就辨認出來了。台下,圍了一圈遊船,大半裝飾精美,老爺公子們端坐船頭邊品茶邊聽戲,好不愜意!我心裏不由讚歎古人會享受生活!我們的烏蓬小船在這一圈豪華遊船中不免顯得異數。


    戲院一隅裏,


    “林大人,這就是那名旦楚鳳?”


    “正是!還是潘大公子麵子大,一來這楚鳳登台便登台獻唱,下官來了幾趟,戲班子都推委說楚鳳身子不適,不免掃興。”


    “嘿嘿,果真名不虛傳,粉白黛綠、風嬌水媚,隻是不知道嚐起來如何……”說話之人目露淫穢之光。


    “哈哈!潘大公子出麵,這天下美色還不是手到擒來!”邊上之人趕忙附和。


    “哈哈哈!陳大人此言不差,卻隻說對了一半,這天下美人也有我想看都看不到的……唉,這楚鳳若和這美人比,怕也隻是魚目比珍珠,一個地下一個天上。”隻見這個潘大公子一副捶胸扼腕無比感慨的樣子。


    “哦?下官還以為這楚鳳已是美到極致,竟有還比她美上萬分的人兒,而且還能讓潘大公子想一睹芳容都難?下官孤陋寡聞了,不知是哪家小姐有此等美貌?”


    “唉,你初來京城乍到,不怪你不知,這京城裏流傳有一首民謠‘鮮妍馥鬱滿香澤,若問傾國與傾城,庭院深深雲裏栽,奈何佳節宮中藏。’說的便是這佳人了。”潘大公子目露向往,無限幻想憧憬。忽然,隻覺耳邊一陣寒冷冰意目光襲來,腳一軟,手裏一哆嗦,酒險些翻灑出,舉目看看周圍,聽戲的聽戲,品茗的品茗,並沒有人瞪他,不由困惑。


    “這‘雲裏栽’‘宮中藏’?說的不會是左相雲大人之六女,當今太子妃吧?”陳大人惶恐地問道。


    “還算你有些見識,正是這雲府六小姐了!唉,你也知道這雲水昕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加上女兒又被聖上欽封為太子妃,益發權傾天下了,就連我爹爹……唉,說起來慚愧屈辱啊,所以說這六小姐是水中月鏡中花,想一睹芳容比登天還難哪!不說了,不說了。”二人均唏噓感歎地搖了搖頭。


    戲園另一側,被談論人雲想容渾然不覺,托著腮幫聽戲聽得搖頭晃腦、津津有味。


    雖說這“嶺劇”號稱香澤國國粹,風骨和我們的京劇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又不如京劇大氣磅礴,可能因為這花都澤國的緣故,使嶺劇裏或多或少摻了些脂粉氣,卻又不如我們的越劇和黃梅戲幹脆柔媚到底,所以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每次一聽戲,我都不免回想起小時候,爸爸是標準的戲迷,每次都帶著我去茶館聽戲一聽就是一個下午,我那時候很不能理解,一群人在那裏咿咿呀呀有什麽意思,直到後來爸爸把我送去學戲才慢慢體會出了一些戲曲的精妙。其實戲曲在我心目中已不純然是戲曲,那是一種父親的味道,親切而深廣。若說我現代的爸爸和現在的爹爹最大的相同之處恐怕就是這戲曲愛好了。我以前黃梅戲和越劇都學了一些,雖然唱得隻能算馬馬虎虎,但是這兩個劇種都是我的最愛,穿過來以後在沒人的時候我還喜歡哼哼,當然沒人不包括雲思儒啦。唱戲沒有聽眾怎麽行?所以我先是拉著雲思儒作我的聽眾,騙他這曲子是我編的,後來不過癮,幹脆拉著雲思儒教他唱,他倒是學得快,一下子就趕超我的水平了,讓我捶胸頓足,大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轉瞬,台上已是一曲唱畢,台下人掌聲叫好聲一片鵲起,那花旦福身行禮之後正欲離去,隻聽得台下有人叫囂“我家潘公子出紋銀一百兩,請楚鳳姑娘再唱一曲!”


    那花旦眉頭一皺,說自己身體不適不能再唱,那惡仆又道“我家潘公子是何許人,姑娘竟不賞臉!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戲園領班也是一臉哀求地看著那個花旦,那花旦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表情甚是痛苦,臉色發白,像是隱忍著極大的病痛,弱不禁風的樣子,眼看就要倒下去了,甚是可憐,台上台下一派僵持……


    “我替她唱!”還沒來得及經過大腦,我噌一下就從小船上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隨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青衣少年挺立在一烏蓬小船船頭,頭戴麵紗,看不清麵貌,但卻讓人覺得有通體貴氣,身邊也是一個青衣鬥篷少年,伸手微扯住那少年的衣袖,仿佛在不滿他草率的舉止。


    “我唱得定不比這楚鳳姑娘差!隻是我這曲要百兩銀票,不要現銀!就讓你家公子備好銀票準備放血吧!”不顧小白氣急敗壞地猛使眼色,我一句話賭住一幹人等的發問。


    眾人不免訝異這少年的狂傲,心下想:這少年定是唱得不俗,不然也不敢這樣大放厥詞,隻是這為何隻要銀票不要白銀?這“放血”又是什麽東西?


    那惡仆先是一愣,繼而轉頭征詢他家主人意見。


    “我家公子說了,就請這位公子唱上一曲,若是唱得好,定奉上百兩銀票!若唱得不好,這楚鳳姑娘還得照唱!”


    “好!一言為定!”


    說完,我不由分說地拽著小白登上後台換衣服。一進後台,小白就皺著眉頭教訓我,說什麽宰相千金哪有登台賣藝的道理,說什麽不成體統,反正是所有大道理都搬出來義正詞嚴地唐僧了一遍,聽得我頭都大起來。


    “哥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呀!你看那個什麽楚鳳,好可憐哦~要是唱著唱著就咯屁了,我於心何忍。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憶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生活庸俗而羞愧;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你看,一個煉鋼的人都知道要解放全人類,我們思想覺悟不能比他差!所以本著日行一善、救死扶傷的國際人道主義,本著雷鋒精神、白求恩精神、焦裕祿精神、孔繁森精神、董存瑞炸碉堡精神!我們要挺身而出!”


    就在我講得唾沫橫飛不能自已,考慮要不要把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搬出來的時候,小白頭昏目眩地打斷我的演講“好了!就依容兒這一回。不過!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勝利!我樂嗬嗬地找了兩套行頭,一套紅色的小生裝給小白,一套白色的花旦裝自己套上,戴上鬥篷就和小白登場了。


    台幕緩緩拉開,隔著水光,戲台中央一素色白衣少女水袖輕攏,碎步搖曳,身段婀娜多姿;一少年男子身著棗紅斜襟錦繡襖,款款踱來,難掩風流之姿。眾人不禁感慨:好一對璧人!隻可惜這二人仍帶著遮麵鬥篷,薄紗隱約,難辨容貌。


    少年凝望著少女,深情款款“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唱腔珠圓玉潤,滿懷初見的驚喜和似曾相識的疑惑。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少女亦是嬌羞地凝望少年,緩緩移步,水袖微抬半掩芙蓉麵,唱得是一平三折、婉轉繚繞,語含隱約輕愁,把小女兒的心思表現得恰到好處。


    “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


    ……


    一曲唱罷,台下眾人還沉浸其中,隻覺這曲妙詞妙人更妙,曲調新鮮,吐字唱腔更是聞所未聞,不自覺地竟屏著呼吸聽完了一曲,生怕一個雜音摻入便會破壞這唯美的畫麵,驚了這一對天姿璧人。“好!”不知是誰先回過神來叫了聲好,頃刻,台下叫好聲、驚豔聲、鼓掌聲、歎息聲響成一片!


    台上人聽到喝彩竟也不謝禮,像是理所當然、意料之中的樣子。那紅衣少年轉頭對那少女輕聲說了句話,似在催促那少女離去,那白衣少女回了句“等等”便往前一站,對等候在台邊的潘家家奴說:“好了,唱完了,讓你們家公子把銀票拿來!”坦率直白,不禁讓人感慨和剛才唱戲時溫柔婉約判若兩人,不過這直白之語從她嘴裏說出卻並不粗俗,倒是有幾分可愛俏皮。那家奴原先大張著嘴,一副還沒從戲裏回過神的樣子,聽了這少女的呼喚才猛然驚醒,領命前去詢問自家主子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艘遊船放下了一葉小扁舟,緩緩劃至戲台邊,扁舟上下來一青衣小仆,拾級上了戲台,彎腰作揖對台上的人兒行了個禮“這位……公……姑娘……”似在猶豫該怎麽稱呼“我家主人聽了二位之曲,驚為天籟,想約二位船上一見,不知二位是否賞臉。”


    那白衣少女轉身低下頭,甚是憐憫地看了那小仆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姑娘是沒有公母之分的,隻有女的才叫姑娘,這是誰家可憐的傻孩子?快快領了回去!唉,仆隨其主,想來你家主人也是……”邊說還邊感慨地搖了搖頭。


    台下眾人聽了這一番奇怪的言論不禁失笑,那小仆更是憋紅了一張臉,彎腰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見他窘得微抬眼光,似要再說什麽,突然看向那少女腰間玉佩,一驚,竟跪了下來,還未來得及開口,那潘家家仆已然返回。


    “這位姑娘,我家公子要親自奉上銀票,隻是……嗬嗬!有勞姑娘登船一會。”說完眼睛滴溜溜地在那白衣少女身上轉了一圈,甚是猥瑣。


    “大膽!放肆!”紅衣少年往前一步擋在少女麵前,隻覺麵紗下寒冷殺氣迸射,腰上所佩寶劍已然出鞘,與早先給人溫潤如玉之感截然相反。


    那潘家家仆不禁往後一退,一個哆嗦。


    “不得無理!瞎了你的狗眼!太……這位公……小姐豈是你等下作之人可以窺覦!”那跪在地上的小仆也一下站了起來,嚴厲瞪視那潘家家仆,聲音裏竟有些威嚴,此等架勢不似尋常人家下人有的,定是出自豪門官宦之家的長期訓練。


    “嘿嘿,你,你們,想,想,想,想幹什麽?也,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公子是,是,是什麽人!今日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來人哪!”那潘家家奴後退了幾步,嘴裏卻不認輸,台下一群打手打扮的家奴一躍而上,個個手持三尺長的杖棍,麵露凶光,立在那家奴身後,隻等他一聲令下。


    台下人大半非富即貴,這時已認出這是哪家家仆了,全京城敢這樣光天化日之下仗勢行凶,毫無顧忌的恐怕隻有右相潘行業潘大人府上的家奴了。那右相之子潘毅越仗著父親是當朝右相,平日裏是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常常當街強搶民女,家裏的仆人也是狗仗人勢,到處橫行,賒賬無數,商戶們是敢怒不敢言。這潘家是開國將軍潘玉青之後,開國太祖曾許諾潘家世代富貴,潘家素來重武不重文,當今右相也是不善文墨,隻好舞刀弄劍,為人倒也豪爽,隻是中年得子,不免嬌寵,造成這潘大公子惡行滿天下,也不管束,世人均感慨這潘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對於當今天下主事之人實為左相雲水昕大家都心知肚明。


    “來人哪!給我架了下去!”惡奴一聲令下,一群滿臉橫肉的打手登時將那少女少年和小仆團團圍了起來。眾人不禁為那少女捏了一把汗,恐是凶多吉少了。


    那少年和小仆一前一後護住少女,眾人還未看清,少年手中寶劍已然出鞘,冷光流淌劍身,十來根棍杖直擊少年,少年不慌不忙輕躍起身,一個淩空飛踏,踮足踩了一下鐵棍,借力向後一個翻身,劍心直指前方,登時,五個大漢一聲大吼,捂著胸口直挺挺地倒地,躺在地上扭作一團,表情痙攣,十分痛苦……其餘打手見狀,目露驚恐,雖手裏拿著棍棒卻是顫顫發抖、節節後退,生怕被這少年劍氣所傷。


    “你們這群廢物!怕什麽,都給我上!”這當口台上躍上一人,身著鬆石綠對襟緞衫,頭戴方形金色錦帽,手裏拿了把山水扇,麵貌蠻橫霸道,眼光直盯著那少女瞧,甚是猥瑣。眾人一看,這正是那潘家惡公子潘毅越了。台上少年聽到聲音,輕輕一轉身,行雲流水般把劍往前一送,那潘毅越一驚,忙把扇子護在胸前,往後一個翻身,劍風險險地擦過他耳邊,一絲細細的血絲從那傷處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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