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章哈哈一笑,目光微轉,麵向仍自無限愛憐地調弄著那“鐵嘴烏鶉”的傅天麟含笑說道:“所謂‘美人悅目,良友知心’。普天之下,最最困難之事,莫過於得一知心良友,但得良友雖難,能得一紅粉知己卻更不易,能得一有如甄姑娘這般……哈哈,你切莫得福不知,而……哈哈。


    他一連兩次“哈哈”大笑以後,語聲雖倏然而頓,但言下之意,傅天麟甄秋水二人,焉有聽不出來之理,甄秋水含羞一笑,緩緩垂下頭去。


    此刻夜幕未升,晚霞初起,西麵蒼穹,鵝黃嫩綠,姹紫嫣紅,夕陽時分無限佳美。


    傅天麟此刻心中正是半羞半喜,目光有意無意間向甄秋水一轉,隻見那本已秀美絕倫的玉麵嬌靨被夕陽一映,更有如牡丹芍藥,多彩絢麗,更比夕陽還勝三分,心中不禁為之一蕩,但心念微轉,突又一凜,目光立垂,竟自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首默坐起來!


    洞悉人情,老於世故的“仁心國手賽華陀”白元章,早已將這段雖是兒女私情,卻極光風霽月的情感,了然於胸,此刻見到傅天麟這般光景,又自哈哈一笑,轉開話題,微笑說道:“甄姑娘靈心慧質,所言正與吾意相同,今日時刻已晚,明日清晨,你我三人,便可徑向武當支脈無愁穀一帶行去!”


    那“鐵嘴烏鶉’一聽百禽仙子,百鳥仙人之名,競似亦懂人意,鋼喙微惕,精神突振,雙翅一陣扇動,雖未衝天飛起,但欣喜之情,昭昭可見。


    傅天麟見狀不禁暗忖歎道:“此一無知禽烏,尚有戀舊主之恩,人類雖為萬物之靈,卻有許多忘恩負義之徒,豈非慚愧?”


    心念尚未轉完,卻聽甄秋水已自幽幽一歎,緩緩說道:“如今江湖中人,但知睚毗必報,卻從未有人將報恩與報仇看得一般重要,而這隻小小烏鶉,直到此刻,仍未忘舊主之恩,如此看來,有些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竟還不如無知禽鳥!”


    傅天麟見她之言意與自己所思不謀而合,再想到白元章所說的“知心良友,紅粉知己”


    等言語,一時之間,隻覺一陣溫馨之意,自心底上湧。


    呆呆地望著甄秋水,竟似已全然忘了還有在一旁含笑凝視的白元章一樣。


    四目相投,兩兩無言,默然良久,甄秋水突又長歎一聲道:“這許多異鳥靈禽,隻可惜古姊姊未曾見過,她看來雖然潑辣,其實心地卻極好,如看到這般靈慧禽鳥,不知要有多麽高興哩!”


    她突地提起那“紅衣羅刹”古飄香來,傅天麟聞言卻不禁為之一楞。


    卻見甄秋水一雙秋波,正自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情海波瀾,變化之多,更比波瀾雲詭的武林中事還多。


    白元章見他兩人的神情,哪知其中微妙,托言治食,含笑告退!


    傅天麟呆呆地楞了半晌,突也長歎道:“秋妹,你難道還不知我的心意?古飄香與我隻是泛泛之交,還說不上什麽……”


    語聲未了,甄秋水已自依依倚向他的身側,妙目微轉,仰首笑問道:“麟哥哥,方才我還說忘恩之輩,不如禽烏,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傅天麟詫道:“自然聽到,而且……”


    哪知甄秋水又不等他說完,接口道:“假如有人給了你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你不但不去還報,而且將這東西棄如敝履,這算不算忘恩?”


    傅天麟劍眉微皺,沉吟半晌,緩緩道:“投桃而不報李,雖與‘忘恩’略有差異,但已非君子所為,秋妹,你問我這些話作什嗎?”


    甄秋水星眸流波,仰道含笑道:“麟哥哥,你先莫問我,我要先問你,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傅天麟此刻心中雖已略有所悟,但甄秋水琴瑟之歌,究竟何意?他卻仍自不盡了然,又自沉吟半晌,方緩緩說道:“絕世名劍,奇功秘籍,乃是武林人最最珍貴之物,一代佳人,傾國紅粉,乃是風流之士最最珍貴之物,明珠異寶,羽翎烏紗,乃是名利中人最最珍貴之物,人各有異,物亦不同,秋妹,你這樣問我,卻叫我該如何回答呢?”


    甄秋水含笑搖首道:“麟哥哥,你說得全錯了,名劍可求,明珠有價,且都屬身外之物,又怎能算做世上最最珍貴之物?”


    傅天麟斂眉道:“那麽我就不知道了……”


    甄秋水幽幽歎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求有情人!’明珠寶劍,雖足珍貴,但比起人們發自內心的情感,卻仍差得太遠。古姊姊一生之中,極少許人,如今卻對你情深一往,而且隻有給與,絲毫未計收獲,這等純情,不是世上最最珍貴之物是什嗎?你卻如此待她,我且借用你的話說,這又是否算做‘君子所為’呢?”


    她說來說去,原意竟是如此,傅天麟聞言,不禁又為之楞住。絕嶺之上,暮風吹來,已帶寒意,他俯首望去,甄秋水的一雙妙目,仍自深視自己,一時之間,他隻覺心頭感慨叢生,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才好!


    甄秋水見傅天麟眉宇籠愁,默然不語,遂又複一派純真的微笑說道:“麟哥哥,你不要以為我這肺腑之言,別含弦外之音,更不要因為我的關係,而存顧忌!要知道古姊姊那我見猶憐的天生麗質,還在其次,最難得是她那一顆良善本心,與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氣質,能使一位‘紅衣羅刹’,得到了理想美滿的結果收場,更不知因此能誘導多少失足未深之人,頓悟回頭,懸崖勒馬呢!”


    傅天麟長歎一聲說道:“古飄香的心胸骨氣,誰不欽佩?但要我視她如姊則可,倘談到其他,秋妹也不必強人所難,你隻要想想百禽仙子公孫鼎對百鳥仙人杜無愁的那段曆時一甲子絲毫不變的純摯深情,便知傅天麟此心如石!”


    話音到此略頓,抬頭一望方上東山的朗朗明月,忽地豪情勃發,微笑說道:“這些後事,目前不必談它,因為葛師叔突告失蹤,萬一到時不及趕回,則域外三凶以及銅鼓天尊雷震宇等氣勢太盛,甚可能真如‘血淚布衣丹心劍客’茹天恨所雲,九九黃山成了‘萬劫之門’,我們這一群為江湖衛道之士,難免齊歸劫數!


    所以目前我們似乎應該暫時撇下兒女私情,提起英雄氣,在武當支脈觀賞百禽仙子與百鳥仙人那一雙前輩重聚以後,便當趕赴黃山,盡人力而聽天命,憑借公孫老前輩送我的這一柄‘無名古劍’,以及師門‘六六天罡劍法’精微,能夠多斬除一名窮凶極惡奸邪,便無殊為莽莽江湖,多主持一分正義!”


    傅天麟這樣義正詞嚴的一說,甄秋水也覺得九九黃山之會,來日大難,因為對於“玉指靈蛇逍遙子”,銅鼓天尊雷震宇等所豢毒蛇惡獸,雖已預借靈禽,到時趕來克製,但“東海梟婆”等“域外三凶”,無一不是神功絕世。


    算算自己這邊人手,除了覺慧神尼以外,“萍蹤四友”等以二對一,猶覺勉強,恩師葛愚人萬一真個到時不能與會,則委實難免邪勝正消,一敗塗地!


    愁思既已引起,雖然麵對勝景名山,碧天明月,亦自無興溫存,等到次日清晨,便隨同那位當代神醫,仁心國手賽華陀白元章,下得九華,西向武當支脈,飄然而去!


    一路雖然留神探聽,但哪有黃山遁客葛愚人的絲毫訊息,傅天麟算好日程,趕到武當支脈的無愁穀左近,恰好是七月初六的黃昏時分!


    三人站在雲蓊霧鬱,深不見底的“無愁穀”口,縱目眺望色彩萬變的漫天晚霞,均覺心胸之間,舒曠無比!


    適才絢爛奪目,美豔無比的漫天晚霞,業已突然消失,暮藹四起,夜色暗垂,遠近峰巒,也為那些如絮如帶的片片歸壑流雲,掩映參差,宛如海上神山,虛無飄渺!


    一鉤新月,斜掛天東,素彩流輝,贍光澄澈,越發襯托得靈山夜景,清絕塵寰。


    甄秋水喜得向白元章及傅天麟叫道:“白老前輩及麟哥哥,百禽仙子與百鳥仙人這兩位老人家,真懂意境,選在這七夕前夕,互相重聚,委實比尋常有味得多!明夜天上橋通,今宵卻人間緣合,居然更勝了牛郎織女一籌!加上蒼天湊趣,新月如鉤,碧空萬裏,少時百禽飛舞,才足壯觀,倘若來個大雨傾盆,夜黑如墨,那就煞風景了?”


    傅天麟見甄秋水這般高興,遂用手往西一指,劍眉微蓮說道:“秋妹且莫高興過度,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那兩邊的一片烏暗天光,是不是已含雨意?”


    白元章隨著傅天麟手指,細一矚目,搖頭微笑說道:“傅老弟,你畢竟江湖經驗稍差,看不出風雲變化!那片烏暗天光,並不是雲,可能是百禽仙子公孫鼎親率所豢百禽,趕到了呢!”


    話音到此略頓,突然凝神傾耳,滿目欽羨欽佩之狀,繼續笑道:“這兩位絕代奇人,可能因彼此情感過份純摯,靈犀互通,以致百禽仙子才到天邊,百鳥仙人便已從穀中迎出了呢!”


    傅天麟甄秋水也聽出“無愁穀”下,有撲撲振翼聲息,刹那之間,百來隻大小不一,毛羽繽紛的異鳥靈禽,便自衝雲而起!


    那位容光絕代,妙目莊嚴的百禽仙人杜無愁,端坐全身金羽,尾拖彩色變幻繡帶的“帶尾神鷲’之上,向白元章傅天麟甄秋水等立處,微一矚目,並含笑頷首,但並未停留,依舊率領百禽,向前迎去!


    這時西麵天邊的那片烏光,已臨切近,果然百禽翔舞,錦羽漫天,適才不過因距離過遠,使人錯覺為墨黑一片而已!


    貌相清奇無比,宛如古月蒼鬆的百禽仙子公孫鼎,也是跨坐在那隻黃色的“帶尾神鷲”


    背上,與百禽仙人杜無愁淩空相遇,兩人臉上,同自浮現出一片湛然神光,並滿含互敬互愛地,交換了一瞥關懷眼色!


    七十年前的負氣誤會,與七十年來的關切想念,仿佛都在這看一眼之下,便已冰消雲散,及傾訴無餘!


    兩人身形全未見動,一齊凝穩如山的站在“帶尾神鷲’背上,無分先後,同時動作地相互深深一揖!


    這時為數不下二三百隻的異鳥靈禽,也自如同讚禮似的齊聲高鳴,鸞吟鳳噫,匯成一片天音,簡直美妙到了極處,絕非俗界塵寰,所能聞見!


    百鳥仙子公孫鼎與百禽仙人杜無愁,依然衣袂飄飄,無殊遺世飛仙般地站在鳥背之上,兩隻“帶尾神鷲’,則並翼齊飛,後麵隨著大大小小,彩色繽紛的無數靈禽,宛如一道十彩長虹,緩緩向“無愁穀”中飛去!


    白元章傅天麟甄秋水等,既欽敬於公孫鼎杜無愁這段真摯情緣,又驚奇於空前絕後的奇妙景色,簡直有些目眩神馳,如癡如醉!


    直等百禽仙子、百鳥仙人同在鳥背之上,向他們遙為含笑揮手,慢慢飛降無愁穀下之時,甄秋水才失聲讚道:“麟哥哥,縱然傳說成實,明夜牛郎織女的鵲橋渡河,恐怕也未必能有這等場麵呢?”


    傅天麟凝眸未答,白元章卻搖頭微吟道:“但教兩心能永合,何須天上勝人間?牽牛織女雖有天河相隔,一歲尚能一逢,比起百禽仙子百鳥仙人的青鬢情堅,白頭始聚,著實有些遜色呢!”


    傅天麟並手指無愁穀內的蒸蒸雲氣,向仁心國手賽華陀白元章含笑說道:“百鳥仙人杜老前輩所居無愁穀,深藏七層雲帶之下,若非有她老人家所豢靈禽接引,常人隻有望穀興歎,無法瞻拜仙顏,我且試試這隻‘鐵嘴烏鶉’是否仍戀故主?”


    話完,便把那隻“鐵嘴烏鶉’取出袖來,托在掌中,向穀下微指示意。


    禽獸之類,大概感應力特強,“鐵嘴烏鶉”雖然一路均在袖中,傅天麟卻早已覺出它在行近無愁穀時,即自歡躍不已!


    如今再經指穀示意,立時黑影電閃,傅天麟頓覺掌上一空,“鐵嘴烏鶉’業已化成一點烏星,飛墜千尋,穿雲疾落!


    甄秋水見狀微笑說道:“杜老前輩公孫老前輩,他們雖然是脫俗超凡的神仙眷屬,但經一甲子睽違,未通音訊,忽然相逢,心情之中,定亦難免悲喜參半!麟哥哥怎的在這種緊要關頭,放回‘鐵嘴烏鶉’,不會打擾他們嗎?”


    傅天麟聞言,也自微覺魯莽,臉上一紅,白元章卻含笑說道:“甄姑娘顧慮得雖對,但這雙心永合,久別重逢,究與修道人那種歸真證道,禁不得絲毫七情六欲的緊要關頭有異,故而‘鐵嘴烏鶉’的突然歸去,不但不會對他們,有所打擾,反而讓她知道傅老弟與你趕來為這樁絕世仙緣作證,更可足為百世武林,流傳佳話!”


    三人各興感慨,未有多時,那隻“鐵嘴烏鶉’,便自“無愁穀”內,衝雲飛上,又尖又長的黑嘴之中,並銜了一封柬帖!


    傅天麟見柬帖是由百禽仙子公孫鼎,百禽仙人杜無愁兩人署名,大意是致謝遠來,並謂到了九九重陽,定派靈禽飛赴黃山,為群俠助陣等語。


    無愁穀事了,白元章等立即趕赴黃山,但不僅一路之間,得不到黃山遁客葛愚人的絲毫訊息,連到了清涼台上,也依舊洞府無人,蹤跡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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